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张幼稚的玩笑过后是周永清三人长久的沉默。焦虑和忧愁并未被一杯杯烈酒减少或稀释，反而如其中的酒精，愈发纯粹起来。

    罗大佑歌曲里无忧无虑的童年早已成明日黄花，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感情波折时过境迁，三人中年男人正经历如山下英子一般的断舍离。失去正常思维周洛无法交流，大火中丧生的周文远在天国，沦为老婆奴长久不联系的周大彪，怨恨众人不帮忙的周文，葬爱远走他乡的周乐，这一个个好友很难再聚首。

    春节联欢晚会上，一个巨幕上的钟表滴滴的缓缓移动，主持人和台下观众一起倒数，时、分、秒三针重合于12时，舞台上下一片欢呼，电视里和小区里都响起鞭炮烟花的声音，五颜六色的光映在三个阳台上醒酒的男人脸上，可惜他们的烦忧并未被全部带走。

    2012年2月7日，施尚制衣厂，上午10点。

    工人年前已经遣散，周永清和曹国伟在工厂里盘货。盛静在裁床上打版，陈雅薇坐在一旁在手机上玩着贪吃蛇。偌大的制衣厂显得空荡荡的。

    贪吃蛇“滴滴嘟嘟”的声音越来越刺耳，发呆被打扰的周永清终于抑制不住，冲着陈雅薇抱怨道：“我说，薇子，外面那么多版房你不去，老跑我这儿来，有些过分了啊！”

    “这里免费啊！”

    “15号工厂就转给别人了，老盛同志很忙的，淘宝上有消息要回，仓库有货要清点！”

    “那我管不着，小峰无缘无故和我离婚，这是你兄弟欠我的！”

    “嘿，他欠你的，关我什么事？”

    “他为什么要和我离婚？”

    “你长得漂亮吗？”

    “我觉得——”

    打版的盛静突然插嘴，“不是一般的漂亮！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他抬起头，眯缝着小眼睛，笑容像花痴一样灿烂。

    “滚！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周永清和陈雅薇同时喝道。

    “走的时候，千万身价留给了你？”

    “是的！什么都没带走！”

    “钱和美女都不要，别说你这个枕边人，就是我这个三十多年的发小也理解不了。他肯定有病！”

    周永清的信口胡诌的结论让陈雅薇突然停止手上的贪吃蛇，当她抬起头的那一刻，已经泪眼婆娑，抽泣着说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一定是得了jio症，怕我伤心，所以才离开的！此刻的他，一定很孤单，很无助！不行，我要去广州找他，哪怕只有最后几天，我也要陪在他身边！”

    她朝厂外狂奔，盛静在裁床上大喊：“薇姐，版打好了，纸样还没拿呢！”

    望着这为爱痴狂的远去身影，周永清喟然长叹：可怜的女人，韩剧看多了吧！你以为你是来自星星的你，他是太阳的后裔吗？在我心里，国产卡带版的《济公戏嫦娥》才是永远的神！也怪我这个普通高中生没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是他和我一样有神经病！色盲也是一种jio症！你俩肯定是CP没琐死，钥匙没人吞，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

    正在周永清感慨万千之际，电话响了，是黄毛打来的。

    “永哥，雄哥和兄弟们已经将你和亮哥的档口全租出去了！”

    “这么快，这才一个星期不到，都租出去了？”

    “是的，永哥！多亏了雄哥年前的几次保安动员大会和帮派兄弟动员大会！这些人过年会湖北老家到处宣传冠华服装网批市场!雄哥口才真好！太能蛊惑，不，是鼓动人心了！”

    “废话，听说他曾经也是传销上过老总的人，如我一般优秀！”周永清从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里终于挑出一点可用的东西，他感叹的自己传销的余毒未清。传销理论中最具诱惑力的一点是：宣扬人人有钱可赚。

    “厉害了我的哥！信永哥的永生！那到底有没有1040万？”

    “有个毛！根本没有！和现在销售档口一样，都是虚假宣传！”

    “永哥，你就是心太软，烫手的山芋有人接手就够了，还管他受不受伤作甚？”

    周永清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别扯这些没用的，我现在过去冠华市场看看！”

    东门中路2126号冠华市场。二楼招商办公室门口排着两列长长的队伍，由于人太多，二楼已经无法直排容纳，大家只能弯弯曲曲绕过一间间档口，像游戏屏幕里由于太长的无法直行的贪吃蛇。

