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川当下就站了起来。

    他本就一米八多的个头，肩宽体阔，一站起，整个棋室的人都仿佛眼前一花，室内多了堵墙。

    棋室内人很多，前边讲台上，坐着安井谦、水谷唯，左右还有两名陪客、或是侍从样正襟危坐的学生。

    中间，五名参与了“1v5”对弈的“5”们，落座成一道弧线，他们面前摆着棋盘，棋盘上是刚结束的棋局，人和棋盘一起，形成了个扇形。

    扇形圆心处，原本就坐着林秀川，他这会儿站起来了。

    再往棋室后的位置，是二三十名或站、或坐的学生，前边的坐着，后边的站着，这样一来，他们都能看清之前的棋局。

    不过此刻，无论前后，棋室之内的人各异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秀川高大的躯体上。

    林秀川没有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他模仿一般，学着池中大悟下棋时的模样，昂起头，视线斜着向下。

    “我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原本窜起时，池中大悟就恢复了眼高于顶的模样，这会儿比他高一头的林秀川站起，他恰好看到后者的眼神、脸色。

    哗啦。

    后退一步的动作太大，他带翻了棋盘，打乱了上边的棋子，黑白撒了一地。

    不过这杂音似乎驱散了他心中陡生的恐惧，他只退后了一步，便又上前，昂着头，梗着脖子。

    “我有说错吗？”

    机关炮一般，他开始叭叭叭起来，“先是要一个人和我们五个人下棋，也不提前说一声，让我们准备准备。”

    “但是，好，没问题，水谷同学是女孩子嘛，这点风度我们还是有的。”

    “我也不是不知道，水谷同学作为专业六段，这样做没什么问题，平时，安井老师也不是没有这样下过。”

    “但即便是安井老师，也是亲自和我们对弈，安井老师身为专业七段，尚且如此亲和，难道专业六段的人更高贵吗？”

    “好，就算水谷同学不适应这样的下棋，那为什么找你代下？”

    “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会下棋的，粗俗、野蛮……你应该是球类社团，或是格斗类社团的人吧？”

    “你会允许一个门外汉，跟你比赛，或是比试吗？”

    “而且你站起来是什么意思，刚才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那样说了，难道你不喜欢，我就不能说了？”

    “还是你觉得，你长成这样，我就会怕你？”

    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

    别忘了，你现在还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一失手说不定就会出人命……

    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

    闭上眼，心中默念、自我开导了十几个深呼吸的功夫，林秀川才缓缓睁眼，眯着眼冷笑。

    “好口才，如果你手上的功夫，能有你嘴上功夫一半厉害，你刚才也不会输那么惨。”

    池中大悟也是冷笑，他针锋相对地反唇相讥。

    “输赢是我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倒是你这个门外汉还能看出棋局输赢，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再说，我都说了，我输只是因为她生在水谷家，要不是这样，她根本不会是我的对手！”

    我平TM的常心……

    握紧拳头，林秀川朝前踏了一步。

    “怎么？想打人？”

    “哎哎，这位同学你冷静一下！”

    “大悟，你别说了……”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大家不要吵啊……”

    “哎，这里是棋室，要吵要打，你们出去行不行？”

    棋室一下子嘈杂起来。

    “肃静！”

    “秀川，你来一下。”

    突然暴起的沉喝，压倒了学生们的七嘴八舌，沉喝声中，林秀川没有错过那柔柔的呼唤。

    他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

    看都不看一脸挑衅的池中大悟，更是懒得搭理其余或是畏惧、或是不满的目光，林秀川大步走到棋室前方，跪坐在水谷唯身旁。

    “抱歉，我方才失礼了……”

    他垂下头，高大的身躯有点萎靡，握成拳头的手却青筋暴起。

    拳头上的力量，很快被柔化了，少女的小手伸了过来。

    “没关系的，秀川，没关系，你……”

    语气犹豫了片刻，转而有些异样的呼气，“呼……等一下再说吧。”

    水谷唯这边安慰之时，另一边，安井谦站了起来。

    “池中大悟，你给我坐下！”

    “还有其他人，都给我听好了！”

    “今天特意请水谷六段女士过来，我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给你们一个教训……尤其是你，池中大悟！”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什么亲自下场，什么更高贵，都是借口！”

    “你想说的只有最开始的一句话，你就是不服！”

    池中大悟本已坐下了，听到这里，身子动了动。

    他没起身，却是别过头，低低说了句。

    “是啊，不服，怎么样……更何况，她也就是运气好，出生在水谷世家，我要是有那样的家世，哼……”

    安井谦一声沉喝后，棋室内已是极为寂静，那句嘟哝，很是清晰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你！”

    安井谦这明显是有些气急了，“我真是……”

    “十分抱歉，安井前辈，打断您的话，非常抱歉。”

    极为罕见的，一向注重礼节的水谷唯忽然起身，打断了安井谦的话。

    她先是言语道歉，随后起身施礼，接着侧身示意安井谦“请坐”。

    随后她轻移脚步，走到了棋室内，那个扇形排布的几张棋盘前，附身下去。

    她扶正方才被踢翻的棋盘，一粒粒拾起散落在地面上的棋子。

    棋室内的人，目光都追随起了她，林秀川也是，他不知道少女要做什么，但他不打算说什么、问什么。

    水谷唯就在池中大悟前方不远处，见她收拾棋盘、棋子，后者梗了会儿脖子，起身靠近。

    “请，池中同学回答我一些问题，可以吗？坐在原地就好。”

