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劫
繁体版

第四十三章 甜井村

    寅时初,乱石坡。

    迦南习惯在这个时辰醒来。

    四周不再是先前那般绝对漆黑,怪石的黑色阴影中开始透出各色光芒,这是黎明即将到来的预兆。

    迦南收拾好东西,把来过的痕迹全都抹掉,持剑绕过北禅寺和尚的休息之地,绕远路行到他们的前方。既知晓他们的终点,那就能轻易到达他们的前方。这乱石坡四下空旷,无遮无挡,极不利于跟踪,尤其还有那个断仇和尚的存在,一不留神就会暴露行踪。

    迦南悄声绕了一大圈,方才绕到和尚前方,她脚步放缓,随心而动,同时脚下的道路也越发平坦。脚下不再是乱石坡地,巨大怪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头相对较小、外观打磨得更为圆滑的小石块,虽说是小石块,却也有一人那般高度。

    在这些小石块之间常有不知名的植物艰难生存着,越往前走,石块间隙里的植物就越高大,石块反而越小。直到石块完全消失,迦南眼前出现一条小径。小径两旁全是半人高的杂草,杂草茂盛,连结成片。

    迦南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福城的最西边。

    包袱中的干粮已经见底,眼下时间还很充裕。想来附近应该会有村落,去买点干粮顺道打听点消息。

    打定主意,她便顺着小径继续前行。很快,前方出现两条岔路,一条相对隐秘,杂草丛生通向西南方向;另一条相对宽敞,指向正东方向。迦南往正东方向的大道上走去,直到朝阳完全升起,一座破败的小村庄出现在迦南眼前。

    这是一个偏僻穷苦的小村子,村子以中央一口大石井为中心向东西方向延展开来。

    石井已经枯竭,围成石井的大石上还能看出曾经附着在上面的青苔,只是这些青苔已经干枯萎缩,在烈日照射下开始收缩枯萎,有的甚至已经脱落。整个石井从下往上呈渐变色,越往上青苔越萎缩发黑,秋风一吹,化成一阵黑色齑粉。

    村子围绕大石井而建,大石井坐落在一条贯穿东西方向的大道上,大道两旁散落着一座座黄土和石块堆砌的土房子,顶上是木板和茅草拼成的屋顶。房屋四周的杂草疯长连结成片,秋风吹过,杂草变成与土房子一样的黄色,干干皱皱、毫无生气的颜色。秋风卷起大道上的细小黄土沙,乌央乌央的黄遍布整个村庄。

    迦南背着包袱,身穿青灰色袍子走在这黄土漫天的大道上。

    道上别说人影,就连家禽牲口都没有。

    大风肆虐,土房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响声。

    迦南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深秋的风可以如此闷热,加上眼前这大片大片的枯黄色,使人烦躁不安,呼吸困难。迦南原本想来村子内买些干粮,顺道打探点消息,看来是来错了,看这村子破败的状况,哪还有什么食物,有没有村民都是一个问题。

    迦南从西顺着大道往东走去,路过村庄中央的巨大枯井,继续往东走去,越往东,风沙越大,房屋也越破旧。就在迦南放弃转身欲走之时,前方黄土飞扬的路上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人影慢慢变大,模糊的边缘逐渐硬朗清晰起来。

    人影正朝着自己走来。

    迦南本能站立不动,逐渐靠近的人影中透出绛红。枯萎死气的黄沙呼啸不止,直到那绛红色人影站在迦南跟前,她才看清来者是一名少女。

    少女牵起她的手,二话不说便往旁边一座两层楼的土房子走去。迦南也搞不懂自己为何如此顺从,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非但如此,迦南甚至从少女身上感到一阵让她安心的气。

    少女身穿大红色粗制麻布衣,头戴着斗笠,斗笠四周垂下一圈大红薄纱,薄纱挡住大部分沙土,也让迦南看不清她的长相。走到土房子内,少女摘下斗笠挂到墙上,轻轻一跃跳到低矮的横梁上,双脚前后晃荡起来。这时迦南方才注意到她光着脚,但脚底柔嫩,一点都不脏。她双手撑在身子两边,身子往前倾,满脸稚气,脸颊上的红晕像三月的桃子,眯着眼睛努着嘴,细细打量着迦南。

