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会武功的文人，一个身体虚弱中毒尚未痊愈的病人，究竟要经历怎样的苦难、多少的苦楚，才能在这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已经消失多年的人儿诶？这个中滋味恐怕只有帛华自己知晓，他一个人，全承担了下来。”

    阅川长老把手里那本厚厚的古籍合上，抓在手里，随后双手放到身后，负手而立，抬头不语。

    他面前猩红月光化作阵阵暴雨，铺天盖砸落下来。

    一行人皆都无言，默契般停下脚步，面色凝重。

    阅川长老迎面站在暴雨似的猩红月光中，惨淡一笑，而后伸手对断仇和尚做出“请”的姿势，一旁的断仇和尚见状再次迈开步伐，阅川长老也踏步跟随，一行人再次启程。

    脚下的道路变得泥泞，愈发难行。

    每个人的步伐都是如此。

    尚未行出十步，阅川长老语调低沉，再次开口道：“那是一个雨夜，帛华骑着一匹黑马，身披蓑衣，在雷电暴吼的深夜里把青黛带回药堂。他用劲最后的气力叩响药堂大门，随即倒地不起。庆幸守夜看门的何叔听到了细微的动静，私以为有病人深夜前来看诊，穿衣出门察看。在雷电闪过的一刹那，他看清了倒在门前的正是帛华，帛华怀里还抱着的一名女子，一匹黑马静静站在一旁。何叔赶忙唤醒我们，叫醒堂内众人把他们二人抱进药堂内。

    “帛华病倒了，但并无大碍，只是旧毒留下的病根复发，加之连日劳累所致，静养一段时间即可。而青黛，她……她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里面强行拖拽出来的一样。

    “她的舌头被割掉了一半，手指与脚趾的第一个关节全都碎掉了，伤口处骨头与血肉搅合在一起，应该是被钝器慢慢磨掉的。头发乱糟糟的都全都粘到了一起，硬邦邦的跟块木板一样，身上的衣服都包裹不住身体，裸露出来的部位没有一块是好的，最可恶的是……是她，她的脸。他的脸上全是刀痕，有的已经结痂即将愈合，有的还不断往外流着鲜血。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而言，这无疑是最为致命的打击。

    “借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我们盯着看了半响才认出她来，气得老夫差点一口气没喘不上来，当场背过气去。手都不自觉得抖动起来，手里的烛火险些熄灭。哎，十年，整整十年，我们才治好她身上的伤。

    “治疗的过程中我们不断地发现她身体内的秘密，她所受的苦难远不仅仅是只表面看到的那些。她的身体内部有着多达数十种毒药以及相对应的解药，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名贵罕见，也有稀松平常的，简直就是药物的修罗场。那剩下的半根舌头在她努力下终于能勉强说出话来。脸上大部分的刀疤都慢慢消退，可终究还是留下了些许疤痕，即使我们世代为医也无法完全消除。

    “至于心里的伤，这就不是我们所能医治的。但老夫心里清楚，帛华是这伤的唯一解药。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只会跟帛华说话，对我们都保持着警惕。从帛华的转述中我们得知，当年她被派出执行任务，途中听闻正道门派围剿蚀骨堂，大惊之余便火速赶回帛青峰，只是为时已晚。她在堆积如山的尸首中寻找一息尚存的幸存者，最终发现一个死去的孕妇，在剖开孕妇的肚子从中救出一个婴儿，那个婴儿就是苍慕。”

    断仇和尚听闻至此，心中百感交集，又有些许别扭，一时不知为何，只得双手合十道，双目低垂轻声道：“阿弥陀佛。”

    断仇和尚这个别扭也在震云心中升起，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只觉得怪怪的。

    只有绛儿知晓这个别扭的原因是什么。

    那就是：阅川长老讲述这段黑暗往事之时，情深意切，竟在不知不觉之间把自己的口头禅都给忘却了。没了那别扭的“诶”，反而让刚刚习惯长老说话的和尚二人感到莫名的别扭。

    阅川长老继续说道：“青黛救下苍慕之后便把她安置在一旁，想着继续找寻其他的幸存者，不料被人从后方偷袭暗算，醒来便被关在一个地牢里，哪知这一待，就是六年诶。青黛她说并不知晓偷袭暗算并把她囚禁起来的是何人，但我们都能从她的眼中看到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而帛华是及时下起的雨，用他那绵密温柔的爱，控制住了火势。但我们都很清楚，火种依旧存在，随时都有复燃的可能诶。

