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婉本以为和气师太会与她继续置气，但一踏进胡统寺的和气师太却与刚才在寺外的完全变了样。着一袭洗得发白的僧衣袍，面容端庄肃然，双眼有神，无论在任何人眼中与别的得道高僧没什么区别，一看就知是个严守清规戒律，修为高深的出家人。

    远远就听见了大雄宝殿传出来的钟声，卫婉心一凛，遂意识到她进入了一个庄严的宗教场所，如今是夏末秋初，几片枯黄的落叶散在了青色的石砖，这里是女人都可以进去的地方，但雄性，哪怕是公苍蝇都不能进的地方。胡统寺名声在外，如今这种安静的气氛倒与它的名气不怎么相符。

    她当初与李妈妈来的时候没有从大门走进去，如今和和气师太一道，和气师太似乎也没走大门的意图。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一个二十多岁的年纪的女僧闪了出来，虽然颇有几分姿色，目光却没什么神采，眼下一片青色，眼圈发黑，双唇无华，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说道，“慈心住持身体不适，今天不接待贵客，几位请回。”

    “你看着很面生，负责迎客的，妙字派，谁是你师父？现在这个时候就有钟声了，让妙慧出来见我。”和气师太淡淡说道。

    “贫尼妙法，慈风是贫尼的师父，妙慧乃贫尼的师兄，此时有要事在身，实在抽不出身见大师您。”那尼姑道，她语气是毕恭毕敬的，态度却显得有些敷衍了事。

    “原来慈风是你师父，听说她倒懂一些医术，妙慧不能来见我，你帮我找慈风来也行。”

    “我师父她老人家正在陪伴慈心住持，也来不了。”

    和气师太沉吟着，面上不动声色，看不出喜怒哀乐，居然点了点头，“那贫尼改日再来。”

    卫婉心中不免吃了一惊，和气师太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脾气了？

    “这位小师父昨晚睡得可安稳？”卫婉突然开口问。妙法冷冷看了她一眼，“很好。”

    “肝开窍于目，肾为母脏，肝为子脏，肾气不足，肾水便不能滋养肝木，两眼便无神，眼圈发黑，你撒谎了。”卫婉话音刚落，妙法突然跌坐在地，浑身软绵绵的站不起来，她惊骇地瞪大双眼，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和气师太淡淡说道，“贫尼知道慈心在哪，你们两个小妮子跟着来。”

    卫婉愣了愣，灯儿搀扶着她疾步跟在和气师太身后，又小小声说道，“别怕，是师太出手点了这个尼姑的穴道。”

    “哦哦。”卫婉恍然大悟，原来方才眼睛一花是和气师太出手，她也算有幸见到了传闻中的武林高手了。

    走了大概几步，“小妮子，你刚才说这小尼姑撒谎是什么意思？”和气师太突然站定，回过头问卫婉。卫婉叹着气，“师太您不懂医其实也看出来了吧，她昨晚根本睡不好，而且有纵欲过度的嫌疑。”

    “所以这就是你让贫尼陪着来的原因。其实并非为救人而来，只是想揭穿如今胡统寺的假象，胡统寺出了丑事就能狠狠打击皇太后的威信，所以你们是当今皇帝派来的人？”

    “当然不是。”卫婉有些气恼，“当今皇帝的名声声名狼藉，远不如皇太后，对我家官人也不好，我怎么可能帮他。”

    “你这话倒也有道理，可你为何知道慈心患了重病？”

    “事出反常必有妖，胡统寺也就是这三年名声才开始变差，有了一些风月传言，那不是等于告诉世人说换了芯么，慈心大师可是当了五十多年的得道高僧，没理由如今老了，各方面身体机能衰退了，才让寺内的尼姑，包括她自己与男子有些不清不白的传言吧，正常人都猜得到了吧。”

    和气师太双眸突然绽放灼灼精光，彷如利剑一般刺向卫婉，卫婉头微微扬起，目光没半分退缩就迎上了和气师太的视线，“慈心住持慈悲谦恭，戒行精严，实属一代圣僧，让人心生无限敬意，我真心想救她。”

    “你又不认得她。”

    “我确实不认得她，不过她的事迹早流传了。一个姑娘在她十八岁如花年华，为救放在门外被视为妖怪的弃婴与家人反目，被父母赶出家门毅然出家，总归不是坏人。”卫婉道，韩总管说了许多慈心大师的往事，着实令她钦佩不已，“虽深受皇太后赏识，却拒绝了进宫当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国师，坚持留在胡统寺照顾着一些孤苦无依老弱病残的女婴和女人，如此作为怎不让人心生倾慕之情，努力想法子救她呢，”

    和气师太沉默不语，半晌才轻叹道，“你这个小妮子倒也是心善，可你可起死回生么？”

    卫婉大吃一惊，因为实在太意外，连说话声都带了些颤抖，“慈心大师死了？”

    “不死也差不多了。”和气师太神色淡淡的，只是眼神有了一丝沉痛与茫然，“我刚刚去见了她，四肢冰冷，唇指青紫，脉微欲断，仅心口余温，你确定能救她？”

    听口气和气师太竟然在等她的时候就偷偷潜入了胡统寺见了慈心大师一面，和气师太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三年前她写了一封信给我，说有要事找我商量，结果我赶来之后她走火入魔，陷入了昏睡，三年来一直没醒，我就天天偷偷潜入见她，今天发现她脉息几乎没了。”

    “听起来是心衰之证，若师太不想我去尝试救一下，慈心大师自然死路一条。”

