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离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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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东方照吾

    “明儿…明儿…叫爹爹…爹爹…”

    整洁且简陋的房间之中,一位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抱着一个七个月左右大的男婴,正扮着鬼脸,连哄带骗的试图教儿子说出人生中的第一句话,而这个生得剑眉星目,目光凌厉,眉宇间充斥着睥睨霸气的男子,便是既明的父亲,东方照吾。

    “嘿嘿…诶…”

    既明就这么被东方照吾的鬼脸逗得喜笑颜开,旋即咿咿呀呀的应了一声。

    这一应可把东方照吾着实气得不轻,老脸涨得通红,直道:“你……你……”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愣是没能憋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而坐在她身边的,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左右,生得明眸皓齿,长相秀美,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还会出现两个小梨涡,气质温柔端庄,隐隐给人一种温婉柔和的感觉,而她也正是东方照吾的结发之妻,既明的母亲,杨嬅。

    因为房间不大的缘故,所以先前父子两人的对话也是尽数落到了她的耳中,那女子偷偷抿嘴一笑,旋即停下手中女红,抬头望向东方照吾,同时柳眉微蹙,语气略带责怪的训道:“行啦,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嬅儿,你是不知道这小子有多气人!我教他喊我爹,没曾想,这小子竟然应上了,这不是倒反天罡嘛,你说气不气人!”东方照吾装作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模样,屁股则是在不经意间往杨嬅那边挪了挪。

    对于东方照吾的小心思,作为跟他同床共枕多年的结发之妻,杨嬅又何尝会不清楚?

    但她只是用美目白了对方一眼,并未点破。

    “好啦,这小子再怎么气人不也是你的儿子么?以后他还得喊你好几十年爹爹呢……”杨嬅反手握住东方照吾那宽厚的手掌,轻拍着他的手背,这般安慰道。

    ……

    画面变换,时光荏苒,昔日牙牙学语的既明已经长成了个大小伙子。

    “爹,娘,我回来了。”

    既明将从山上拾来的干柴随手放在院子一角,而后推开屋门,温馨且熟悉的室内环境瞬间出现在眼前,在那房中,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正坐在桌边。

    “明儿回来了呀?”杨嬅停下手中事务,循声望去,在看到既明衣衫单薄时,脸上的温柔戛然凝固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掺杂着关心的愠怒:“你这孩子,一大清早进山拾柴就算了,也不知道穿厚一点,莫不是不把娘的话当一回事?还是说,诚心跟娘作对?”

    “哎呀,娘,现在还没完全入秋呢,哪会冷哩!”

    似乎是清楚自己有错在先,既明嘿嘿一笑,面带讨好的跑到了杨嬅身旁,给她捏起了肩膀……

    东方照吾则是有些眷恋的看着眼前这副温馨的画面,眼神深处闪过一抹哀伤,要是嬅儿还在就好了,要是我们都只是个普通人就好了,要是…眼前的一切不只是梦…就好了……

    在东方照吾意识到眼前的一切美好并非真实存在,视线瞬间开始模糊了起来,原本回荡在耳畔的母子两人的嬉笑声也愈发细微,随着画面光线逐渐暗淡无光,整个梦境也随之崩碎……

    随着那梦境崩塌归于虚无,东方照吾也随之从床上醒了过来,脸颊淌过两行清泪,此时的他,凌厉的目光与眉宇间的睥睨,已然被消瘦的身形与苍白的脸庞尽数遮蔽,整个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早已不复曾经的风流潇洒。

    任谁都无法想象到,昔日压得南诏举国天骄都喘不过气的潇洒男子,如今却是这般颓废。

    “嬅儿…嬅儿,你再多看我一眼,我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真的…不想醒来啊!”

    东方照吾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脸庞上闪过深入骨髓的痛苦之色,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流转,或是思念,或是不舍,或是悔恨……

    先前那温馨梦境,对于寻常人而言,或许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但就是这普通平凡的一幕,却是东方照吾渴望而求不得的存在,也让他在幻想中祈盼了十余年光阴。

    其实东方照吾的往事,在整个南诏国之中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他作为东方磐石的三儿子,在家族中不仅最为受宠,就连修炼天赋也是稳压两位哥哥一头,曾一度被东方宗族当作下任家主培养。

    在宗族资源的倾注,还有东方磐石与磐博的全力栽培下,年仅二十七岁的东方照吾就结出元丹,成为了南诏国中最年轻的元丹境修士,风头一度盖过了包括城主府在内的年轻一辈!

