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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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覆辙

    接下来的三个月,周永清又开始每天十几个小时的牵布和裁布的裁工生活。

    这个东门宝华服装城档口老板的量很大,每天自家工厂裁几千件,董师傅裁床裁几千件。不过主推款在自家工厂裁,留给董师傅裁床二十多个杂款,每个款都会搭配至少三四种辅料。有的款几十件或者十几件无法使用电剪,还得用剪刀慢慢剪。

    周永清感觉这位老板出款风格和十三行的周涵梅比较像,不过他现在的体力和记忆力在药物的作用下严重下降,不复棠溪、康乐之勇,每个月都要出错几次,到时少不了一顿挨骂或扣工资。

    一天,董民兵在电脑上打版,口里还在不断抱怨。

    “小永,牵布快点!为师非常好奇,你一个没讨老婆的人速度怎么下滑这么严重!你变了,懈怠了,已经不是棠溪的你了,不不再是那个手脚麻利、过目不忘、努力勤奋的小伙子了!”

    周永清拖着疲惫的身子答道:“师傅,你也变了!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以前当厂长的时候,也没见您这么啰嗦,这么苛刻,已经不是那位一眼洞悉女性三围的砖家了!”

    对面牵布的阿木舔着脸道:“是吗?董师傅,怎么做到的?教我两招呗!”

    董民兵说道:“这是我曾经老家定制女性旗袍,慢慢摸索出来的,无可奉告!”

    阿木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和周永清一起放慢了牵布的动作,董民兵见状,不满地继续训斥。

    “你俩做事用点心!当厂长是为别人打工,很多事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雷劈下来还有老板顶着。现在不同了,一旦出错直接挨劈的就是我,我现在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使用,一分钱希望员工至少能干出十分钱的活,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不亏是人间之屑的屑老板!剥削言论说得煞有介事!周永清暗自佩服。

    “老板太不容易!永哥,我们开始加速度吧!”

    阿木随口附和,裁床上半身的牵布的手看似加快了速度,隐藏在裁床下半身的脚移动速度居然减慢了。这就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假积极的员工典范!周永清表示学到了,同时惭愧,自己打这么多年工,拍马屁和摸鱼都比不上一个新员工。

    然而老奸巨猾的董民兵早已洞悉了一切。

    “阿木,别阳奉阴违,腿赶紧动起来。懒惰象生锈一样,比操劳更能消耗身体,经常用的钥匙,总是亮闪闪的。”

    “老板你好有文化,不亏管理过大厂的人!”

    “少拍马屁!最近赵老板和烫房闹了矛盾,要不你帮他发一下货。”

    “我不干!这老板抠的很!自己的工厂也不请个收发,全部交给烫房。每天包装袋的钱和托运部发包的10块钱运费也让烫房承担。烫房老板心里不痛快,不愿给他发货了。”

    “你不干,我开除你!”

    “随你便啦,反正你已经开除两个了,每天牵完布就凌晨两三点了,还让我五六点起来去发货!1000块工资犯不着把命搭上!”

    阿木和老板针锋相对,情绪激动,针织布料被他崩的紧紧的。

    周永清也赶紧劝道:“董师傅,发货责任重大,烫房那条街道倾斜比较大,托运部的三轮车都不愿意开进去,每次还要将货用拖车拉到巷子口。托运部收货员每次拖拖拉拉,折腾三四十分钟甚至一个多小时才过来。这样我们每天休息时间连五个小时都没有!”

    董民兵叹道:“没办法,赵老板说了,我这边不帮他发货,他就把布料拖到其他裁床去裁!小永,要不你辛苦一下,每个月工资给你加100!”

    周永清只是想劝说一下,没想到引火烧身,想起曾经收发受的苦,赶紧推托道:“董师傅,这不是钱的事!是——”

    董民兵打断道:“是情分的事!小永,你的裁剪手艺和T恤打版手艺都是我教的,人要学会感恩啊!”

    “哎!好——吧!”

    周永清无奈地点点头。此刻的他依旧没有明白:没有底线的妥协,是一种懦弱。此刻的承诺,便是它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一个月后,下水径8巷,凌晨5点。

    周永清拖着四包货,摇摇晃晃地来到路口,眼皮愈发沉重,想着等收货员过来的间隙睡一会。

    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了,尽管只有三十多分钟。铁板三轮车轰轰声都没有吵醒他。收货员推搡了半天,周永清才缓缓睁开眼。

    “喂!兄弟,叫你半天了!你的货呢?”

    周永清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旁边是一个空拖车。昏昏沉沉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他一骨碌爬起来,开始疯狂的四下寻找。

    “我的货呢?我的货呢?完了,完了!”

