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黄栾和黄月娥都往这边看过来。月娥是偷偷看一眼，又时不时看一眼。黄栾则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神情淡然，古井无波。

    顾淮衣想，多少要在别的姑娘家面前，给左惊尘留点脸面。

    于是她放下捏紧的拳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左惊尘自觉理亏，缩着头不敢说话。

    顾淮衣招了招手，神色不悦：“你过来。”

    左惊尘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忙捂着脸：“你不会打我吧？”

    顾淮衣是很想打他一顿。

    眼前这人怯懦无能，就因为他一时糊涂自大，把自己爹娘兄弟坑惨了，却还要一堆人为他做的事擦屁股。

    顾淮衣没法子不怨他。

    可想起他给自己买的泥福娃和糖人儿，想起他抓了一角高粱糖饴问“妹妹尝尝看甜不甜”，顾淮衣还是狠不下心。

    她在左家待到了六岁，然后与二哥一起上太白谷学艺。

    尽管六郎在后面的岁月里印象已经模糊，可每逢过年过节，左惊尘总会寄出双份的礼物，一份给二哥，另一份给她。

    算了，他再怎么混账，总有左将军和左夫人收拾他。顾淮衣心知他回了南朝下场会很惨，那点怨气竟然也慢慢消散了。

    顾淮衣白了他一眼：“不打你，我先把你腿治好。”

    左惊尘放下捂脸的手，有些犹豫：“真的？”

    顾淮衣点点头：“真的。反正没几个月，你爹见了你，应该会把你腿再打折一遍。”

    左惊尘一脸惊恐，反倒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那还是别治了。”

    这哪能由得了他。

    顾淮衣洗了手，向黄栾问清楚情况。

    “我姓顾，家中排行第三。这是我六哥，这段时间麻烦黄栾姑娘了。”她擦净手，笑道：“我看黄栾姑娘手上拿的是医书，敢问姑娘可是医者？”

    黄栾犹豫着点点头：“只学了个皮毛，见笑了。”

    顾淮衣摸过左惊尘接骨的地方，发现和黄大壮那边包扎的手法如出一辙，便问道：“学了几年啦？”

    “跟着甜李镇的钟大夫学了两年。”她又加了一句：“师傅没教我接骨，是我自己照着医书做的，也不知道是否妥当。”

    “不错，很有天赋。”顾淮衣冲她弯了弯眉眼：“我大师傅在的话，他一定会夸你。”

    黄栾抿嘴笑了笑，又很快收了回去。

    确实是个胆大心细的姑娘，很适合学医。骨折的地方都用木板固定起来了，外伤处理得也不错，敷了草药用纱布严严实实地包扎起来。

    左惊尘一向运气很好，可以说是傻人有傻福。这次从黑水崖跳了下去，不但有松枝替他缓冲了一阵，下面深水激流也为他做足了铺垫。所以除了断了五根肋骨，左腿股骨骨折以外，虽然擦伤看着严重，基本都是皮外伤，内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他被黑河水冲向下游，也是由医者捡了回去，得到了及时治疗。

    可以说，但凡哪个环节运气没那么好。比如坠落的时候受了内伤，在水里脑袋撞到了石头，被冲上岸遇到了野兽，只怕顾淮衣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她又按了几处伤口，划伤实在严重的地方有几处起了黄脓，看着又红又肿。顾淮衣敷了麻药，又用银刀把腐肉剜去，重新上了药。

    黄栾不错眼地在一边看着。

    顾淮衣有意放慢了动作，她左手拿着医钳，右手按着弯针，在缝合伤口的时候特地叫来阿月：“这里打结和压线，看清楚了吗？”

    阿月兴趣缺缺，敷衍道：“看清楚了。”

    “那你上手试试。”

    阿月犯了难，望着顾淮衣难得有些迟疑：“那我真上手了？”