    和气师太看了她许久，“那我就带你去。”

    但这句话还没说完，她长袖突然卷起，伸手把卫婉往自己怀里一带，拦腰抱着，腾空而起，身形飘忽潇洒，脚不沾地，已如飞鸟投林，一下子跃出了五丈之外，灯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和气师太搂着卫婉，竟又掠出数丈，眼看就要进入树林，灯儿一激灵，想都不想就追了过去。

    卫婉虽然没有恐高症，不过眼下却有点感觉晕眩，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只听见耳边衣袂迎风飘舞的声音，大约过了一刻钟，她觉得双足似乎踏上了一些泥土，才缓缓张开双眼，和气师太竟把她带到了一个无人的院落里，与胡统寺其他地方相比，小院里什么都没有，别说竹林古树奇花，就是连杂草也见不到，院子后面是一间小屋。

    站稳想开口说话，卫婉却见小屋里一个奇怪的影子奔向和气师太，说一个人，却又有两个头四只手四条腿，说是两个人，胸部却连在了一道，速度之快如闪电一般，吓得她差点要惊呼出声，定睛看清果然是个连体人，还是上了年纪的连体女人，两个的头发都白了一半，脸上也有了不少皱纹，看样子起码四五十，她们围着和气师太咿咿呀呀说着一些卫婉听不懂的语言，又见她们比划着什么，和气师太温声细语地道，“我知道，你们做得很好。”

    连体人很少能活到这个岁数，即便是在卫婉本来生活的年代，如今在周朝竟也能见到，而且看着衣着得体干净，这不得不让卫婉惊讶了一下。

    “左边的叫香姐，右边叫香妹。”和气师太道。

    连体人都长不高，如今也不过到卫婉的肩膀，卫婉微笑了道，“两位姐姐早安。”

    那连体双胞胎女人显然听懂了卫婉的招呼，她们似乎呆愣了，看着卫婉不知所措，卫婉又道，“在屋子里的是慈心大师吧，可以带我进去瞧瞧她吗？”

    连体人同时点头，直把头点得好像拨浪鼓一般，似乎害怕担心惊醒了慈心，她们放轻了脚步，卫婉跟在了和气师太身后。

    屋子很破，不过总算顶上有盖子，四周有墙壁，勉强也能遮风挡雨，小屋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一张床，床上躺着已经听不见呼吸声的病人，病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不过她穿上了一袭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色僧袍，盖着也是崭新干净的雪白棉被，脚上穿上了一对干干净净的芒鞋。

    和气师太小心翼翼摸了摸病人的胸口与脉息，“还没死。”

    她说话的时候很轻，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望着慈心的时候，眼神很温柔，卫婉想象不到还能有人比她此刻的眼神更温柔了。

    香姐与香妹又开始比划起来，和气师太指了指卫婉，作了个手势，那对连体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又惊又喜地看着卫婉。

    卫婉没有说话，她开始专心摸慈心的脉息，与之前在林府有些过家家性质去摸灯儿如意她们的脉不一样，此次她聚精会神，因着精神高度集中，竟真的与从前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

    “我一定能救她。”

    四肢冰冷，几乎摸不到脉搏，仅心口微温，呼吸心跳未停，面色青惨，气息奄奄。唇指青紫，杵状指，下肢凹陷性水肿。

    唯胃气尚存。这就是慈心大师的一线生机。她赌的就是这一线生机。

    她想起了来之前与师傅的对话，“附子是剧毒，通常用一枚，你这个方子用上了二十枚，用如此大量的附子太危险了。婉儿，虽然我猜慈心与龙门寺的智闲大师一样都中了断肠草毒，智闲大师没胃气，老夫无力回天，就是慈心胃气尚存，但为师的把握也不大，出马顶多二成救活的机会，你确定你这个破格救心汤能救她回阳？”

    “怎么也要试一试。”

    怎么也要试一试，幸好她早早准备好了药，放在了包裹里面，卫婉自然而然就想取下包裹，猛然记得包裹在灯儿那里，脸色微变，糟糕了，灯儿跑哪了？

    心中莫名有些慌，和气师太回过头看着卫婉，“那小跟班已经到了院子外了。”

    又说道，“你尽力吧，救不了我也不怪你。”

    卫婉被她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中突然镇静了不少，“是因为慈心大师缘故，所以师太才喜欢喝烈酒么？师太只想用酒去麻痹自己，不想面对失去朋友的痛苦吧。”

    和气师太淡淡说道，“你这个小妮子说话太不招人喜欢。”

    卫婉道，“我负责救人，不负责讨人喜欢。而且我猜对了，不是吗？”

    和气师太凝望着她，缓缓说道，“她不仅是我朋友，还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以及唯一的闺蜜，我们从三岁就开始认识。”

    “既然如此，您更应该配合我一道去救她。”卫婉凛然说道，“现在赶快帮我整一个煎药的炉子和架子，找一些木柴回来。”

    附子，干姜，炙甘草，高丽参，山萸净肉，生龙牡粉、活磁石粉，麝香她都找全了，“赶快啊，您愣在这里干嘛呢，你对胡统寺熟悉就赶快帮我把东西找来，慈心大师如今病势危急，开水武火急煎，随煎随喂，十二个时辰内，不分昼夜喂三剂试试。”

    和气师太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言不发走出去，瞬间就不见了人。

    “灯儿呢，灯儿怎么还没到？”

    “……娘……娘子，我……在……”

    浑身大汗淋漓，脸色发青的灯儿扶着墙脚不停地喘着大气，她如今才知道有人的轻功竟然真如小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