    “在青黛一再要求下，身体外部的伤势刚刚痊愈，帛华便陪着她回到帛青峰。二人寻遍整个山峰，最后在这积尸坡上找到了一个与狼群生活在一起的女孩，青黛从背上的胎记认出了那个少女就是自己当年救下的女婴。她强行把她带了回来，教她武功、说话和识字。就这样，生活慢慢安定下来。我们揽文堂的药草医术治愈着她的身体，帛华的爱呵护着她的心。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帛华病倒诶。

    “帛华本是一介书生，诗书曲画样样精通，可武学方面却是一窍不通诶。他既没有强健的体魄，也没有心法内功护体，自从中毒以来，他的身体就变得异常虚弱。六年间又废寝忘食、忘乎所以地找寻青黛的下落，身体早已不堪重负，若不是我们自家就是药堂医馆，恐怕早就油尽灯枯了诶。拖至去年，他的身体已然是强弩之末，青黛便四处寻找救治秘方，甚至还南下寻求当时名盛一时的无上宫，只可惜那只是一场闹剧诶。

    “看着帛华一天比一天虚弱，直至卧床不起，青黛也变的越来越暴躁。虽然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但她眼中的火种确实开始复燃。火势迅速蔓延，吞噬一切。她开始背着我们偷偷修炼蚀骨术，在我们发现并企图制止之时，她已带着病重的帛华消失不见了诶。”

    断仇和尚单掌行礼道：“红尘纷争，何时能止。莫非近日流传蚀骨堂重现江湖，就是青黛姑娘所为？”

    “恐怕是的，”阅川长老叹息道，“从青黛消失那天起，老夫便密切关注着江湖上任何与她有关的消息。那些离奇死亡的正道门派之人，都是当年参与围剿蚀骨堂的门派成员诶。在发现她重新修炼起蚀骨术时，就料想到她定会重回尸骨沼泽，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地方比这儿更亲切，即使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为此，老夫也早就做好相应的准备，只是万万没想到揽文堂传到如今，安稳的日子磨平了他们的棱角与担当，让这些混账东西完全成了没用的窝囊废。成天舞文弄墨，吟诗作乐，依靠先人的智慧与财富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却不愿承担先人遗留下来的问题，事情才拖延至今，惭愧，惭愧诶。”

    “阅川长老不必过于自责，眼下正道昌盛，弃武从文也不失为一条明路。在这盛世下依靠文学与医术安生立命，远离这纷乱错杂的江湖，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至于志气，则早有定数，不可强求。依贫僧所见，揽文堂也不乏英才之人，贫僧眼前就有一小姑娘，虽然武功平平，但敢爱敢恨，义气当头，这坦荡的江湖气势，可不比男子少一分一毫。”

    “师傅过誉了，只是一个疯丫头而已。”阅川长老把古籍拿到面前摇着古籍回答道。

    走在最前的绛儿听闻阅川长老此言，气不打一处来，嘀嘀咕咕个不停，不时转过脸来，做龇牙咧嘴状。

    断仇和尚与阅川长老相视一笑，继续前行。

    行不过十步，阅川长老见断仇和尚眉头两块肉疙瘩皱得突起，便开口劝道：“断仇师傅不必过于担心，青黛先前复仇的那些正道之人，全是横尸当场诶，绝无消失之人。断仇师傅武学修为如此高深，想必断语师傅的武功也不会弱到哪里去诶。再说要在不被任何人发觉的前提下潜入北禅寺，掳走一个得道高僧，恐怕天底下能做到此事的人，一个手掌都能数的过来。依老夫愚见，断语师傅与蚀骨堂之间必有关联，极有可能是断语师傅主动跟青黛走的诶。”

    “依阅川长老所言，我师兄他应当还健在人世？”断仇和尚露出久违的喜悦。

    “应是如此，只是复仇之火已经侵蚀了她的心，她修炼的蚀骨术与老夫所了解的有些许不同之处，心中总有淡淡的不安，无论如何还是抓紧赶路吧。”阅川长老微皱眉头道。

    断仇和尚抬头望去，道：“长老所言甚是，转过前面那个弯应该就到坡顶了，那我们抓紧赶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