    周永清和黄毛在二楼的楼梯口远远地观望。

    周永清感叹道：“看这阵势，吴汉明这死胖子喝茶费都会赚不少了！”

    黄毛死死盯着办公室，羡慕嫉妒恨地说道：“还不止，每个档口还加了10万出售！”

    周永清问道：“年前年后不少潮汕人来买档口，你查的怎么样？是不是托？”

    黄毛答道：“应该不是，一楼基本都是潮汕人租的，我和这边办公室的几个保安确认过，确实是签合同购买的！”

    周永清有些疑惑起来，“潮汕人通常是做布料辅料生意的，很少直接做服装批发的！”

    黄毛想当然地说道：“也许吴汉明给他的老乡内部优惠价也说不定！再说，这排队的一大半不还是湖北和湖南的老乡吗？”

    “哎！我舅前年后辛辛苦苦的谋划，本来只想快点脱手他手里的档口，结果为吴汉明做了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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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永清心里一惊，网批市场本来就是虚假宣传，自己档口已经脱手，3000万只是亏了15万，耀华的档口还清几天库存，赶紧前往广州的沙河了，这种不踏实的地方让他片刻不想多呆。

    他违心地拍了拍黄毛的肩旁，说道：“行啊！好好干！明华保安部经理的职位指日可待了！”

    “多谢永哥栽培！”黄毛赶紧躬身行大礼道谢。

    两人正闲聊着，周永清的肩旁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尿禁。

    洪技安大笑道：“哈哈，大雄！看把你吓得！这得做了多少亏心事啊！”

    周永清赶紧给自己打圆场。“哎哟我去！洪胖子，没事别乱拍人肩旁，每个人身上都有三把火，聚在两肩及头顶上，会让鬼魂不敢近身，而拍人肩膀的话会把火拍灭，从而让鬼魂有可趁之机。”

    洪技安翻着白眼，挺着油腻的肚子，如同一个撑死鬼，“编，接着编！还没到中元节，就开始鬼话连篇！”

    周永清大指掐二指的第一指节上，左手三指平伸，指尖朝上，捏了个小时候冯正仪驱鬼的手诀，问道：“行啦！你和你叔的档口脱手没？”

    “脱手了，这可多亏了你舅的广告！”

    “那就好！改天请我吃饭！”周永清心想：哥们，那不是广告，是鬼话！广告可以合理夸张和适当想象，但是不能弄虚作假，误导消费者。

    周永清正准备离开，洪技安搂住他的肩膀说道：“兄弟，这边档口这么火爆，要不我们像明华一样，再联手再捞一笔！”

    “算了，我都要搬广州了！”周永清婉言谢绝，心想：明华啥时候联手了，都各炒各的好吧？

    周永清要往楼下走，洪技安他搂住他不放。妈的！你要炒就炒，还非得拉上一个人壮胆，这让他想起海珠桥上那个跳桥的怂货。他正欲发火推开洪胖子，突然一楼大厅开始热闹起来，贪吃蛇的队伍已经排满了一楼。两人跑到2楼窗口向下张望，外面也排着长长的队伍。

    “看见没！档口现在火了！听说你们武汉汉正街藏龙卧虎，一条破烂街道住着大批千万富豪。我们东门这里服装市场的商家的家底也不差的，买几个档口跟玩似的！我现在给吴汉明打电话，要他给我留一些档口，你要不要？”

    此刻的周永清的贪婪差一点战胜了理智，但是最终摇了摇头。

    来到冠华市场的大门口，看着长长的队伍，他如同动画片里那个购买超级肥皂踟躇不决的老人。周小峰的电话打过来。

    “喂！元元，听说冠华市场档口炒的沸沸扬扬？”

    “是的，可是都误认为是发展网络市场，所以——”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只要出手够快，打好信息差，转手一样能赚到钱！我现在转3千万过去，你帮我炒档口！”

    “可是我马上要搬往广州了！”

    “我们到底是不是兄弟，你可别忘了，从小到大是谁一直帮你！”

    “又来这套，好吧，好吧！我跟你说，炒档口比炒房子风险还大，如果折在手里，我可不管！”

    “行了，我知道的！”