    按理来说,以东方照吾展露出的修炼天赋,再加上他少家主的地位,掌管整个东方家族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可偏僻就是这么一个修炼天才,却无心掺和进世家间的利益争斗,一心沉浸于诗琴书画当中。

    在一次外出任务途中,东方照吾与同为世家出身的杨嬅偶然相识。

    两人交往期间,东方照吾发现对方虽同为世家出身,但却都无心卷进这场利益斗争,面对眼前这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东方照吾第一次产生跟对方携手到老,共伴余生的想法。

    出生至今,前二十余年,他是宗族的主心骨,是宗族内定的下任家主,所行所作的一切事务,都是以宗族利益为先;可就在东方照吾初见杨嬅的第一眼,他的心中竟然萌生出了“为自己而活”的想法。

    可世家间的联姻在南诏国中可是禁忌般的存在,一旦两家联姻,其余两家必定效仿,一来二去,无非是将各家私下间的关系摆到明面上,矛盾隔阂加深不说,还会引得上面那位忌惮。

    迫于压力,东方磐石只好命人将私奔在外的两人抓了回来,可当他意识到,不能再放任东方照吾跟杨嬅来往的时候已经晚了,城主府联动诸多势力对他们两家发起了围剿讨伐。

    因为杨家、东方宗族两大世家底蕴本就不俗,为了将损失降到最低,那位城主就开口许诺,只要两家肯将两人交出来,今日危机便就过去。

    一边是宗族存亡,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东方磐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那杨家之主是出了名的护女心切,直至最后,杨家三百五十七条人命尽数战死,可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也无一人说出杨嬅的下落。

    其实东方照吾也清楚,那次讨伐,根本只是打着违反规矩的幌子,实则是想将让杨家,以及东方宗族彻底铲除!杨家性情刚烈,宁死不屈,而东方照吾为人子,自然不想让东方磐石左右为难。

    东方照吾原本紧握着的手掌瞬间松开,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目光怔怔的望着墙上的一副挂画,不由得双眼失焦,满脸愁容,仿佛突然苍老了十数岁。

    思绪即将再次陷入回忆之际,画上的杨嬅仿佛从画中走了出来,东方照吾下意识地微微靠了过去,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发妻搀扶着自己的手臂,在他耳畔轻声唤着一声又一声的“郎君。”

    ……

    依稀记得那天,东方宗族外面群敌环伺,被一众势力围堵得水泄不通。

    身处困境之中的东方照吾,轻轻拉过身旁女子的小手,忽而看向心上人,低声问道:“嬅儿,你害怕么?”

    闻言,杨嬅顿时一愣,她看出了照吾眼中的犹豫,反手握住了照吾那微微颤抖的手掌,相比现在的迷惘,她更喜欢昔日那个带有几分书生气,又带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如意郎君。

    “不怕。”杨嬅轻摇着头,这般柔声答道。

    “好!”

    东方照吾神情逐渐变得坚定了起来,一扫先前的迟疑迷惘,淡笑着将手伸到杨嬅身前:“夫妻同心,福祸共享。”而杨嬅也没有任何犹豫,展颜一笑,伸出柔荑放在到了东方照吾的掌心之中。

    “你们想干什么?!他们损失已是极大,不过只是强弩之末,虚张声势,你们快给我回来!”

    没曾想,两人竟是将自己完全无视掉,东方磐博瞬间急得厉声大喝:“冲动鲁莽,急功近利,不懂取舍,难成大器!”

    对于叔父的挽留反对,两人置若罔闻,手挽着手,东方照吾面色平静地拨开父亲那挡在自己面前的身躯,旋即一手抚摸着杨嬅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两人就这么有说有笑的朝着外面走去,途中还不忘讨论起了腹中胎儿的性别,以及将来名字……

    任那位年轻城主再怎么精明算计,也想不到,竟真的会有人会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也竟真会有人会主动放弃继承家主之位,甚至为了保全发妻以及那尚未出生的胎儿,甘愿散去自身修为,自毁气海,以至于奇经八脉被淤血堵塞,彻底沦为了一个无法修炼的废人!

    由于族中大部分资源都是倾注到东方照吾一人身上的缘故,导致宗族损失极大,而作为当事人的东方照吾,无颜面对父亲,便索性脱离内族,定居在了燕城之中。

    也正是在那日之后,青阳城中少了一个杨家,东方宗族少了一位年轻有为的少家主,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城中却多了位父亲。

    在这里,夫妻两人建立了这个温馨的家,并且发妻逝世的十数年来,一直独自抚养着既明与玲珑,而在这匆匆而过的十余年光阴中,东方照吾心头一直有根刺扎着。

    作为丈夫,他自愿放弃一切只为保全妻儿;作为父亲,他将族中偷偷送给自己的灵药都给予了既明,只为了让他打下更好的修炼基础;可作为儿子,东方照吾无疑是不称职的,他放弃家主之位,不仅愧对了父亲的期盼,更是寒了一众族人们的心。

    每当东方照吾合上双眼,便会梦到那位迟暮之年的老人,梦到一张张苍老又熟悉的面孔,梦到自己曾经最要好的兄弟,他们有的一言不发,有的唉声叹气,有甚者,更是直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自知亏欠父亲,愧对家族,所以他根本不敢奢求族人能够原谅自己,只求有生之年能够再见父亲与叔父一眼,亲自将那句深埋在心中多年的“抱歉”说出口。

    只可惜,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只会认为都是因为东方照吾的缘故,宗族才会逐渐没落式微,在他们眼中,东方照吾是背信弃义的叛徒,是苟活于世的罪人,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宗族之耻。

    他们将东方照吾带给宗族的种种好处视为了理所应当,一旦失去,忌恨便会瞬间盖过本应存在的感激。

    “嬅儿,你…恨我吗?”

