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寿与天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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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政变 各家争言 6

    正是半欲天明半未明之时,褚寿被阿水从睡梦中拉起,睡眼惺忪,朦朦胧胧间听得后院莺啼娇啭,光晖渐渐流转进入屋内,爬上眉眼,掩映之间,似乎扫去了夜晚的疲惫。

    昼如白翅,风卷残云。

    夜里偷摸着又下了几场雨,清新的空气随微风转入屋内,只越发让人想躲进床榻。

    “若要日日都这么早起,我怕是会同姑丈一般,频发头疾。”

    褚寿盯着铜镜中的自己,犹如行尸走肉,眼神空洞,困的直出神,任由阿水往自己头上试佩什么金簪银簪玉簪……这花那花……

    “今日是您回来的头一天,将军昨夜吩咐了,要过来一同用饭,可得好好准备准备。”阿水皱着眉头扒拉着手里的簪子,不知改选哪支合适。

    “中午吃不也一样吗?”褚寿死鸭子般有气无力的开口,像被抽了魂儿。

    阿水在一旁嘿嘿笑了,说道:“中午可不一定能见着相爷!”

    “晚上呢?”

    “晚上越见不着……”

    说来也有些可笑,他们褚家虽功高至此,财运官运那都是极好的,但可怕的是家中人个个皆命运多舛,未得善终,死的死疯的疯,独独只留下了一老一小活着,比起巫族天女活不过十八岁的诅咒,褚寿倒是更相信褚家这个更直观的怪圈。

    那便从她爷爷奶奶那辈说起——威风凛凛的镇国大将军褚行和先皇幼女昌宁公主。

    当年天下大乱,三股势力盘踞,以北境,中原,尤沿为首的三方势力各划疆土,三分天下。

    说好了分国而治,可地方资源不均,配置不齐,北境干燥,一到冬天更是难以过活,而尤沿一到梅雨季节就频发涝灾,苦不堪言。

    顺势而趋,大战一触即发。

    北境,尤沿两国联手,誓要吞并中原,中原腹背受敌。

    太祖命褚行与同为将领的宣平侯顾准分别带大军南征北战,为护国土,二人只得留下妻儿守在京都。

    适时,褚行昌宁成婚不出半年,昌宁公主起先执意要与夫君一同前往北境,可偏偏造化弄人,临行前,却被诊断出身怀有孕,不得已放弃随行的决定,留在京都。

    顾侯南下之时,顾侯夫人早已身怀六甲,二人约定,若是诞下一男一女,便要定下亲事,结为姻亲,若是皆为男子或女子,便要义结金兰,要他们日后互相扶持。

    可是,没人敢保证战事会如何发展,是击退北境?还是击退尤沿?是守住中原?还是国破家亡?

    一切皆无定数,所有人都悄悄在心底做了最坏的打算。

    后来,褚老将军每每小酌清酒,往月忆往昔时,总要和褚寿提起昌宁着红衣登楼击鼓,为将士们壮行时的场景。

    “那时正值初冬,乱雪纷飞,我只听见鼓声咚咚,一抹红影,可我一听便知道是你祖母,这种事儿满京都也只她一人能做的出来,只是天寒,她若穿了那件好看的薄衫,定要冻坏了身子……”

    幸而,褚行首战告捷,而后势如破竹,战争持续半年多便把北境逼回,纷纷求和。

    接着又马不停蹄的南下增援宣平侯,一路打下去,不仅收复了城池,还扩张国土至尤沿城都。

    太祖改国号为明齐,是年,明齐疆土版图达历史之最,战乱初平,殃及之地皆等着重建复兴。

    回京后褚行便被封作镇国大将军,然,尤沿作明齐附属国,而北境依然骚乱不断,为护百姓生活无虞,便又带兵镇守北境,后来女儿出生时也未能守在昌宁公主身侧。

    一家人聚少离多。

    昌宁公主产后劳累,元气大伤,郁结于心,在他镇守边疆第五年某个冬夜,死在了儿女怀里。

    “她寄来的每封信里总写着身体康健,勿挂勿念,你阿爷我傻呀,就是个大老粗,只知道行兵打仗,若昌宁嫁与那文邹邹的苏翰林,必定一生顺遂,儿孙满堂。”