    周永清挂掉电话，上楼和洪技安开始共谋大计。

    三天后，周小峰的3000万到账，他和洪技安将钱投进去，拿了15间3楼的档口，每个加价15万，三天不到就全部出手。然后继续加钱买入档口，加价20万转手卖出……

    这种钱来的实在太快，他终于炒红了眼，到处借钱，用1亿5千万在档口和自己账户里来回滚动。

    一个月后，周永清和周小峰都净赚2千万。

    “吹着自在的口哨，开着自编的玩笑。一千次的重复潇洒，把寂寞当作调料……”

    周永清哼着小曲，来到耀华服装市场楼下，周小峰突然打来电话，声音非常焦急。

    “快，赶紧把我的钱转过来，然后赶紧离开深圳！”

    “小峰，出了什么事？”

    “别他娘的啰嗦了，快去，以后跟你解释！”

    “好的！”

    当周永清冲到东门的工商银行，准备将徐秋雅、冯鹏飞、以及周小峰连本带利的炒档款还回时，黄毛打来电话。

    “永哥，不好了！嫂子被堵在档口里面，一群商户正逼她退款！”

    “怎么回事？”

    “吴汉明在冠华市场门口贴了公告辟谣，说冠华市场没有发展网批市场的打算，而且说去年那些宣传单是明华办公室发出，和冠花市场无关！”

    周永清听到这里，心里就是一惊，宣传单是他舅的主意，但是现在这个锅显然要甩给他了。

    没等周永清作答，黄毛接着说道：“永哥，这不算完，公告上还说，冠华市场不是服装批发市场，而是——而是布料辅料市场！”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周永清面色突然变得煞白，当场跌坐银行门口。他此刻的模样，像是一个遭受巨额诈骗的受害者。东门来往的人群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漠然、讶异、怜悯、嘲笑……

    周永清带着十几个保安和帮派十几个混混气势汹汹推搡着周围闹哄哄嚷着“退款”的人群，来到自己档口，将冯正仪和两个小妹拉到身后，朝着人群大吼道：“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卖出去的档口泼出去的水，再在这里闹事，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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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舅是大老板了不起啊！狗仗人势就可以骗我们的血汗钱吗？还我的血汗钱！退钱，退钱……”

    人群又开始高喊“退钱”，周永清赶紧让保安和混混开道，护着冯正仪从人群里寄出去。

    远处一个通道旁，吴汉明见到这一切，怒骂道：“一群乌合之众，一百多人居然拦不住这个混蛋！”

    一个随同吴汉明来的冠华市场保安开口道：“大家主要是害怕他舅，不敢真动手！”

    吴汉明不屑道：“张洪亮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大老板身边的一条狗！”

    听到最后一个字，保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上的制服，又看了一眼吴汉明。

    眼尖的周永清逃跑时，余光居然扫到隐匿在侧边通道的吴汉明，立马刹住脚步朝他冲了过来。

    “吴狗，你居然敢害我！”

    心下大惊的吴汉明准备撒丫子跑路，看到不远处几个警察冲了过来，立马立在原地，保持一副高手风范。

    当周永清的双手快要掐住吴汉明的脖子时，两名警察将他制住。

    “周永清，你涉嫌诈骗，跟我们走一趟！”一个警察喝道。

    周永清不管不顾，挣扎着冲吴汉明吼道：“姓吴的，说！你为什么害我！”

    吴汉明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着的雪茄，一脸畅快的奸笑，活像电影《食神》里吴孟达饰演的“大快乐”老板。

    他缓缓开口道：“我见过半张照片，在《健乐轮滑馆》边缘处，正盯着一个滑冰女人的背影，是不是你！”

    “说什么呢？神经兮兮的！我还以为你要说，我在法国见过一幅画，你是不是赌神？”周永清强装镇定，胡扯一通，等他回味过来时，突然全身一个机灵，被警察押着离开的他又开始挣扎回头大喊：“快说！何璐雪在哪里……”

    一个星期后，周永清和洪技安两个难兄难弟刚被放出来，就带着30多个保安冲进冠华的二楼保安室，将吴汉明一顿拳打脚踢。

    吴汉明蜷缩在地上求饶，“哎呦！你们别打了，我可是大老板的人！”

    洪家安大喊：“爱谁谁，老子打完了再问挨打的是谁！敢坑我们两兄弟！活腻了！”

    周永清大叫：“快说！何璐雪在哪里？还有把老子投资你纳米公司的1千万给老子吐出来！”

    吴汉明赶紧解释道：“我不认识，我只认识何茹雪！我和他处了一段时间对象，她就消失了！之前我在他包里见过你的照片，我以为她来找你了！那个投资是签了合同的，三年后才能退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