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走过的一半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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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外公外婆和他们相伴一生的老屋

    外公外婆居住的老屋是两个相连的四合院,据说是外公爷爷建造的,所以到目前至少也有两百来年的历史了。

    外公祖上靠贩盐为生,家族兴旺,富足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外公父亲那一代。

    外公的父亲年轻时,为我们整个县引进了养蚕技术,现在县志上都还存有他的名字。本也是蒸蒸日上的趋势,可在他沾染了好些不良习惯后,家财散尽,最后连外公读大学的学费都拿不出来,被迫在最后一学期辍学。

    四十年代,就在全国前十的双流一大学读过书的外公,辍学回家后当起了农民。直到被在县里工作的叔伯知道后,才托关系到一所学校当起了教书先生。

    我的记忆里,老屋的两个四合院里一共住了十来户,好几十口人,往上三代是一家。院子里的水井、牲圈、石磨、阁楼等设施应有尽有,院子外的菜园、田地宽广肥沃,两个小院儿的日子过的相当热闹红火。

    院子里的小孩们长大了,不肯读书,向往着外面精彩缤纷世界。他们不再满足于像父辈一样耕地种田的日子,装起行李在家人的挽留声中毅然离家外出闯荡。出去后开了眼界,就不愿再回来了,混个几年日子过好了,回来把家里的老人接走,老屋渐渐空了,最后就只剩下外公和几个儿子住在里面。

    外婆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查出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直接告知外公,要有后事的准备。外公带着外婆倔强的离开医院,回到了他们的老屋,之后几十年如一日对外婆悉心照料。那么多年,外婆犯病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犯病也能平安渡过。

    外婆给外公生下了四个孩子,大舅、二舅、三舅和我的妈妈。妈妈是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小的妹妹,从小就在父母和哥哥的宠爱中长大,也许正因为此,我才能在老屋肆无忌惮的享受和表姐表弟们不同的待遇。

    小时候最愉快的事情之一,就是和妈妈一起回老屋,或许是因为从小生活在城市的缘故,乡下的生活总让我感到新鲜和刺激。我喜欢光着脚丫上山下地,我喜欢像男孩子一样爬山上树,我喜欢到处寻找野生蘑菇和水果,不怕烈日当头,也不怕大雨磅礴。

    我还喜欢外公外婆那个黑漆漆的大衣柜,因为里面总有惊喜。可能是几颗又甜又大的苹果,可能是我没吃过的零食,也可能是难得一见的小玩意儿。一旦外婆悄悄的牵着我的手往大衣柜走,我就知道好事儿来了。

    老屋白天一切都很美好,只是一到夜晚,恐惧就会扑面袭来。

    年代久远的老屋全是没有窗户的泥巴墙,青瓦顶,两扇木头大门每次开关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瘆人。小时候的老屋不通电,一到夜晚,就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漆黑的屋子里闪烁跳跃。外公外婆知道我怕黑,总给我备好足够燃上一整晚的煤油,希望我能整晚安睡。只是煤油灯的亮度有限,躺在床上,总觉得远处的黑暗里正有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这让我总是睡不踏实。再加上油灯总有不小心灭掉的时候,恰遇我醒来,这时,环绕着整个老屋的就是我因为恐惧而发出的阵阵尖叫。

    能够安抚我的,只有清晨外婆在灶房里传出来生火做饭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我就会立刻穿衣起床,打开那扇厚重的大木门。这时天还没亮,深蓝色的天空中还能看见颗颗繁星,深吸一口湿润清晰的空气,里面还混合着树木花草的味道。走到灶房,鸡鸭在窝棚里叽叽喳喳蠢蠢欲动的活动着筋骨,为外出觅食做着准备,一切都是那么生机活力。灶台后面,那张被火光照映出的外婆的脸,会让我忘记一整夜的恐惧,和外婆挨着坐下,很温暖,很安心。

    后来老屋通了电,外公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开心的对我说:“以后晚上可以开着灯睡,再不怕黑了,真好。”

    乡下都盼着赶集日的到来,可以购置生活所需,也可以上街凑凑热闹。外婆会趁着赶集在人多的地方支个小摊,卖自己做的布鞋和鞋垫,外公帮忙收拾好后就到镇上的茶馆里,花两毛钱点上一碗儿盖碗茶,和乡里乡亲一起讨论讨论国家大事,或是聊聊家常里短。外公学识渊博,抛出的话题总会成为大家争论的中心。外公喜欢在他的身边安插一个小凳子,让我坐下,听听他们对于时事的辩论,外公说这叫耳濡目染,再递给我一个盛着茶水的茶碗盖子,我学着他们喝茶的样子,吹一吹抿一口,煞有介事。只是小朋友在如此“枯燥”的环境里怎么坐的住,在那个人贩子罕见的年代,不用担心被抱走或拐卖,所以我总是到处跑,看看这里围成一团的热闹,再看看那里的人声鼎沸。但大多时候,我会跑到外婆的小摊上,竭力地帮忙吆喝,因为外婆每成功一笔买卖,总少不了我的一份“提成”。

