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婉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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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下

    卫婉总猜不透兰心心中想什么,本以为兰心聪明机敏,可以用心栽培一番成为好帮手,不料兰心笑着摇头拒绝了跟她学医的提议,还是很意外,内心隐隐觉得失望。

    叹口气,看了看手上那密密麻麻的典籍,卫婉哑然失笑,自己终究是把学医看得太轻松了,先别说兰心并不识字,就是识字,要了解字面上的意思都大费周章,何况还得记住当中的内容,没十几年都不可能出师,而且学医终究是责任重大,背负的是一条命,兰心所想,也是人之常理。

    “你想什么竟想如此入神,连老夫刚刚问你话竟不知。”何太医用力咳嗽了一声,卫婉立即回过神,她脸微微红了红,老老实实把自己想教人医术结果被婉拒的事情说了,仅仅隐去了兰心的名字不提,“我方才想识字学医虽好,可于兰心而言,光学识字就不愿意了,何况还得背上那么多典籍,典籍上许多言辞也不理解,哪怕我有心教,可我本身技艺也不精,尚未出师,恐怕还会误了她,人各有志,她不学是对的。”

    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人噗嗤笑出声,“师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进师门三天不到就想收徒。”

    卫婉冷眼看着那人,竟是名叫秋阳的师弟,那叫春生的孩子虽然没吭声,不过也是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她不由分说就上手温柔地捏了捏秋阳的小脸蛋,“三人行必有我师,懂不懂?有教无类,懂不懂?小师弟,你长了一张讨人喜的脸蛋,怎么说起话来如此气人。”

    “……师姐你……你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秋阳气得跺脚,他们比这女人早入门了三四年,如今还得喊她师姐本来就够委屈了,这个师姐还丝毫不顾忌,随时上手轻薄他们俩,实在可恨。

    “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这孩子才几岁,毛都没出几根就想着男女之别了?”卫婉笑眯眯道,“医者父母心,身为医者是没什么男女之杂念才叫医者,更不能迂腐,否则将来你遇见了一个孕妇,你难道她是女的,顾念着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说,你罢手不救,让她母子一尸两命,你于心何忍呐。”

    “我……没有这么说,师姐你别胡说八道!”秋阳更气了,小脸红彤彤的,像熟透了的红苹果,让人想啃一口,他连忙向春生使眼色,寻求帮忙,所谓唇寒齿亡,他们自小一道长大,感情深厚,如今又同仇敌忾,春生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想了想,“师姐你是顾左右而言他,秋阳分明是说你尚未出师,学艺不精就想收徒,万一你那徒弟医坏了人怎么办?”

    “我教她医术,可没说让她立即就出来行医,师傅收你们为徒多少年了,让你们出师治病救人了吗?”卫婉白了春生一眼,“你们俩小孩,我看没十年八年也依旧还是不能出师的。”

    “你不过救了个人,有什么了不起。”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然没师傅老人家救那么多人,那么了不起,但比起你们一个人,还是了不起一点点。”

    秋阳冷笑,“莫非你学医不是为了救人,是向我们炫耀?”

    卫婉,拍了怕秋阳肩膀笑道,“医者本应该就是有救天下人之心,我初衷让多一些人去学医术,就可多救一些人,你们却以为我想炫耀师门,炫耀是师傅的徒弟,就是把我想差了。”

    两人一时语塞,彼此对望一眼,何太医在旁摆摆手,“你们俩还是打住吧,医术比不上,连斗嘴也斗不过你师姐。”

    秋阳愤愤不平,“她不过就是依仗着比我们年长一些罢了。”

    春生也点头附和,“迟早我们比她厉害。”

    卫婉双手一摊,“倒很有志气,不过将来你们就会知道,你们师姐我,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厉害百倍千倍,我可是从四岁开始就背各种典籍,闻鸡起床埋头苦读,以身试了万针,如今才勉强有点点底气救人,所以你们要比我厉害,那必定要比我勤奋万倍才能追得上。”

    春生闻言惊愕不已,秋阳一脸不信,“你骗人。”

    卫婉淡淡一笑,“此是肺腑之言,你们若没尝过苦滋味,那定然不曾真正用心去学医。”

    何太医双眼精光一闪,看卫婉的眼神愈发带着欣赏,道,“婉儿所言极是,确实并非人人都能学医,学医很苦很累,还费脑力和精神,靠的不仅仅是心志,还有悟性,半途放弃的比比皆是,学废的更多,即使成功出师,没有父母之心也不能当一个好的医者,所以你不必强人所难,任何事情要讲究缘分,学医也如此。”

    “师傅说的有道理,学医真的挺辛苦。”卫婉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

    春生道,“师姐你怕了?”

