明日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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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困境

    常规的麻醉剂用来外敷麻醉,一般需要半小时左右方能达到局部麻醉的效果。这新颖的麻醉气雾着实厉害,生效速度之快令人赞叹,就是不知道起效时间能维持多久,

    只见一座蜡像敲碎自己的腹部,从中取出连着气管的呼吸面罩,准备罩住温黛儿的脸。细看之下,有一件不锈钢桶埋在它的腹部,想必其中储满了高纯度的吸入式麻醉剂,能让任何圣恩者溺入无法调动祈信之力的梦魇里。

    虽然露丝在微型耳麦内告诉温黛儿最好是用演技瞒天过海,但自认缺乏表演天赋的少年实在装不下去了,只等两座蜡像靠近便抓着它们往地上一拍,摔了个稀巴烂。

    看到帮手被消灭殆尽,分身不由得握拳跺脚,兴奋地自言自语:

    “用祈信之力强化身体,靠增强后的代谢能力快速度过麻醉期?能力为夯进的第二巅峰者的身体素质是常人的多少倍…哼,他们的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可恨、可恨啊。”

    分身的判断没有错。那血红的肤色与斗大的汗珠,是代谢活动剧烈的最佳证明。温黛儿很想用袖子抹一抹汗水,可又不敢破坏出发前刚补的妆,便甩落汗液,一步一步地向分身走去。

    分身是大气不敢喘,忙双手抱头下跪投降:

    “我认输,我认输——您的耐力远胜我的预期,我再没有手段能暗算您了。我愿意配合抓捕,随您回黑水,交代我所能交代的一切内情。”

    温黛儿掐住分身的喉咙,模仿着露丝的语气讯问:“你们的联系方式?”

    分身举起左手,把掌背朝向他,苦着脸回答:“监听植入物嘛,没什么新奇——”

    他拧掉分身的左手,一脚把抽搐的手掌踩成烂泥,在露丝的嘱咐中作出骄傲地表情,直视分身的双目,用傲慢渲染痛苦:

    “还想拖时间?在等谁?”

    就算临近窒息而双腿乱蹬,分身还保持着遗憾的笑容:

    “巅峰…并非无敌…您的…请勿…淑女…两道巅峰…你我…蝼蚁…主人不必亲自出面…你…”

    “不必亲自出面也能收拾我?”他盯着分身的嘴唇,替分身念完了虚弱的心声,然后甩开昏死的分身,转向轰鸣阵阵的街道入口,故作矜持地立在原地,被露丝催着说出了羞耻至极的话语,“今日…本…小姐、乐意奉陪。”

    假如可以沟通,他必要问问舍丽雅探员设计的都是什么台词,念起来简直是在读儿童卡通片的剧本,让他尴尬得想挖口井沉下去。他可没从格林小姐的口中听到过如此幼稚的语言,他敢说,这必然不是格威兰年轻女性的习惯用词,肯定是舍丽雅探员的个人创作,居心叵测。

    露丝通过监控捕捉到了他的苦恼,严肃地命令道:

    “耐心,文德尔先生,克制情绪是演员必备的素养,闯不过这关,你怎么和无名氏拖延时间?笑场的话,立刻打道回府,刚好洛戈森家正在出重金请你当他们家小姐的贴身保镖呢。

    保持缄默,提高警惕,不许顶嘴!注意六点钟方向,下水道入水口,又来人了。”

    封闭下水道的井盖直飞高空,一双冷钢色的巨爪扒在井口,带动它的主体爬上地面。

    温黛儿揉了揉眼睛,看了两回方才确认赶来的新敌人是头精钢制造的雄狮雕像!没错,它没有关节的接缝,应当是件铸造或铣削出的艺术品,比真实的雄狮还长了一米。那迸发的鬃毛闪烁着冷冽的寒光,那凶残的狮头凝聚着百兽之王的力量。

    即使是第二巅峰的圣恩者,温黛儿也不禁一颤。但他没有退缩或让步,而是鼎立原处,全神贯注地留意钢狮的态势,随时能够爆发祈信之力,把这头钢铁怪兽拆进废品回收站去。

    他是处变不惊,露丝倒有些焦虑不安,劝他先观察为妙:

    “是那名蜡像师在操纵它?当心,蜡像师可能是第二巅峰的圣恩者…

    不,不可能,除非他的能力是控制雕像而不分材质。但活动笨重至此的物品,他的祈信之力…”

    敌人不容他们商议。钢铁雄狮飞扑而来,以挑衅般的粗犷战术发出邀请,请第二巅峰的圣恩者进行正面对决。

    战况紧急,温黛儿难以分心听取露丝的建议,唯有将祈信之力的脉动鼓舞到顶点,让肩肘成为破冰船的船艄,去撞开迎面而来的冷血怪兽。

    在他触碰到钢狮后,并没有爆出坦克对撞的巨响。一种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传上他的肩部,在惯性的作用下蔓延到他的全身,把他包裹进了温润的血海中。

    不,不是血海,而是蜡海,是液态的红蜡挥洒出的海洋。所谓的钢铁是以假乱真的金属漆,所谓的雄狮是裹在蜡片与隔热膜里的浆液。

    铺天的蜡液浇灌在他的身上,带来少许别扭的错觉——他不是害怕,只是没法理解对方的策略。若说这是陷阱,效力还不如上热油淋他来的有威胁,反倒用顽童设计的恶作剧来形容更为贴切。

    蜡的热量迅速散去,从流体凝结为固体。盖在他身上的蜡约摸厚两厘米,别说困住他了,想封死健硕的普通人都很困难。待蜡层凝固,他立时运作祈信之力,准备崩碎干扰视听的障碍物,再与露丝商议行动方针。

    但他无能为力。

    这层蜡似乎拥有着魔力。他施加的力量越庞大,蜡层便用更夸张的力量来挤压。他不断加大力度以破碎蜡层,可换来的却是体表成倍暴增的压迫力。一时间,他忽然回到了林海的绿松村,再见了还没有进城上学的自己。那天,他帮村里的孩子兜蜘蛛网,带着大家去湖边粘蜻蜓。一个心急的孩子捉来第一只蜻蜓,得意地把蜻蜓握在手里向朋友们炫耀。可等孩子把蜻蜓放进塑料瓶时,蜻蜓已经扑不了翅膀,没有力量飞行了。见孩子哇哇大哭,他帮孩子擦掉眼泪,把蜻蜓埋进土里,告诫大家留意手中的力度,因为对小动物而言,握在人类的手中,就是被捏住了命运。

    如今,握住命运的手成了蜡层,被握住的蜻蜓成了他自己。

    随压迫而来的是氧气枯竭的无力,无力之后是源自身体本能的求生欲。掉进湖泊里的旱鸭子挣扎得越强烈,越难漂浮在水面。拥有祈信之力的他反抗得越激烈,那股压迫越空前。趁着理智尚存,他压抑住身体的本能,尽力减缓身体的活动幅度,屏息沉思脱身之策。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肺里的氧气还够他支撑多久?还记得那个分身用座头鲸夸赞过他的抗药性,假如时光能够倒流,他定在热蜡覆体前拼命呼吸,说不定能轻松打破鲸鱼的深潜记录,荣获陆地动物中的闭气冠军。

    怕什么?破开它,用祈信之力碾碎它。

    久违的声音在他耳边浮现,讥讽起他的怯懦与畏惧。听起来,他只需硬着头皮强推祈信之力,这层蜡就会回复原有的脆弱,在绝对的蛮力前如昙花绽放,而后凋零。

    呼吸自由了。

    他尚未反抗,封住鼻孔的蜡块便脱落了。他下意识地呼吸又憋气,生怕有人用麻醉气雾令自己昏迷。他试图用视界看清自己的状况,只见街道里仍旧一地蜡块,分身还昏迷着,没有新的敌人也没有陷阱。他急匆匆地呼吸起新鲜空气,忽然在氧气流入肺部时觉察到不妥…

    舍丽雅探员呢?

    视界拢向躲在藏身点的露丝。她并未遭受袭击,反是在调取监控画面,通过对讲机朝少年传达指令,看口型,是在安抚他保持冷静、万勿慌乱。

    见她无事,少年安心了。

    短暂的安心就像暴风雨前的雷鸣,惊醒少年的理性——为什么,为什么听不到舍丽雅探员的声音?