    快到中午,外公结束他的“茶会”,到集市上帮外婆收好摊,两人再一起回家,回到家外婆负责生活烧饭,外公负责去菜园择菜。

    外公外婆的菜园很小,他们把地都分给了三个儿子,外公说他有退休金,只需留下些地来种点蔬菜,够他和外婆吃就行。菜园虽小,但一寸都没浪费,每一个小角落都被外公利用了起来,外婆勤快,浇水拔草一次不落,所以,外公外婆的小菜园从来就没有歉收过,收获的蔬菜不仅够外公外婆吃,偶尔还能带去集市卖些钱来贴补家用。

    外公外婆吃饭的桌子很高,就在灶台旁,一面靠着墙,有两张很长的凳子和一把很高的椅子,妈妈说,那把椅子是外公的专座,他们兄妹即使再眼红,也不敢坐上那把象征着外公地位的椅子。但从我记事起,外公就把他的专座让给了我,他则到一旁和外婆挤坐在长凳上。也许是椅子太舒服,我常在吃饭的时候,把头放在碗里就睡着了,第一次吓坏了外公,当我被急促的呼喊声吵醒,极不情愿的睁开双眼,见到的是外公那张因为太过紧张而扭曲的脸。

    外婆有一双特别的筷子,在她和外公结婚时就有了。有人说是玉石的,有人说是象牙的,有人说用它吃饭会更香,有人说用它吃饭会更健康,总之这双筷子被赋予了很多传奇。也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外婆才会将它拿出来,平日里怕丢怕碎,被里外三层的包裹住放在了其他地方。我从小就很好奇这双橘黄色的筷子,吃饭的时候,总是盯着外婆看,我的模样被外婆看进了眼里,再次吃饭的时候,那双筷子就放在了我的面前,我试着拿了起来,很重,那顿饭吃的小心谨慎,却如同山珍海味。再后来,那双筷子就成了我在外公外婆家吃饭时的专属用筷。

    在没有赶集,也没有农活的日子里,外婆就会拿出她针线篮子,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带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的缝着鞋子鞋垫。外婆的手很巧,做出的鞋子鞋垫不仅样式好看,还舒适耐磨,对于做鞋每个环节,外婆都已了熟于心,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所以她不用一直盯着手里来回的针线。外婆的眼睛,时常看着的,是对面的外公。

    空闲时的外公喜欢练习书法。外公的毛笔字写的很好,逢年过节邻里乡亲、家家户户都会拿着红纸来请外公写副对联,然后拿回去贴在门上,直到第二年春节,有了外公新写的对联,才会将旧的撕下来。

    他们可以这样待上一天,到了饭点,一个眼神,外婆放下针线,外公放下毛笔,两人再一起到灶房生火做饭。

    这些记忆,很普通,很日常,但对我而言,却像一副画一样完美,这些完美的记忆,一直持续到外公外婆的离世。外公走了,外婆随后也去了,舅舅们也搬去了更方便生活的地方,老屋空了。

    外公外婆后事之后,整整七年时间我没有再踏入老屋一步,我怕触景生情,我怕我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没有外公外婆的老屋。

    七年后,我走进了老屋。

    长时间的无人居住和缺少修葺,老屋已变成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曾经的热热闹闹,如今的冷冷清清,曾经的干净明亮,如今的破败不堪,尽管一再的控制情绪,但最终还是被回忆打了个落花流水,瞬间泫然流涕。

    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敢回去。

    只是偶尔听说,哪间屋子又裂缝了,哪间屋子又塌了,但似乎只要我不亲眼见到,老屋就还是我印象中住了十来户,好几十口人,热闹红火的小院儿。

    小院儿里,外婆拿着针线缝着鞋子,外公在一旁写着字,他们偶尔对视一笑,又低下头继续着自己手里的事情。

    那双筷子,是外公外婆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在外婆去世后,好些人都在打听筷子的下落,却都如销声匿迹一般,没人知道。

    除了我。

    其实,外婆去世前就把筷子给了我,我视若珍宝,也再没拿出来用过。

    并不是因为它或许价值昂贵,只因它承载着我和外公外婆珍贵的记忆,于我而言,早已是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