    “倒不怕,毕竟我过来人,如今虽然要下些苦功,但终究是温故而知新,反倒你们还得多下苦功,才能有朝一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秋阳立即喊道,“你倒野心不小,还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傅,师姐想胜了你。”

    “拜师傅为师,自然就是为了比师傅更厉害,师傅也希望徒弟比他老人家更厉害,不厉害就不可能光大师门,师门就会倒退,最终被消失,这谁愿意呀。”卫婉一边说,一边又摸了秋阳的脸,俊秀的人脸蛋手感都很好,那种弹性那种光滑度,实在让人回味无穷,她找回了当年欺负赵征的感觉,心情异常畅快,当然相比秋阳这种性格暴躁的,春生更像赵征,有点心眼儿但不多,欺负起来更有成就感,不过他站得离开自己有些远,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避开了她的魔爪。

    “婉儿,放过你那两个师弟吧。”

    “是他们先招惹我。”卫婉道。

    那两个孩子显然还不服气,还想还嘴,却因师傅的眼神乖乖闭上了嘴巴,何太医找回了刚才的话题,“老夫刚刚问你,为什么同样是手痛,你对张妈妈与刘妈妈的治法却大不相同?”

    她拜师不到两天,就要考“同病异治,异病同治”了,未免进展太快,卫婉分明见到了春生与秋阳脸上幸灾乐祸之色,幸好她的中医基础是外公打了十多年的底子。

    卫婉立即精神一振,背书她最拿手了,“典籍上所云‘同病异治’,哪怕相同的病,因发病的时间,地方以及病人的反应不同,或在不同的发展阶段,病机与病性之不同,表现的证不同,其治法与方药就不同,如腕痛也有不同,张妈妈与刘妈妈就是如此,前者寒湿淫筋,气滞血凝,阻塞经络,筋肌失荣而麻木,后者长期疲累,筋络不堪过度牵扯拉伸,气血瘀滞于腕,致使经筋拘挛而痛急。”

    想了想,卫婉还是补充了一句,“其实还有‘异病同治’,不同的疾病,在病变阶段,若反映出的病因,病位,病机和病性相同,就可以用同一方法治疗,譬如中气下陷征,胃下垂,肠下垂,女子胞下垂同理。”

    “你倒知道举一反三。”

    “医者本来就应该举一反三。”

    这种提法本身就是两难推理,其实同病异治,同病同治,异病异治还是异病同治,在逻辑上都说得通,中医看的就是发展阶段,患者机体的反应性如何,证一样,治法也一样,证不同,治法自然也不同,譬如西医的感冒,一个疾病名称就是感冒,上呼吸道受感染,看的是受那种病原微生物,用药原则就是看此种病原微生物对哪种药敏感,但中医即便是感染了同一种病原微生物,还是得分季节,环境甚至人的体质,以此细分风热感冒风寒感冒诸如此类,就是此种道理。

    虽然拜师才三天时间,那柜子里的书她都翻了一次,皆是她从前所熟记的东西,除了在脉诊方面依旧没什么进展外,在何太医点拨之下,其他“望闻问”举一反三,诊断功夫竟有了长足的进步。

    何太医若有所思,卫婉偷偷瞄眼他,分明喜上眉梢,心中却想今天老人家是挨近午后才来,而且进来一脸轻松,像放下了心头大石的样子,如今就想考她,以他个性无非是想搞明白自己是不是撞大运还是真的明白医理,当然也存了恨铁立即成钢的心态,显然她的法子真帮上了忙。

    再加上那春生与秋阳两人一脸的嫉妒,答案呼之欲出了。

    “师傅,《内恕录》所记的滴骨验亲法是不是真用上了?那长房的遗腹子真的是长房的吧。”

    何太医禁不住笑道,“婉儿,虽然为师说医者应该精于察言观色,可你这察言观色的本领确实相当不俗。”

    他从前不曾收过女徒弟,即使收了卫婉为徒弟,除了卫婉给了他那个药膏方子,更多还是觉得欠了林承恩的人情,卫婉于他心中,终究还是比不上其他几个自小就跟在他身边的男弟子,不想卫婉却给了他天大的惊喜,女徒弟不仅聪明过人,在医术更有天赋以及独特的见解,个性上比所有男徒弟还要贴心可靠,他最得意的弟子高绍礼与他见面了好几次,都没觉察他有心事,,卫婉竟看出来了,而且还立即想到了法子帮他解决问题,竟是拿出了本《内恕录》,让他带去衙门给县令。