    褚行一生遗憾,除了昌宁便是一双儿女,他得知昌宁死讯,悲痛欲绝,可偏偏不知为何,即便边疆平定,也再未踏入京都半步。

    褚寿笑的明媚,听了原委,笑骂道:怪不得一双儿女不要你,活该。

    这世上本没有两全事,阿爷为着家国百姓辜负了祖母,辜负了家庭,而她的父亲,或许是恨极了自己的父亲,才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离经叛道,背弃了所有人。

    昌宁公主为长子取名褚安,幼女取名褚念,意在平定安康,念念不忘。

    而她对父亲母亲的印象只停留在了五岁那年的夏夜,那时她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才从族人口中得知了她父母的故事。

    她的娘亲是巫族天女,那时随阿祖上京时与她父亲一见钟情,她父亲不顾家族反对同他娘私奔,有情人也算是终成眷属。

    再出现时,他娘大着肚子回到了幽北巫族,肚子里面便是她。

    神秘的族群带着神秘的诅咒,书上记载天女要为天官献祭,即便无天官现世,她们往往也都活不过十八岁。

    生她的那天正好是她娘亲的生日。

    她一出生便没了娘。

    而有情人也因此阴阳相隔。

    父亲深受打击,日日守在坟前,没出几日,悲愤交加,听说是疯了,不知所踪。

    一直到褚寿六岁,褚老将军方才决定班师回朝,带着孙女重回京都。

    同一屋檐下,很快,在替褚念择婿时,父女二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她本就耽误了年纪,挑来挑去竟看上了一个尚未入仕,还带着一个比褚寿还要大两岁儿子的穷酸读书人。

    读书人姓费名哲彦,后官拜宰辅,儿子费弋,少年将军。

    褚寿清清楚楚的记得,这场战争持续了足足半年,小姑姑一哭二闹三上吊,最终逼着老头儿点了头,遂而成婚,一家人搬进了将军府一旁的宅子里,却是相敬如宾,和和气气。

    这下将军府越发萧瑟,只剩了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孙女儿,晚景凄凉……

    可惜,安稳日子没过几天,褚家如有魔咒一般,褚念胎大难产,一尸两命,临别时嘱托,定要好好待她的父亲和兄长遗孤,养老送终,娶妻嫁人。

    后来,表兄带兵镇守边疆,姑丈搬到了将军府,住在小姑姑院落处,对待她与阿爷,事事精细,无不尽心尽力,这才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老头儿越老褚寿越觉得凄凉,诺大的将军府,死的死散的散,白发人送黑发人,万事万物在生死面前,不过是巨轮下的一只蚂蚁,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要苦苦撑着,而活着似乎也并非是在为自己而活了……

    褚寿心大,不会纠结,虽说既无父母恩泽,亦与兄弟姐妹照拂,但活于世上,尚有人牵挂,便已觉得是命运善待,常常心怀感激。

    只是偶尔想起种种,不由得与老头儿指天骂地,心里百般滋味。

    还未坐定在饭桌上,一阵爽朗的笑声便顺着回廊来到前堂,穿过屏风随风直接飞进了褚寿耳朵里。

    惊得她提了口气,从阿水肩头抽离,努力让自己清醒了过来,胡乱穿好鞋,便忙着迎了过去。

    飞身作拜,粗声粗气喊道:

    “拜见大将军,大将军威武——”

    逗的褚老将军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赶紧接起宝贝孙女儿,嘴角半天没放下去。

    其实褚寿也就是那么假装一跪,膝盖还没打弯儿便被扶了起来,老爷子哪儿舍得让亲孙女跪地呢……

    等坐定仔细端详后,褚老将军便拧起了眉头,满眼关切,焦急问道:“卿卿瘦了不少,可是落了病根?”

    褚寿奉上茶,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哪儿那么容易落下病根。”

    褚老将军接过茶忙着给予否定,哼了一声道:“你瞧你那姑丈,自你小姑撒手去了,便大病一场,反反复复了两三个月,一有点刮风下雨必定要…要发头疾,疼得呲牙咧嘴的。”

    “你呢,缠绵病榻足有半年,那巫族老头子一点儿不顶事,说着什么静养,什么吸收天地之精华,偏不让我把你接回京都,呸,若是你阿爷我在,定不会由你难受那么长时间!”