    迦南举目四望,这栋土房子虽有两层,但高度跟旁边的土房子并无二致,因此一层很矮,二楼估摸着也就只是个小阁楼。

    土房子坐落在大道边上,跟旁边的土房子一样,大门开在大道上,进屋对面的墙上开了两个木窗,整个房子的光源都来自这两个木窗,左右两边连着其他的土房子。

    屋内低矮,房间正中间横着一根大梁,少女正坐在梁上,横梁下有张木桌,左侧有木制楼梯通向二楼,楼梯下散落着一些土陶罐和一些木条编织品。右侧角落有一个土灶,土灶前是一片杂物。两个木窗正中间坐着一个人影,低头摆弄着什么。

    逆着光,迦南只能看个大概。

    “这是个麻烦必经的小村子,很快就会人满为患诶,太危险了,姑娘还是快快离开吧。”一个苍老却气息十足的声音从木窗那儿传来。

    “既然如此,老先生为何不走?”迦南努力看清对方,反问到。

    那人影站起身,慢慢走来,迦南横过身子往一旁侧挪两步,渐渐看清对方的样貌。

    这是一个两鬓发白,书卷气十足的老者。

    老者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书皮是革制的,泛着黄,一看便知是本有些年头的古籍。老者面容慈祥,眉眼间是阅遍山川大海的从容,他低头看着书,不紧不慢答道:“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生活,根扎在这,走不得诶。”

    迦南往门外瞟了一眼问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街上都没人?是闹旱灾吗?”

    老者依旧低头看着书,小声叹了口气,道:“天灾可比不得人祸诶。我们这村名叫‘甜井村’,就是以村子中间那口大石井命名的,可惜物是人非,甜井终成枯井诶。我们这的气候本就是这般怪异,深秋本该是收获的季节,可我们这年年秋季都闹旱灾,村民们也都习惯了。南方气候湿润,我们冬季也能种植谷物,等来年自然也有收成。虽远不及那些富庶之地,但解决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现在村子这副模样全是因为人祸诶。大家都逃难去了,天灾挺的过,人祸可就没办法诶。我想眼下村中只剩下老夫这样是老头和年幼的小孩了。”

    “逃难?”

    “好像是帮派仇杀。江湖诶,永远是一锅沸水,闹腾个没完。听说是从东边福城那儿过来,往西南那片沼泽去,途径我们这儿,沿途小村小镇都遭了殃诶。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跑掉了,不然可是会被抓去当苦力,也有说是为了壮声势。哎,总之晚了就来不及了。可怜我们这边走不动道的废人,不论好坏,都只能承受诶。”

    老者把书页一折,合上手上那本厚厚的书,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迦南,道:“老夫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唯一的秀才诶,也在外游历过,期间跟着一个老师傅学过些许相术,姑娘可否听老夫一言?”

    迦南早就看出这个老头不一般,言谈举止完全不像一个偏远穷困之地的一个普通老头,尤其是他身上的那股气,没有几十年的书卷沉淀是出不来的。即使对方给出一个合理的身份解释,可她却并未相信对方。话虽如此,迦南对危险的感知能力还是很敏锐的,他并没有从对方身上感到一丝一毫的杀气,相反却有莫名的关心。

    这个任务到底还能牵扯出多少早已隐没江湖的人物呢?迦南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依旧,道:“愿闻其详。”

    老者再次细细打量迦南,清了清嗓子,道:“依老夫看来,姑娘宽额高颧,必不随波而行,行事果决且坚毅。眼神凌厉,眼角微提,气质如水,乃是女子原初温柔之相。只……只可惜此水却是冰雪消融之水,水汽升华,便把这温柔给笼罩藏匿起来了诶。柔气藏刃,不是孤独伴姑娘,而是姑娘的圈地自缚所致。脚步轻盈,却不虚浮,姑娘轻功定是卓越超群。剑在鞘内,剑气扑面,凌厉无比,想必姑娘也是那沸水中的一份子,兴许还是那个冒腾的气泡。纵使如此,若非事内人,能避免的还是别惹麻烦,听我一句劝,赶快赶路吧。”

    迦南脸庞寒霜渐融,嘴角微微一扬,耸肩道:“老人家过奖了,我只是路过此地,想在这村子内买点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老者微微一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他伸手招呼坐在梁上的少女,道:“绛儿,给姑娘点馒头诶。”

    那少女应声从梁上翻身下来,从土灶上的锅内拿了几个馒头用布包好递给迦南。迦南接过馒头放到包袱内,从袖口里取出一些碎银两放到少女手中。迦南转身告辞正要出门,那老头急忙道:“姑娘可别往西南那儿去,福城的那批人就是要去那个沼泽。而且……那个沼泽邪门的很,夜晚还能听到狼嚎诶。”

