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河山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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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风吹稻草,压弯了腰

    文渊阁内,已经烧上暖炉。

    相较于外面的寒冷,就是两个世界。

    阁内文书堆积如山,全是地方上或者六部等京城衙门呈报上来的题本或是奏折,内容五花八门,各种各样。而这些文书都需要经过内阁,票拟之后,才会呈给圣上御览,工作量还是相当之大。

    几位阁臣的书案上也都是满满当当,光是看着就觉得责任重大,喘息间都是压抑的气息。

    书案后此时还坐着一位中年人俯身忙碌,两人都进屋一阵子了,这人还是没有抬头看他们的意思。

    此人正是马愉。

    邝埜对于马愉的印象,唯有佛系二字可以形容。

    马愉一开始只是个经筵讲官,职位不大不小,唯一的优势就是常伴皇帝左右。与他同期担任经筵讲官还有杨溥、苗衷、高谷和曹鼐,杨溥自不用说,而其他的四人今后全是入阁之人。

    所以说马愉的仕途从一开始就是平坦的,只是他这性格实在不是当阁臣的料。

    邝埜还记得马愉当年做过一首诗,叫林间行读。

    ‘适兴依林樾,逍遥乐此心。练囊随杖履,缃帙散光阴。贤圣遗风远,鸢鱼至理深。高怀千古上,自不染尘襟。’

    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佛系”!

    就像他的字一样,“性和”。

    “性和,这是兵部的邝侍郎,想找杨阁老商讨事情,在这稍等会儿。”

    听见有人叫他,马愉这才抬头,目光扫过二人,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伏案工作。看得出来手头的事件很是棘手,导致他那两根眉毛都快聚成一根直线了。

    就这么工作,怪不得早亡,邝埜心里吐槽一番,随便找了个方便的位置坐下。

    “杨阁老每次入宫最少都得一个时辰才能回来,晚的话那就没准了。邝侍郎可得有个心理准备,那边有茶水,还请自便。”

    说罢,曹鼐也坐下伏案工作。实在是奏折文书太多,耽误不了片刻。

    一时间,阁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和纸张翻阅的声音,时不时还传出几声咂舌之声。

    “麓川军这帮贼子怎么就剿不灭了呢?现在又开始活动了,去年朝廷发兵十五万,转战数个月,结果竟然还是让他们如雨后春笋一般又发了出来。要是长此以往的拖下去,这个泥潭怕是越陷越深啊……”

    “为一荒远偏隅之地,劳军伤财数年,实属难堪。相较于南边荒蛮,北方的瓦剌诸部才应该更为注重,几年来屡叩边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曹鼐翻阅着一份禀报麓川的奏折也是眉头紧锁。

    马愉没抬头,接着话头说道:“思任发抓不到,麓川之事就别想结束。”

    “也是。思任发这人还是有些人格魅力的,所率之部都被打散多少次了,竟然还有死灰复燃的能力。叫我说还不如划线而治,再打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事你我说的不算,还得看圣上怎么抉择。但依我看,有王公公在,这仗还得继续打下去。”

    曹鼐听闻此话,苦涩的摇头笑了笑。他心知肚明王振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虎视眈眈的北方和咋咋呼呼的南方间,有人选择了南方,其中的勾当不免让人产生怀疑。

    正好兵部侍郎在场,曹鼐也想问问他的看法。

    “邝侍郎,你觉得麓川这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曹鼐看向邝埜询问道。

    这事还真得问问兵部的意见,毕竟是执行部门,对此事最有发言权。

    邝埜想了想,在脑海中搜寻关于麓川之役的信息。

    麓川之役。

    从正统四年打到正统十三年,中间断断续续,打打停停,期间无数人因为战功升官封侯,像他的老上司兵部尚书王骥通过这一役直接成了世袭伯爵,还有他现在的上司兵部尚书徐晞,也是因为从战有功才得到的提拔。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这一役给大明朝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局势更加稳定?带来了国家更为富强?还是带来了赫赫军威?

    好像都没有!