    因为案子搞得焦头烂额的县令如获至宝,立即带着除了长房二房之外的一村子邻里百姓去墓地开棺,先让人刺破遗腹子的手指头,手指头的血其实就是心头血,把血涂在了长房老爷的儿子骸骨上,上百双眼睛亲眼见证那鲜血慢慢浸入骨头,融为一体,终于真相大白。

    何太医由始至终都抱着清者自清的态度,不过说到底还是关系他自身名誉,如今长房沉冤得雪,他也清白了,自然也很开心,对卫婉就难免就有更高的期望。

    他简单说了一下过程和结果,“为师竟不知有这本《内恕录》,若非婉儿博览群众,这事可能还会拖上一些时候。”

    卫婉含笑不语,按她学过的医学知识,尸体只要不是经过焚化,经过一段时间后,人体组织都会腐烂溶解。骨头表层会被腐蚀,滴入任何血液都会浸入里面,《内恕录》记的并非是科学的结论,不过却能帮师傅的忙,她自然帮了,这是官方公认的法医鉴证手册,官府当然也必须依循作为证据。

    至于长房是不是接种生子,于卫婉而言一点都不重要。长房确实有动机接种生子,毕竟有一个儿子,就能解决对长房而言大部分问题。只是若真如此,卫婉倒乐见其成,长房的财产长房自己处理,二房如此贪心还想落井下石吞人家长房那些财产,那才叫不道德。

    “《内恕录》确实是好书,里面竟提到断肠草之解毒,虽然那法子有些匪夷所思。”何太医感慨道,书中的解毒法子只适用之初期,于智闲大师而言,终究无可救,他医术再精湛,也不过让他多留这世上三天而已。

    “断肠草,形如阿魏,叶长尖,条蔓生,服三叶以上即死。乾者或收藏经久作末食,亦死。如方食未久,将大粪汁灌之可解……乃尽吐出恶物而苏。如少迟,无可救者。”卫婉对这个断肠草的解毒方式印象深刻,何太医这一提起断肠草,她背得一字不差,仿佛烂熟于心,“药理倒简单,就是催吐毒药。其实不一定非得用大粪汁,也可用其他让人恶心作呕之物,不过大粪汁是随处可见之物,所以用此物解毒,也是权宜之策。”

    何太医脸上露出一丝讶异,这与方才同病异治一样,卫婉对医理研究之深,着实有些出人意料了。

    卫婉道,“此书多关于各种验尸的法子,我记得当中提到要去秽气,可烧苍术、皂角,骨伤损处若痕迹未见,用糟醋泼尸首,于露天以新油绢或明油雨伞覆欲见处,迎日隔伞看,痕即见。若阴雨,以熟炭隔照,还有若是烧死者,嘴中必有烟灰,溺死者,肚腹必膨胀,肚里有水,勒死者,脖项下绳索相交而过,手指甲有抓损之处,与上吊自杀者痕迹大不相同,后者绳索于脑后分八字,索不相交,绳索勒在喉头之下部位,舌头外露,绳在喉上者,舌不露……”

    见卫婉边说,边还手舞足蹈的样子,仿佛在说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春生与秋阳两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末了秋阳干呕一声,冲了出去,春生终究还是忍不住,“师姐,你住嘴罢了。”

    “你们真是小孩子,胆子竟这么小。”卫婉笑道,“你们师姐我呀,可是剖了好多死人,不剖死人,哪能救人。”

    何太医拈着胡须,待卫婉言罢,忽道:“你如今可有胆子去剖死人?”

    卫婉愣了愣,“师傅?”

    春生忍不住讥笑道,“就知道你说大话。”

    卫婉白了一眼那没大没小的孩子,心想我读了那么多年医,剖过活人死人没一千也上几百,犯得着为了骗你这孩子就吹牛么。只不过担心听岔耳,想确定一下是不是真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元宝而已。

    何太医道,“是两具无头女尸,听你高师兄说,可能是那观音庵失踪的两个尼姑,不过高知府有所怀疑,因这两个可能是尼姑,其中一个叫妙音的,生前与昭王妃的至交好友,昭王妃坚持要女仵作去验尸,只是西京上上下下都没女仵作,你的身份原本不适合,不去……”

    不待何太医说完,卫婉打断了他,“怎么不去,我当然愿意去了。”

    什么身份不适合,她适合极了。

    那是她求之不得的,哪有半分为难,她真怀念拿手术刀的美妙滋味呀。

    何况那妙音还是拐了原身,让原身受苦了十几年的元凶,她倒真想看看这坏人是不是真就这么死了,若死的不是妙音,她也会借此机会让假的变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