    迦南点头谢过,走出土房子,很快消失在黄土飞扬的土路上。

    那老者站在门口往外眺望,直到迦南身影完全消失,耳边只剩风声,他低头又翻开那本厚厚的古籍。

    那少女一个闪身踏着横梁一跃上了楼梯,打开阁楼的门锁,阁楼内有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孩,三人一动不动,只是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满面惧色。少女闭目凝神,气至指尖,指尖闪动,三人身上穴道瞬间解开,又解开他们手脚和嘴巴上的布。

    少女一个翻腾落到老头身边,不再管那三人。

    妇人揉了揉发麻的双脚,带着两个小孩从阁楼上下来,两个小孩躲在妇人身后。恐惧退去,疑惑爬满脸上。

    老者转身过来,面带笑容,微微弯腰,道:“莫要害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情势所迫,借你们房子一用,让你们受惊了诶。”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继续说道:“但请别把今日之事向外声张,这点算是酬金诶。”

    那少女也把刚刚迦南给她的碎银两放到桌上。

    妇人一脸茫然,点头如捣蒜,两手往后护着身后的孩子。

    老者微微一笑,招呼那少女走出土房子,二人站在门口大道上,望着迦南远去的方向默默不语。

    “是她吗?”那少女突然问道。

    “是的,没想到最后她也穿上了那身袍子,造化弄人啊。我们晚些时候我们再出发吧,希望她不是去尸骨沼泽,不然这事就越来越麻烦,牵涉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诶。”老头感叹道。

    “她很温柔,像青姨一样。”少女说道。

    那老头微微一怔,干笑两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那少女的头,另一只手在上方挥了挥,便往前走去。

    妇人此时才晃过神来,一个疾步向前扑到木桌前,仔细盯着木桌上的那锭金子,瞪大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她伸手拿起木桌上的那一锭金子用牙咬了咬,又拿到眼前看了看,再在耳朵边上晃一晃,还想在桌子上敲一敲,手举在半空又舍不得敲下去,慢慢地把金子拿下来,就这么呆呆地看着。

    那两个小孩明显还不知道那锭金子的价值,他们对那两个奇怪的人更有兴趣。他俩走到门前,望着他们走的方向,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远处,黄土细沙飞扬的路上影影绰绰间有三个人影,其中一个小孩转身对妇人说道:“娘亲,那两人其中一个定是妖怪。”

    妇人面都没转过来,盯着金子随口问道:“为何?”

    那两个小孩相视一笑,转头对着妇人异口同声说道:“因为他们两个人却有三个背影。”

    那妇人收起金子,站起身来怒道:“一定是那个死鬼没事老跟你们讲些鬼怪故事,满脑子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说着她走到门边,往门外望了望,转头对两个小孩吼道:“哪有什么人影,一个人影都没有,早走远了,去去去,赶紧生火,不然可没午饭吃了。”

    迦南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此刻她才知晓原来福城与半步林之间竟有这么一个小村子,更让她感到惊奇的是夹在雾都与半步林之间的小村子竟然没有半点雾气,可真是件怪事。

    午时已到,烈日当空,炙热的阳光无遮无挡的照射下来。龟裂的大地,枯黄的野草,四周温度逐步升高,深秋的寒气节节败退,连带着秋风也随之消失无踪。没了秋风的蛊惑,满地的黄沙也安分不少,不似来时那般飞扬跋扈,视野也更为清晰了起来。土房子不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黄土路两旁的杂草也不会被风给强迫的左右撕扯。

    迦南惊奇地发现两旁土房子的门缝内有一张张好奇的脸庞往外张望,望着自己这个外乡人。

    那老先生说的没错,整个村庄留下来的全都是老弱妇孺。

    透过门缝,迦南看到一张张黄中带黑的脸庞。干燥褶皱的皮肤,枯槁消瘦的身形,深深凹陷的眼窝和那凸起的颧骨之间的距离就是丈量饥饿的尺寸。一双双好奇中带着恐惧的眼睛注视着迦南,每当迦南放眼望去,他们又惊慌失措地躲开。

    迦南无奈摇了摇头,从寅时醒来自己滴水未进,肚子空空,此刻漫天黄沙也都安定下来,她从包袱中拿出馒头吃了起来。

    迦南抬头望天,估算下时辰,北禅寺那三个和尚应该已经行至自己前方了,往后就是密林沼泽,跟踪起来也就更为有利。思索至此,她打开水囊,喝了几大口水,便加快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