    “不是吧!货被人偷走了也不知道?不会被人下了拍肩膀的**药吧?天亮了赶紧去村委会调监控看看吧!”

    收货员摇了摇头,开着三轮车走了。

    周永清赶紧在上水径村的大街小巷寻找面包车和货运车,查看有没有那四包货。他嘴里不断重复着:“完了……”

    8点多钟时,周永清在村委会门口候着,时而抓头,时而搓手,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

    每遇大事,除了他妈,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周小峰。他立马掏出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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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控里一辆面包车停在周永清旁边,司机全程偷包只露出侧脸和后脑勺,虽然摄像度离得较远,镜头也有些模糊,周永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标志性的小平头,面大而两边凸出的腮骨。

    “是他,是他……”

    周小峰接过周永清素描了几幅画像,劝慰道:“这事你别管了,我负责帮你讨债!你去我那先休息几天!”

    周永清捂着脸摇头。

    “你只要帮我打探消息,我要自己讨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广州到深圳,我居然被同一个人偷盗两次!”

    “你别犯倔了!”

    “我没有!”周永清双手扶住周小峰的肩膀嘶吼道:“你和周大彪,从小就是我最好的兄弟,你答应我,找到后通知我,让我自己解决!”

    “好吧!”周小峰无奈的点点头。

    周永清离开时,周小峰提醒道:“别忘了吃药!”接着他又小声叹气道:“我和周大彪都不像是你兄弟,倒像是你保姆兼保镖!”

    上水径村7巷3号。夜。

    一楼的一间仓库内,几个青年将一勺勺辣子油倒入一个个小玻璃罐,然后拆开一罐老干妈在每个玻璃罐里匀上一点,将勾兑好的玻璃罐拧上瓶盖,贴上老干妈的标签纸,装进一旁的纸箱。

    一个平头青年在不远处凳子上抖腿抽烟,时不时起身走到窗户旁,掀开窗帘看一眼门口的面包车。

    “我说你们好了没有?”

    “杨哥,你急什么?”

    “最近弄了一个吊毛的几包衣服,那个吊毛像疯子一样咬住不放,这一个多月来跟了我好几个区了!”

    “就一个,你怕他作甚?干他娘的!”

    “这家伙傻乎乎的我倒不怕,主要是怕他背后有人,在广州的时候,就是被他两个飞车党的兄弟撵的跟个丧家犬似的。现在每隔几天他总能找到我!真他娘的邪了门了!”

    “好啦!”

    几个人将三十多箱的老干妈装上面包车。

    “杨哥,如果遇到杂货铺张老板,给提一下账款的事情,都好几个月没结账了!”

    “妈的,我就是一个送货的,催账这种得罪人的事我不干!”

    当杨磊关上后车箱门向前面走去时,巷子里一个黑影冲了过来。

    “杨磊,你个王八蛋!把我的四包货还给我!”

    “妈的,真是阴魂不散!”

    杨磊想冲向驾驶座,还没来及开门,黑影已经快到跟前,他赶紧弃车冲到巷子口,准备下坡出村。结果一辆货车和一辆三轮车横在马路中间接吻,货车司机和托运部那个收货员为了赔偿问题,在地上翻滚着战斗,一群看热闹的人把路堵的严严实实。

    “天不助我,助尔曹!”

    杨磊目眦欲裂地咆哮一句,转身朝山坡街道跑。周永清紧追其后。

    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深圳移山填海工程不断,乘坐环城公交,司空见惯了高山上一辆辆挖土机在劳作着,某天再次路过不经意的扫上一眼,发现那座高山已经没了。上水径村的后山白天也是挖土机不断劳作着,靠村的半边山体已经变成黄土高坡,背面的山体还是树林密布。

    杨磊在前面狂奔着上山,附近一大片尘土飞扬。周永清还后面吃灰,风沙迷了一只眼睛,也腾出手擦拭,接连半个月的风餐露宿,周永清又恢复了当初三和大神的邋遢模样。

    快到山顶的时候,他终于将杨磊扑到在地上,两人厮打在一块。

    “你这混蛋,赶紧把货还给我!”

    “我扇了你两巴掌,你睡得跟个死猪一样!送上门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要!我不偷,别人也会偷!所以,东西丢了,自认倒霉吧!”

    “放你娘的狗臭屁,偷东西你还有理,今天你把广州的那8000多块也给还了!”

    两人在山顶翻滚,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大雨倾盆而下。两人身上还是粘上黏糊糊的泥土。

    周永清渐渐体力不支,杨磊骑在他身上一阵乱拳挥舞,他倒在泥里,血和泥混合在一起,半天爬不起来。

    一旁的杨磊喘着粗气道:“早知道你现在这么弱,我他娘还跑个锤子!”