    他耳道里的微型通讯器显然失灵,敌人正在附近。

    视界回到他的身边,帮他看到一团鬼影。这团鬼影行走到他身后,掏出一盒宝贵的圣岩,发出璀璨的金芒,携着些东西消失在闪光里。

    待金芒褪去,他才清楚,消失的是裹在蜡里的自己。

    是天国之门的奇迹吗?要用视界紧追身体吗?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待囚禁的他红蜡脱落时,他会看到自己位于何处。

    压迫的感觉消散了,蜡块在他的力量下崩裂解体。重见天日的他却没有见到光明,而是在阴暗的狭廊里看见了一排排烛灯,在干燥的气息里警惕地敲击墙壁,暗暗窃喜。

    通过建筑的材质,他判定自己还在灰都之内。现在,只需要辨认建筑的特点,先用网将之传达给圣城的朋友,再托朋友把消息送给黑水,即可宣告尘埃落定。

    他走过狭廊,一道向底下延伸的阶梯出现在眼前。难道他被送进了某栋建筑的地牢中?灰都有多少建筑设置了庞大的地下室,足以改造成地牢呢?沿阶梯下行,干燥的空气愈发焦灼,焦灼中弥散着微微的怪味,像是蜡烛燃烧时的浊气…

    不错,正是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两种气体。

    阶梯的尽头,是精炼石蜡的旧式作坊。不,不是石蜡,是模型蜡,是班布先生跟少年讲过的那种精密的模型蜡。绿色的蜡块刚凝固成型,便在机关的驱使下掉进锅里,运向下一条生产线去。下一条生产线在制备什么?是一座座姿态扭曲的蜡像。这些蜡像的原型多为女性,表情痛苦而神态鲜明。看样子,她们是经受了莫大的折磨,在绝望中成为了完美的艺术模特,帮助创作者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张力。

    凄厉的惨叫唤回了少年的注意。他追寻着声音的源头,在错综复杂的生产线里穿行。很快,他来到一间热气腾腾的房,只见那口融化了模型蜡的大锅被运入房间内,而一位不着片缕的女性早被投入锅中,在滚烫的蜡浆里尖叫,即将沉入锅底。

    呆滞片刻后,他两腿发力凌空飞踢,把蜡锅踢成粉碎,从蜡浆里抱起了烫红皮肤的女人。他猛地吸气吐气,借此帮女人降温,但无济于事。他抱着女人飞驰,寻找起生产线的出路,却在门前看见了一方方形如蜡锅的巨大蜡块。他急中生智,把女人放在一块蜡上翻滚,尽快吸收多余的温度。待女人安全了,他才仔细观察起这些巨型蜡块,只见内里隐隐裹藏着混沌的形体,便把双臂硬插进去,愣是将蜡块掰成两瓣,亲见了活埋于蜡中的原型。

    蜡里裹着的是一个女人。她一手朝天高举,且扭转且前伸,近乎要挣裂小臂的肌肉。她的另一只手捂住口鼻,面容悲怆而惊惧。她的脚尖高踮,好似踩着云跃起。她看起来就像是见到帝皇陨落的少女,想要触碰消逝的神明却遥不可及。

    但凄楚动人的真相,不过是被投入滚烫的蜡浆,在高温与窒息中挣扎的遗容而已。

    少年惊愕失色,全力砸碎了所有的蜡块,见到了十几位动作各异的受害者,总算理解了那些蜡像的制作方法——先用蜡制造模具,尽可能保留人求生时的姿态与受难时的悲苦,再切开蜡的模具取出尸体,灌模后再翻模,便能得到灌注蜡浆、铜水都不会融化的新模具。

    业因如此,这里的每座蜡像都是独一无二的孤品,毕竟无人能复刻死亡的魅力,帝皇使者除外。

    少年打开网,在联络人里找到了班布先生的梁人姓名——

    有用吗?有用吗?帝皇使者不是神的代行者吗?他在温亚德展示过的神迹,不是表明了他获得了洞察万物的伟力吗?为何他对灰都的灾难视而不见,为何他对灰都的罪孽置若罔闻?他果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对他人皆不在意?