    说罢,气的吹胡子瞪眼的,一把撂下了筷子,愤愤的咀嚼起来。

    褚寿也忙着顺气,两边都是孤寡老人,一般可怜,可不能厚此薄彼……

    幸而正巧,亲姑丈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小厮拿着纱帽,边走边整理官服。

    没成想闯入了虎狼窝,一抬眼,瞧着老丈人愤愤的坐在那里,也忽略了褚寿行的拜礼,匆匆随手拿了几个足以填饱肚子的糖糕点心。

    转身便要开溜,嘴里还嘟囔着:“啊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姑丈上朝要迟了,走了走了走了。”

    褚老将军还未来得及开口,人便跑没了,只得对着匆匆离开的背影指指点点,越发生气起来。

    “来来来,喝口汤,顺顺气。”

    “若是他是我的兵士,我便叫人把他绑了,一条街一条街的挨个儿给我见,本来他年纪大了,又是三婚,难找的很,好不容易有几个合适的,又放人家鸽子!”

    褚寿嗔怪道:“谁不知姑丈专情,您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老头儿瘪嘴,没接话,反而是面朝脚下逗哄道:“金虎啊,嘬嘬嘬嘬咱们去给姑丈寻亲,啊?咱们不吃这些,阿爷给你去买城南点心铺子里的桃花酥,走喽走喽……”

    说罢,一个老头拉着一条狗摇着蒲扇便走了。

    褚寿撂下筷子,惊呼:“哈!?我又跟狗一辈儿了!”

    还没吃了几口,三千一路跑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撑着膝盖停歇,却心中疑惑,问道:“这什么情况?将军和相爷呢?”

    阿水拼命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说,免得惹得褚寿心烦。

    “哼,我当老头儿在家日日以泪洗面呢,没想到抱着狗子比我这个亲孙女还亲。”

    三千听罢,朝着一旁阿水努努嘴,而后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给褚寿:“小姐,宫里的人回信,说除了内务府,便是整个皇宫,大大小小宫殿里当差的都没有他的踪影。”

    “而且也问了昨日在场的人,除了您,别人根本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小内官。”

    褚寿蹙起了眉头,喃喃道:“怎么可能……”

    “昨夜在福宁殿前守着诸位大人当差的一共十五人,皆记录在册,我翻阅之后,并没一个叫逐南的。”

    “飞楼高台呢?”

    “最近陛下为庆祝荣贵妃生辰,确实命人建了一座飞楼,一月前刚刚竣工,前几日不知为何派了禁军驻守,后来又差人去收拾了,说是后日贵妃娘娘的千秋宴便是选在了那儿。”

    “而且……”,三千犹犹豫豫,欲说还休,面露难色道:“而且,我进宫还遇到了陛下身边金宵公公,他让我托口信与您,说……说陛下并非失足坠楼……如今朝局纷乱,无人能信,还请郡主速想办法。”

    褚寿垂眸,右手抚上额头,“他们还真是大胆,如若真是并非失足,那这一切便说的通了。”

    赵无极说陛下除去后脑瘀伤,身上还有多处挫伤骨折,不似马踏,却似从高台坠落。

    昨夜那个借伞传信的小内官也道是从高台坠落。

    而并非失足,便是印证了“素手银环”,若是宫中真有人想加害陛下,那她为了稳住人心提醒荣贵妃继续千秋宴这个举动无疑是对凶手的挑衅,保不齐凶手会趁着这次千秋宴继续行凶,反而弄巧成拙。

    不过,现如今,多少人蠢蠢欲动,就算真正推下圣上的凶手不露面,背后究竟还有多少人会推波助澜,趁机搅乱局势……

    思定后,褚寿郑重道:“三千,我这儿有一封信,你立马送到中山王手里,叫他务必按信上去做,还有,顺路请魏统领先派人守好陛下正殿,然后再带兵前往都察院与我汇合。”

    褚寿从腰间取出一块玉符,其上刻着玄机二字,绿竹飞燕环绕其间。

    三千接过玄机玉符,神色有些为难:“这……”

    褚寿长舒了一口气,抬眸,眸子亮着异彩,开口:“去吧,看来陛下猜的没错,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出击,正好的机会,这风头不出白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