    顾淮衣还没开口，左惊尘主动拒绝。尽管他上着麻药感受不到疼痛，但看阿月拿针的手法，这架势不像是普度众生，倒像是来大杀四方的，忙喊道：“别别别，还是让阿准帮我。”

    顾淮衣没开口，她还有事要忙，开药配药熬药，哪个不是熬工夫的活？只是看到阿月下针的那一瞬，还是抢下她手中的器械，叹气道：“算了算了，你出去烧水吧。”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黄月娥和黄栾。月娥看到鲜血淋漓的场面，早已心慌气短，扔下一句“我去帮忙劈柴”，也出了门。

    黄栾倒是不怕。这几日都是由她换药的，早就见惯了。

    顾淮衣把针线交给她：“黄栾姑娘试试吧。”

    “我……我才看了一遍，怕是不成吧？”

    “就把他当成是条破了的帕子，只要缝合起来就行。”

    黄栾仔细回想着刚刚记住的手法，颤悠悠动了手。

    顾淮衣站在一边指导：“对，就是这样，落针可以离伤口再宽一些，不急，慢慢来。”

    过了好一刻钟，黄栾才把这道伤口封好，汗流浃背，全身衣裳湿透。

    顾淮衣轻巧地打了个结，把剩下的收尾，又道：“过半个月伤口愈合了就可以拆线，只需要从中间剪断，再抽出线来就行。”

    黄栾点点头。不知不觉，她就把这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人当成师傅一样尊重。

    等到处理第二道伤口时，黄栾已经熟练了不少，缝线处理得干净又整齐。

    果真是个好苗子。顾淮衣生了惜才的心，不禁问道：“你想正式拜师学医吗？我可以带你去找我大师傅，他是太白谷的第三代传人，这几年一直念叨着想找个关门弟子。”

    “太白谷？！”黄栾惊讶地叫出声。

    躺在床上的左惊尘也惊讶地叫道：“阿准，你不是和我说过，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吗？”怎么今天还主动拉人入坑？

    顾淮衣瞥了他一眼，是想刀人藏不住的眼神，又冲黄栾微微一笑，十分和善：“我看你在读《千金疏注经》，应该听过太白谷的名号。”《千金疏注经》就是她大师傅朱益之写的书。

    何止听过，分明是如雷贯耳。当世学医之人，哪个不把太白谷当做朝圣之地？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身处乡野，竟然能有幸认识太白谷的人。

    “太白谷离曹县相隔千里，你若要学医，怕是要背井离乡了。”顾淮衣安慰道：“如果愿意去，只需和我说一声，我这就修书一封寄回去。放心，我大师傅二师傅和五师傅，都是极好的人，一定愿意收下你的。”

    黄栾张了张口，又犹豫了一下。

    顾淮衣看出她的迟疑，笑道：“不打紧，你慢慢想，还要好几天的时间考虑。”

    黄栾有些沮丧：“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

    只是什么，她却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

    “阿栾被她兄嫂卖给曹县的恶霸林天雄做第十三房姨太太，卖身契还在人家那里呢！”左惊尘与她相熟十来天，却是知道她的难处，不仅如此，他前几日还与那恶霸交过手，两人结下不小的梁子。

    左惊尘不由分说拉下黄栾的衣领：“你看看，那天阿栾以死要挟才逼走了林天雄，拉出一道特别深的口子。”

    那伤口虽然愈合了，却看着依旧十分可怖。

    黄栾难堪地捂着伤口，有些羞惭。

    左惊尘拍着胸脯道：“不用怕，等我伤好了，马上就把那个林狗熊打一顿，替你抢回卖身契。”

    “你可消停会吧。”顾淮衣把他拍倒在床上，转头对黄栾笑道：“这事情不难办，就算不是太白谷的人，我也会帮黄栾姑娘把卖身契拿回来。”

    “就是就是，阿栾可是我的救命恩人，看在我的面子上，阿准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左惊尘点头附和。

    顾淮衣白了他一眼：“你的面子值几斤几两？快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