    少年收起网,抱着幸存的女人走向蜡像作坊的出口,不敢再想班布先生的事情了。

    出口的阶梯朝上而行,走过三四层楼的高度,旭日的白光迷花了他的眼睛。他还没有看清周围的环境,源于野兽的咆哮便吓得他一个激灵,抱着女人飞身后跃,险险避开了喷射而来的腥臭。待他定眼观察,只见他所处的地方是座由钢筋封顶的动物园,蹲伏在他面前的是头浑身肌肉的超大型雄狮。这头雄狮的身体长得像是蟒蛇,肩高比公象还要宏伟,似乎一爪挥来就能把他拍成肉泥。

    该是受了熟肉的诱惑,巨狮的兽瞳死盯着他怀里的女人不放,张开血盆大口便蹬地扑来。他心神一凛,只把女人放在身前,自己则半跪在地,似是视听失察,不知道咫尺之间有凶兽来袭。

    在狮牙接近他的瞬间,他动了。

    他手推地、腿立起,先借着起身的力量踏步扭身,再靠腰力抡出一记上勾拳,砸穿了狮口与狮舌,贯通了巨狮的颅底,将巨狮串在胳膊上甩动半周,狠狠砸落在他的另一侧,把狮子头锤成了爆浆巧克力豆。

    他把巨狮的尸体甩到一旁,打算带着女人尽快逃离。寻常圣恩者或许会给巨兽吓破了胆,他可不会。看到此类畸形膨胀的怪物,他的脑海里飘过的尽是当年林博士虐杀元老时的丑陋身躯,焦躁至心烦意乱,难以控制重拳出击的恶意。

    沉重的踏步声中断了他的思绪。他忙把女人挂在较为安全的树梢上,循着震动感警戒来敌。这比工地上夯地基还奔放的巨响告诉他,这头怪物不会那么易于处理了。

    即使做足心理准备,当那头怪物冲弯钢筋踏来时,他也着实吃了一惊。这玩意光肩高就有十五六米,初看像是头放大的公象,可那蝎子的尾巴、犰狳的鳞甲以及长了蟒蛇头的鼻子,无不在说明这是头由无数动物缝合而成的怪兽!

    这回,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条巨蟒组成的象鼻便横扫过来,死死缠住他的腿,把他当成是弹球一样摔来摔去。他顾不得思考退路,立马借着腰力弓背抱住腿,轻松扯断了捆在腿上的蟒蛇,翻身落地。

    鼻子被拉断后,暴怒的怪象不仅没有退缩,还抬起一条腿,重重向他踏来。虽是没有祈信之力加持的血肉之躯,但那粗硕的骨骼和夸张的体重,仍然压得他头晕目眩。

    怪象抬起腿时,象蹄处已经拓出了人形,可它不知恐惧,反倒更暴怒地抬高腿,如打桩机般轰炸少年的身体。

    少年不敢继续硬扛怪象的踩踏,翻滚着躲开,还差点儿失声喊起了妈妈。怪象可不留他喘息,张口狂奔而来,震得他几乎站不稳腿,只能向侧方闪避。

    可怪象的嘴里钻出几条触须,把他拦腰一卷,无情地拉进嘴里。

    这张嘴的腥臭程度远胜方才的巨狮。而且,这张嘴里还喷射着灼烫的酸水,仿佛某些有特殊能力的兵蚁用来保护蚁穴的分泌液,令人皮痒难耐。而这夸张的咬合力不知是取自哪种野兽,令刚刚扯断触须的少年叫苦不迭。他勉强撑开象口,挪到怪象的咽喉处,估摸着位置无误了,便奋力往上抓去,迅速撕开怪象喉咙处的血肉,摸到坚硬的颈椎骨,挥拳凿穿了骨层,揪中内部的神经,无情地扯断了怪象的肉体指挥中枢。

    怪象轰然倒塌,砸扁了动物园里的植被和树林。少年撕开象口,却见到几头巨狮在分食同类的尸体,以及被挂在树梢上的女人。

    他再度握紧拳,誓要杀光这堆人造的怪物,却从动物园的广播里听到了掌声与喝彩的男音:

    “沐浴鲜血的淑女,哪怕动怒也是窈窕可爱。但温黛儿小姐,你有考虑过剩余的祈信之力还能供你挥霍多久吗?”

    闻言,他不免一愣——

    坦白说,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