    九年的时间来,人员大量伤亡,军队疲惫不堪,国库空虚,北方防备懈怠。

    更为可笑的是,浪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之后,最终的结果还是以合约结束。

    转饷半天下转了个寂寞。

    邝埜斟酌了一下,缓缓说道:“万钟(曹鼐的字)所言不虚,要是能打出个结果自是好的,就怕深陷泥潭无法自拔。再加上朝中有心之人从中作梗,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曹鼐听到他的发言,一扫之前的苦涩,轻声笑道:“哈哈,侍郎语出惊人啊。”

    劳顿于公务少有张望的马愉听闻此言,也开始抬起头好好的端详起来这位突然到访的男人,眼神中还带着一丝好奇。

    曹鼐也是好心,笑过之后又提醒了一句,“只是,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以后还是少说为妙,免得生人闲话。宫里人多眼杂,可能本是一句无心之话,可能传着传着就变成一把杀人的钢刀,邝侍郎不常在宫里带,可能还没有体会。”

    说着曹鼐还似是有意无意的瞥向屋外,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邝埜自是明白,想想也是,如今禁军都指挥使,锦衣卫指挥使,东厂厂公全是阉党,相当于整个皇城都在阉党的监视范围之下,怎能不人人自危。

    只是没想到如今阁臣也是如此。

    结束了对话之后,曹鼐又对批注泛起了难。

    “这事感觉怎么写都不对,靖远伯王骥这个奏章单单描述麓川的情况而不作建议,烦烦索索几千字,跟作赋一般,让人无从下笔啊。”

    “性和,你说该怎么办?”

    马愉到底是长他几岁,脑袋转的飞快,“一字不填!等杨阁老回来看一眼,晚上直接呈给圣上定夺。”

    王骥之所以不作意见,是因为麓川的事情朝堂之上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朝廷不应该在那荒蛮之地浪费大多精力,而另一派认为麓川不平,恐怕木邦、车里、八百、缅甸等地觇视窥觊。

    而两派的代表,一位是四朝元老杨士奇,另一位是新晋红人王振。

    这两派王骥谁也得罪不起,所以干脆采取隔岸观火的策略,不惹祸上身。

    “善。”

    一晃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面的太阳将落,炭火都加过几炉。

    纸张摩擦的声音还在阁中响起,两位阁臣仍在整理文书,好在数量已经肉眼可见的减少。

    曹鼐先是忙完,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几个时辰不挪地方还是很磨人的。

    “邝侍郎,您今儿可真是不赶巧,要是寻常这个点,阁老们也该回来了。看来今儿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耽搁了,许是麓川的事情已经传到太皇太后的耳朵里了,几位大人正在统一意见呢。”

    “我再等等。”邝埜坚定地说道。

    “行,您注意点时间,要是宫禁了恐怕晚上就得在这住下了。我可先走了,今儿性和当值,他能陪你。”曹鼐打趣着说着,然后不停留出门而去。

    正常秋时令下午申初京城各衙门就可以散值了,但是内阁事物繁重,自然不能跟着时令走,只能什么时候做完公务什么时候才能散值,但是大多都会选择在宫禁之前离开,要不然就留下当值。

    屋内只剩下马愉和邝埜二人。

    马愉乐得清闲也不主动跟邝埜搭话,邝埜心中有事也没心情引起话题,所以两人就这样相互沉默的坐着。

    风声还在作响,邝埜紧了紧薄衣,免得透过门缝的寒风穿过袖口引得头疼不适。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风声在门外响起,还越来越近。

    许是杨阁老回来了,邝埜如是想。

    他站起身,上下整理好着装,即使穿着简陋也不能让杨阁老认为自己孟浪。

    厚重的屋内被推开,看到来者,邝埜又失望了。

    是个宦官。

    小宦官年纪不大,看着也就是二十刚出头,身如麻杆,小脸不知是被外面的寒风扫的还是因为着急赶路弄得红扑扑的。

    他只看了一眼邝埜便草草略过,直奔后面的马愉而去,脚步就算是进了屋内还是略显慌乱。

    “马阁老,皇上召您进宫着笔遗诰!”小宦官的语速极快,像是崩豆一般,字词连成一片,一股脑子的全说了出来。

    马愉此时也是一改佛系,腾的一下站起身来,“遗诰?”

    小宦官重重的点了点头,顺势还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阁老,太皇太后殡天了!”

