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头借着酒劲儿，将十几年前发生的事儿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那是开乾九年，也如现在一般的秋天，距今已有整整十四年。

    彼时钱久也不过二十啷当岁，但因为心思细密，人又谨慎，在他们这帮广固城青年小兵里算说得上话的，也是个出主意的角色。

    时节刚过了孟秋，地里的庄稼都还没收呢，有一日，城里突然传言，说来了几个仙师！当时那群小兵的兴奋劲儿，可一点也不比今天赵佑差半点。

    这广固城本就是个军屯，是以家家户户都要出丁参军。早年间还好，各户只要出一个丁，家里耕种的田地在三顷之下的，便不用上税，也不须负杂役，是以家家户户都以当个兵为荣。

    但国朝百年来，承平日久，渐渐地，就有各地的豪绅把主意打到军屯的田地上来。

    尤其是钱久他们这一帮子当兵以来，不仅时常被叫到长官家的田地里帮农，甚至有一个兄弟，家中的地被县里的豪绅看上后，整日里发了泼皮无赖上门搅扰，弄得全家上下苦不堪言。

    幸好他们这一伙子兵还算齐心，寻了一日那些混混上门，十多个大小伙子并肩子上，狠狠教训了一顿，才将地保全了下来。后来也将此事告到上官处，上官只打了个哈哈，便不了了之了。

    自那之后，钱久他们也对这当兵灰了心，此时听说城里来了仙师，想着若是巴结上了，即便只到郡术务所里去干个力士，那也不比在城中受这欺压强了百倍！与如今赵佑他们的想法是一模一样的。

    一伙子人找到钱久出主意，钱久也早有此意，便和兄弟几个商量，定下个道儿来。后来听说仙师此来是募兵讨伐景教妖人，兄弟几个更是想都没想，抢着在生死状上签字画押，为的就是搏一个未来的出路。

    但城里又岂是只他们有这想法？不用两日，仙师们便募满了兵，简单编了编行伍，但这回连开拔出征的誓师酒也没的半杯，只是一个劲儿催着他们赶紧上路。

    要说钱久他们这帮子运气不差，几个相识的都被都被分到了一什之中，兄弟们相互照料，一路上倒也顺风顺水。几人畅想着此次跟着仙师立下大功，便到郡中谋一个差事，再把妻子孩子都接了去，从此脱了军籍，不再受人低看一眼。

    但事情从入了琅琊郡便开始怪起来。先是行军路上碰到的溃散残兵逐渐变多，里面还有些惨到让人看不过去眼的——若只是身上中了刀伤，或是少了胳膊腿的还好，可有些伤兵身上的皮肉都烂光了，人还在一个劲儿地哀嚎，恨不得让人上去给他个痛快。

    再往里走，他们行伍之间便逐渐起了些流言。

    有的说咱们这边儿的仙师道行不够，抵不得对面妖人的厉害，皇帝老子在天邑发了怒，要发天雷来轰妖人；

    有的说横元山的仙师如今一代不如一代，比不得国朝刚开时可呼风唤雨，捉山拿海了，所以前面吃了大败仗；

    更有甚者，私下传着说景教的妖人其实不是妖人，景教是个仙师受了天神点醒而创的，为的就是让他们这帮泥腿子也能如仙师般使用仙术，说某某人投了景教后，没过两日就可以吐火吐水，神异非常。

    行军队伍在恐惧和流言中日日行进，幸运的是他们始终没遇到仗打。时间一久，钱久他们这一什里也有一两个弟兄打了退堂鼓，但毕竟是签了生死状的，在他劝说下好歹没做了逃兵。

    直到那一日。

    那一日也是个阴天，天爷收着雨不下。钱久他们这一军行到个叫上饶的地界，此处似乎尚未受兵事所扰，倒是依旧繁华。

    钱久这帮大头兵寻常都只在广固城里呆着，少有机会外出，此时见上饶城城墙高大，官道上往来行人如织，都觉着新奇，军中多日以来的阴翳气氛也随之消减了不少。

    似乎带队的仙师也清楚近些日子来军中的情况，见此地繁华，便令他们在城外五里处靠小溪边驻扎，也差人到城中去采买些新鲜蔬果、猪羊肉来，晚上要犒劳犒劳行伍。

    此言一出，军中更是兴高采烈。前几日的流言也没人再提，兵丁们都抓紧安营扎寨、起锅下灶，都等着晚上好好高兴玩闹一番。

    可直等到夕阳西斜，仙师差去城中采买的那几人却始终不见回来。又挨到日头西沉，有眼尖的哨兵回报，说县城方向的官道上隐隐约约走来两人，其中一人穿红衣，相貌普通；一人身形巨大，身高大概足有一丈。

    带队的两名仙师听了，面色大变，急忙冲到营前查看。其中一名仙师看面相不过二十余岁，可本领却是真的高，只手上掐了个决，身形便轻飘飘地飞上天十余丈！真好似神仙下凡。

    这时官道上来的两人身影逐渐清楚，连钱久他们也都隐约看得清。哨兵回的没错，其中一人是个面相邋遢的中年男子，脸上尽是些糟乱胡须，却身着一身大红襟袍；另一个与其说是人，倒更像个庙里和尚说的罗刹，身形何止一丈，往那一站，仿佛是座肉山。

    此刻那飞上天的仙师也下来了，喊来领军校尉说了一句，顿时整个营里鼓声大作，众人皆道这是要应敌了，纷纷穿好甲胄，备好弓刀，却不知敌在何处，如何应得。

    之后的事钱久就记得不太清了，他只隐约记得已方那个会飞的仙师第二次刚一上天，就在天上被烧成了一道烟花；另一个仙师则掐诀招出了个银盔银甲的天兵，却被那个山一样的妖人连人带兵，一把捏成了肉末。

    之后便是放箭、溃败、四处乱逃。整个溪边的营地里都是哭声、喊声，直到已经漆黑的天边，突然升起一道如梦似幻的七彩云霞，而钱久也因失足跌落溪水，醒来时已被冲到下游，被一家农人救了起来。

    “等我回到上饶时，仗已经打完了。听周围县的人说，最后是朝廷和三山的几位真神仙出手，亲自剿灭了景教的妖人。”

    “上饶本不让进，我好说歹说要给兄弟收尸，才放我在小溪边上活动。我没找到大家，只找到你爹的军装……那军装好好的，人却没了……人能上哪儿去呢？我想了十多年，还是想不通。”

    “而我，”老钱头边说边掀开自己的衣服，王钺看到他腰上有处极不正常的凹陷，“我回来时，这里的肉全都化掉了。呵呵，就像冰块被日头照了似的。我拿了把刀，把化了的地方全都剜掉，还真让我活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