    “还包——还钱!”周永清拽住杨磊的一个裤脚,艰难地吐出四个字。

    “还你妈啊!”

    杨磊用另一只脚朝周永清胸口狠踹几脚。

    挣脱那只手后,杨磊滑不溜秋艰难起身准备离开,周永清另一只手又拽住他的一只裤脚。

    “还——包!”

    杨磊朝周永清背上猛踩几脚,周永清迟迟不松手。他反而滑倒在地。

    “去死吧,你!”

    杨磊趴在泥里,两只脚朝周永清头和胸口一顿连环踹。周永清朝着背山的树林滚了下去。中途他的头撞到一颗树上,直接昏了过去……

    当他幽幽醒来时,头上和腿上绑着绷带,身下垫着几层旧报纸,不远处一盏白炽灯预示着现在依旧是深深的夜,周围几百平米的水泥地上是一根根墙柱。水泥地的边缘地一排水槽传来潺潺的水声。偶尔有雷鸣声传来,外面的雨依旧下着,只是已经没有先前急切,周遭的植物杂草在风中颤抖,像是受惊的小孩,时不时将身体探进水泥平台躲避风雨雷电。这里是半山别墅的地下一层,从结构布局排除他舅住的那座,应该赵鹏举的别墅。

    一个批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老人靠在不远处的墙柱上,手里拿着一摞旧报纸杂志发呆。

    “随便,名字都只是一个代号,人称有心无心更无所谓!”

    “你不该救我的,我活着就是浪费粮食,就该曝尸荒野!”

    “为什么?活着不好吗?”

    “像我这样的人,从小到大,不管是学业、工作还是爱情,都是一沓糊涂!”

    “原因呢?”

    “我不知道,可能性格、心态、运气都有问题,快三十了的人了,回忆里面居然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你比我强,至少你有回忆,我都不记起我是谁了?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只是在村里收破烂的时候见过你几次。不过现在看你住在赵鹏举的别墅下面,也许你和赵鹏举有什么关系!”

    “赵鹏举,好像有人说我就是赵鹏举,可是我仅存的意识告诉我,我不是!”

    “肯定不是啊!你要是赵鹏举,虽然你坐过牢,但是把这别墅卖了,也够你一辈子吃喝不愁了,还用的着捡破烂?”

    “赵鹏举坐过牢?”

    “是啊!赵鹏举是金莱服装厂冯兴平的秘书,因为和会计杜子丘一起挪用公款被判了8年,不过现在应该放出来了。”

    “赵鹏举,杜子丘,冯兴平,嗯,这三个名字都感觉好熟悉,尤其是第三个!”

    “那肯定啦!天门人都耳熟能详的,他是天门服装行业的鼻祖,他在我们天门人心中的地位,相当于中国人眼中的李嘉诚,日本人眼中的松下幸之助。”

    “能给我详细介绍一下他吗?”

    “冯兴平,1957出生,天门冯家庙村人,我们隔壁村的。

    72年成为天门市城郊综合服装厂的制版师。

    78年辞职后经营个体服装店。

    82年成立金凤凰服装厂,一年后参加全国旅游内销工艺品展销会,拿到了30万元的定购合同。

    84、85年,他设计的杜丘服、光夫衫、幸子服等一批批名优新产品,源源不断地投放市场,畅销全国26个省、市、自治区和港澳地区。

    87年,服装厂七层6000多平方米的新厂房和三层职工宿舍楼同时竣工,400多台设备相继进厂,400多名经严格考核的新工人招收进来,车间全部铺上了红色地毯,电梯上下,金凤凰成为天门市最大的服装企业。

    90年,金凤凰服装厂与香港金田公司合资兴办深圳“金莱制衣有服装公司”,担任总经理。

    92年,在深圳开设“老得意酒楼”,任总经理,为金凤凰服装厂在深圳设下办事处。

    93年当选冯家庙村党支部书记,获得全国十大杰出青年、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优秀企业家,同时任湖北企业家协会会长。

    95年,他将深圳东门宝华服装市场承租下来。96年增建了耀华服装市场。

    97年资产过亿,也成为深圳当之无愧的服装大王。然而,在他一时风头无两之际,金莱制衣厂遭遇服装纺织杀手张福顺诈骗,销往东南亚数千万的订单款项无法收回。作为副厂长的儿子嗜赌成性,在澳门欠下巨额赌债,秘书和会计亏空公款。内忧外患之下,金莱服装厂最终倒闭,服装市场也转让给王保罗抵债。

    97年年底,一家人从广州回天门的途中遭遇车祸,汽车滚落山崖,不幸遇难,享年40岁。对于他的离世,天门人纷纷扼腕叹息。40岁正值壮年,如果他还活着,以他的能力,一定能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