    话音未落,马愉已经夺门而去。

    再看邝埜,早已瘫坐在椅子上,目光涣散,双唇开阖间竟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小宦官不来不及问询邝埜的情况,紧忙追上马愉的身影,事发突然,任谁都没有想到。

    本以为太皇太后叫阁老们进宫是商量国事,没想到竟是交代后事。

    旷大的文渊阁,如今只剩下邝埜一人。

    明明寂静无声,但在邝埜的心中却要比刚才三人同在还要压抑,那沉重的气氛像是凝成了实质从四面八方挤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息都变的艰难。他现在就如同在水中挣扎的溺水者,找不到抓手上岸。

    邝埜丢了魂一般的向宫门外走去,把手东华门的侍卫见邝埜那样子还以为是自己撞见鬼了。

    一件白色的单衫,身影左右晃动着,一步深一步浅,甚至有时腿弯不力,险些栽倒在地。

    近到眼前,侍卫才看清人形。

    “邝大人,您这是跟阁老商量完了?您这可真巧,要是再晚出来会,宫门可就闭上了。”总旗官边递上名册边说道。

    “巧?”

    邝埜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挖苦一般,表情如哭如笑。

    是挺巧的,一切都像是上天注定一般,即使重来一回,结果也是如此。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片段画面,像是幽魂一般朝家的方向走去,此时也只有家里才能让自己得到片刻的慰藉。

    背后,东华门的几位侍卫还在讨论。

    “总旗,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进了一趟内阁跟丢了魂一样,难道真要有什么关乎社稷的事情发生?”

    “堂官的事也轮的着你操心。好好守住宫门,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埋怨不到咱们的身上,至于大人物的事情,咱们还是少知道的为妙。”

    总旗官讳莫如深的继续说道:“小子,别看我们只是把手宫门,但是其中的道道还够你学一阵子了。”

    街上。

    邝家的人总算是寻到了自家老爷。

    一开始人们还以为老爷一会儿就能回来,但是一连几个时辰不见人影,可把夫人愁坏了,发动府中上下一同寻找。

    但是邝埜那时都已经在宫墙之内了,他们能找到才是怪事。

    “爷,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在家急苦了。”来福顺势给邝埜披上了大袄。

    夫人小跑着出来,一眼便看到了邝埜失魂落魄的表情,跟出门之时癫狂完全不同,简直就是一个好一个坏的差距。

    “怎么了老爷?出什么事了?”张氏关心的问道。

    邝埜摇摇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哪说起。

    一切都太过梦幻,无论是重生,还是巧合,好像上天故意想跟他开个玩笑,让他重新看一遍大明朝的衰败,以折磨他这个将入耳顺之人为乐。

    “稻草……稻草没了……一切都没了,都是虚幻,都是幻影……到头来还是如此……”

    张氏知道此稻草肯定不是彼稻草,应是有着什么代指。

    但是她仍是装作不知,接着话头说道:“老爷,天下的稻草又不是只有那些,没了就没了呗。”

    “再说要是真没了,咱们还可以自己种,何用祈求外物?”

    要是张夫人知道自己口中的稻草指的是谁的话,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但是这一席歪打正着的话,显然起到了作用,邝埜的目光从涣散变得清明了些。

    嘴中还在品味着夫人刚才所说,“自己种……自己种……”

    “是啊老爷,您现在年富力强,不至于被外物限制了手脚,任何事还来得及嘛。”张氏也不知道老爷所求到底何如,但是看到老爷有了改变,便是继续往下说道。

    邝埜的目光越听越亮,一改之前的颓势,甚至到最后已然如同炬火一般,看得张夫人有些发毛,不只是刚才的哪一句话刺中了他心中所想。

    “夫人,夫人,您可真是我的贤内!娶你进门可真是三生有幸。”

    这怎么还突然说起情话了,都老夫老妻的人,突然的一句还叫人不适应呢。

    邝埜没注意到夫人的表情,因为他的心中已经燃起一团熊熊的火焰,一团难以熄灭的火焰。

    来得及!

    没错还来得及!

    现在才正统七年,一切都来得及!

    太皇太后终究要殡天,即使靠着她老人家除掉了王振,那今后的事情还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他还是会像个看客一般看着大明一步一步走向衰败,没有任何办法。

    他必须自己登上舞台中心,像上一世一样官至兵部尚书还不够。

    还不够!

    这一世他要入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