    池中大悟的身形僵住了，顿了会儿，他别着脑袋，坐了回去。

    “你想问什么？”

    一粒粒拾着棋子，水谷唯脸上带着异样的轻柔笑意。

    “池中同学，你可知本因坊世家传承至今，历经多少代目呢？”

    池中大悟皱了下眉头，“怎么？你是要考我吗？不考虑名誉头衔的话，本因坊世家传承至今，已有二十三代目，如今的本因坊为秀贤先生。”

    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棋室前方的林秀川，眉毛一挑，神色满是挑衅。

    林秀川却根本没有看他，只是用淡然中带点笑意的目光，注视着水谷唯。

    池中大悟讨了个没趣，眼神回过来，语气有点不耐烦了，“所以你到底什么意思？”

    仿佛没有察觉到那点不耐烦，水谷唯拾着棋子，仍旧轻柔地笑。

    “那么，池中同学，一代目的算砂前辈，毕生对弈的棋局流传下来多少，你可知道吗？”

    这次，池中大悟的眉头皱得更紧，“那种棋局，就算是棋圣也很难全部看过吧？谁知道……”

    水谷唯忽然轻声打断了他。

    “一百一十二局。”

    池中大悟愣住了，“什么？”

    “一百一十二局，这是一代目本因坊，算砂前辈流传下来的棋局数量。”

    水谷唯轻声重复，她拾起地上散落的最后一粒，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将之放入棋盒。

    她端庄地跪坐下去，双手交叠在小腹，微微颔首，轻言起来。

    “七十六局，这是二代目本因坊，算悦前辈流传下来的棋局数量。”

    “二百一十一局，三代目本因坊道悦前辈的。”

    “九十二局，四代目，本因坊道策前辈。”

    “一百零三局，五代目……”

    一句句，少女轻柔的声音，将二十三代本因坊有记载的棋局数量，一一报出。

    逐渐，池中大悟的眼中出现了诧异，诧异很快变成了茫然，茫然不知何时变成了骇然。

    如此的眼神变化，还出现在室内其他学生眼中。

    安井谦的目光，则是从若有所思，变成欣慰的了然。

    林秀川没有变过眼神，他注视着少女的目光，一直是淡然中带点笑意。

    只是那笑意里，他没有察觉到地，无端染上一份暖意。

    “三千七百二十八，这便是本因坊世家有记载的，所有棋局的数目。”

    说到这里，水谷唯小小地喘了口气，她不给任何人插言的机会，紧接着开口。

    “二千一百三十一，这是安井家。”

    “一千四百四十三，这是林家。”

    “八百五十一，井上家。”

    “三千零一十一，水谷家。”

    “霓虹五大围棋世家，流传至今的棋局，共七千四百三十六。”

    “没有算当世棋局，当世棋局太多，即便是我，也无法全部记得。”

    “我能记得的，当世加上流传的棋局，大概只有一万八千多局。”

    低低的惊呼声，在棋室内蔓延，安井谦并没有和之前那样出言喝止，他只是欣慰地笑，笑容之中，带着感慨，又带着回忆。

    池中大悟脸上依旧带着惊骇，惊骇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嗓子似乎有些干，这会儿忍不住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

    “你……的意思是，这一万八千多局，你……全部……都记得？”

    水谷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轻柔地笑着，不着痕迹地往棋室前方一瞥，粉润的嘴角轻扬了半秒。

    “若在场诸位有谁不信，可告知我年份、对弈双方，随意挑选任何一步……”

    异样的笑意转瞬即逝，轻柔的一瞥很快消失，少女似乎只是在和面前的男生，说着什么很平常的事。

    “我，都能告诉你，下一步是什么。”

    咕咚。

    池中大悟吞口水的声音大得吓人，他已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余的学生也在吞口水，也有翻出手机，似乎要查找一些棋局，但翻出了一会儿，都默默塞回去了。

    安井谦笑得很心满意足。

    淡然中带些笑意，笑意中带着暖意的表情，仍旧在林秀川脸上，没有变过。

    水谷唯还有话要说。

    “池中同学，还有各位，或许，即便是我，也不能否认，生在水谷家，是我能在棋道之路上走到现在的幸运。”

    “比如那一万多的棋局，若非家族的力量，我是看不到的。”

    “但也正因此，我时时告诫自己。”

    “我，不仅是水谷唯，我，还是水谷清勋名人的女儿，是水谷世家第二十二代嫡女。”

    “我不知道要承担这样的责任，到底要做什么。”

    “但我想我应该知道，一步不差地背下那一万多局棋谱，只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

    “或许，池中同学说得没错吧，没有和池中同学亲手对弈，是我的高贵。”

    “而池中同学若生在水谷家，一定能做得比我更好。”

    “但我想，我应该没有什么可高贵的。”

    “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才能让池中同学相信这一点。”

    “我只能像刚才那样，告诉池中同学，其实并不高贵的我，在棋道之路上，做了点什么。”

    “那么，池中同学，还有什么不服的吗？”

    “我还可以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