    东方照吾怔怔地望着画像,口中喃喃自语,这十多年来,东方照吾不仅深受病痛折磨,而且还一直饱受着愧意煎熬,好在杨嬅临终前的一番嘱托,这才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

    “咳…咳咳……”

    “快……快将明儿抱走,免得被我传染上了风寒。”

    脸色煞白的杨嬅用丝巾捂着自己的口鼻,一边示意照吾将尚不满几月的既明抱走,生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葬送了孩子的健康。

    碍于发妻态度强硬,东方照吾心中虽说有些无奈,但也只好照办,旋即舀起一勺汤药,放到嘴边吹了吹,旋即送到了杨嬅嘴边,劝道:“嬅儿,听话,咱先把药喝了,我请的药郎马上就到了,你再坚持一会。”

    可不管他怎么劝说,杨嬅始终都是微摇着头,目光温柔的看向照吾,轻声唤道:“离开青阳城那日,我便落下了病根,诞下明儿的时候又不慎染上了风寒,恐怕…哎,郎君,你就别再管我了吧……”

    眼看着昔日那明眸皓齿,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如今却这般郁郁寡欢,东方照吾鼻头没来由的一酸,但仍故作坚强:“胡说!你年方不过四七,正值芳华,怎可能会……”

    此时的杨嬅嘴角却突然多了些许笑意,无论什么事,她素来都会做好最差的准备,死亡对她而言,并没有任何可怕,或许应该算作……意料之中。

    不过当她看到照吾因为自己而慌乱得手足无措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喃喃道:“这种被挂念着的感觉,还蛮不错的嘛。”

    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杨嬅的脸上突然变得红润了一些,瞥了眼既明安详的睡颜,紧紧攥住照吾的衣角,道:“男孩生性顽皮,郎君你以后可要管教好明儿,要是明儿资质愚笨的话,就让他去学门手艺,将来也好养家糊口,可要是拥有修炼资质的话,就不要将事情原委告诉他了。”

    “毕竟父母一直都是小孩子心中最伟岸的形象,明儿年纪尚小,要是知道我们所受遭遇的话,一定会心生不满,为了以免他将来惹出事端,妾身认为,还是隐瞒下来比较好。”

    东方照吾眼眶通红,就这么静静听着杨嬅那宛如临终遗言的话语,时不时还会点点头。

    “还有,不许纳妾的话都是我骗你的,等我走了,你就给明儿找个二娘,毕竟这家里大小琐事,要是没个女人怎么成呢?”

    其他事情,照吾都是点着脑袋,一口应下,唯有在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双眼通红,一言不发。

    “嬅儿,你会怪我吗?”在说这话的时候,东方照吾藏在袖中的手掌突然紧握了一下,面色也是一沉。

    “肯定会啊!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想自己男人只对自己好,要是你真纳了,我以后可就不来梦里看你了!可是我一想到明儿没有娘亲,他在外面受了委屈没地方哭的时候,我心里就难受。”

    看着答非所问的发妻,照吾心中愧意更盛,以杨嬅的聪慧自然知晓自己问的是什么,只是她故意不说,不想让自己一直活在过去罢了。

    “你知道的,我并不是说这个……”

    杨嬅低头偷偷抹了一把眼睛,然后扯了扯照吾的衣角,示意他蹲下,旋即握住那东方照吾宽厚的手掌,附到他的耳畔,轻声说道:“当年的选择,我至今都不曾后悔过,毕竟你当时说夫妻同心,福祸共享的时候,真的很耀眼…”

    “夫妻同心,福祸共享,不曾后悔……”东方照吾的目光再度恢复了几分明亮,抬起头刚欲说些什么,却赫然发现,那只一直紧握着自己的小手,缓缓垂了下去。

    积压在心头多年的负面情绪瞬间决堤,眼泪夺眶而出,可为了不吵醒那仍在熟睡中的既明,东方照吾不断压抑着自己的呜咽,用那带有些许委屈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唤道:“嬅儿…嬅儿……”

    这天之后,简陋小屋的后面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坟头,就见那墓志铭上篆刻着:冬月乙丑,东方照吾之妻杨嬅卒于燕城,守灵七日,连同我心,一并葬于此冢。

    此后十余年,东方照吾一直未娶,独自将既明跟玲珑两人拉扯大,有时候睡梦中没出现发妻身影,他都会提着酒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来坟前坐着,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向她诉说着近况。

    “我都没纳妾,你怎么真就不来看我了…是不是因为我骂了明儿…你都说了,要我好好管教他的……我下次不骂他了,嬅儿,你就别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