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寿与天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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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政变 各家争言 10

    这边褚寿的头继续埋着,保持摔倒的姿势缓和着,正要爬起时,一角衣袍忽而闯入了她的视线……

    “师姐?你干嘛呢?孵小鸡呢?”

    褚寿抬头,先瞧见了一串佛珠垂在她的眼前,又看到一双满是疑惑的眼睛,而后伸手握住那人伸出来手,借力爬了起来。

    “得亏是大家都去下面去听相思木了,要不然,你可就要被围观了,说书的可得说三天呢……”

    “你怎么来了?”褚寿拍拍身上浮尘,瞧着那边回廊上哪儿还有人影?又与方来的刑部吴卓对上了眼,遥遥的点头打了个招呼,闷声问道。

    “想你便来寻你喽……”

    看着褚寿一脸不可置信的瞪着眼睛直直盯着他,赵无极有些晃神无奈耸耸肩,又往回圆道:“其实是……嗯”

    “是你……让我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去了将军府在门口遇到宰辅大人,他让我同你讲别贪玩儿,早些回家。”

    “就为了说这个?”

    “嗯,就这个。”赵无极摩挲着手上缠着的佛珠,靠在栏杆上,倔强的转过头去,只留下侧脸,不去看她。

    “药呢?服下后陛下如何?”

    “得看明日,若明日有所好转,兴许能回过神来。”

    褚寿点点头,郑重道:“辛苦。”

    赵无极嘴角勾起,哼哼两声,:“我这是为了保命,保命哪儿有辛苦的,若师姐觉得我辛苦……”

    话音未落,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无极哥哥!”

    楼梯处上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鹅黄的衣服,双髻上点缀着黄绿色茱萸状的发钿,鹅蛋脸杏子眼,眉毛弯弯睫毛长长,看着他俩时眼睛圆圆的睁着,走起路来一蹦一跳,耳上坠着的明月珠也跟着晃来晃去,负气含灵。

    “无极哥哥……这是?”看见褚寿在一旁站着,苏黎有些迟疑,手上攀着楼梯栏杆,停下了脚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机警的看着褚寿。

    身后跟着一个比她身量还要小的侍女,在后头瞧着,许是认了出来,轻声细语的告知:许是流川郡主。

    苏黎侧耳一听,回忆起来,无极哥哥说过郡主是个像白玉一般的人物,如此看来,他没说谎。

    便立刻恭敬起来,福身作礼道:“礼部侍郎苏怀愈之女苏黎见过流川郡主,见过中山王。”

    褚寿瞧着这个小孩儿浓眉大眼,活泼可爱,不由得放柔了语气,连忙点头,抬手示意,“快快请起……”

    她自打被册封郡主以来,就没有一天能够适应这种礼仪,心里隐隐约约总觉得受之有愧……

    “怎得大晚上出街?”赵无极半倚着慵懒转身,扶着栏杆下了几阶,宽大的肩膀将那小小姐挡了个严严实实,害得褚寿只能偷听墙角。

    苏黎被问得愣了一下,她自小体弱,后来因着她父亲特求小中山王才把她送去佛渡寺调养治病,娘胎里带的喘疾这才有所好转,原先走两步就胸闷气短,如今爬个半截山都不成问题,不能说是健步如飞吧,一步并作两步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嘿嘿。

    “您不是说……我身体好转,可以特许出街几日吗?”苏黎怯生生的回着,垂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哦。”

    赵无极低眸看着孩子头顶,只应了一声,没再接话。

    苏黎抬头,笑得明媚,甜声道:“无极哥哥,前几日你不是说要寻一个手艺好的铁匠,我今日托兄长为你寻到了,我叫他明日便去庙里……”

    赵无极一听,随即便皱起眉头来,冷声道:“不是与你说过别插手我的事吗?”

    “我……我只是听慧远住持提起,想着兄长谙熟一些,便自作主张了,无极哥哥你若是不喜欢……”苏黎吸了吸鼻子,越说越没底气,又垂下头来。

    赵无极又下了几阶,手腕间缠绕的珠子碰到扶手,轻细作响,他喜穿宽袍大袖,带着些古书般的颜色,垂在身上,像庙里供奉的驱邪菩萨,尤其是抬头望去时,平添了几分威严,满满的压迫感,叫人不敢抬起头来。

    站定后,用只他俩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开口道:“嗯,极不喜欢,还有……以后别这么称呼本王。”

    苏黎手上紧紧握着街边买来的兔子灯笼,无措的抠着手指,咬着唇边没了颜色,却倔强的抬起头,苦涩的微微一笑:“无极……王爷不喜欢的,苏黎都会用心去改的。”

    生怕他再说出比上句话还要糟糕的说辞,苏黎说完便提起裙摆转身下楼。

    方转过身来,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下,抬手拭去那不争气的泪水,又猛地想起忘了行辞礼,仓皇转身跨过赵无极朝着褚寿行礼,糯糯开口道:“郡主见谅,苏黎先行告退。”

    说罢,便如同受惊的小兔子般哒哒哒下了楼。

    褚寿抱臂无奈长叹了一口气,眯着眼由上至下的看向赵无极背影,说道:“我瞧着她能来找你很是高兴,以为你也有所好转,看来……”

    赵无极转身应声接话,昂着头看她,不知是为谁红了眼圈,没了血色的薄唇轻颤着开口:“看来——我还是老样子,那师姐是不是……不该急着放手?”

    褚寿的心一拧,脸色沉下来,低眸看向他紧紧攥着佛珠的手,道:“别攥着了,若扯断了,我还得厚着脸皮给你向袁夫子去讨那所剩无几的琴弦去。”

    赵无极像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松缓般无力起来,抬手撑在栏杆上喘着粗气,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抓着栏杆,青筋暴起,额前已然密布汗珠,顺着侧脸挂在瘦削的下巴上,看起来不太好受。

    而此时,那边雅间正巧打开了门,里面的人鱼贯而出,纷纷作拜告别。

    宋延倾最后负手而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也颔首与其余人作别。

    这个角度……褚寿松了一口气,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天爷啊,偏偏是这个时候……

    或许是感觉到了褚寿的如炬的目光,宋延倾朝这边看来,正是一清二楚,她站在上面,下面还有个男子,瞧着背影有些熟悉,不知在哪儿见过。

    “大人,马车在下面等着了……”沐华舒注意到他的视线,立马轻声提醒,还特意转头朝褚寿那边看去。

    褚寿见状,立刻回过神来,仓惶收回视线,脚步轻快的下了台阶,费力搀起赵无极的胳膊,准备同他一同下楼。

    哪知赵无极心头绷着的那根绳子忽而断了,几乎是一瞬间便头痛难忍,一阵一阵的刺痛密布而来,身子一软便顺着楼梯瘫倒下来。

    她瞧着他痛的真切,立刻扶正不叫他滑下去,反手取下自己头上的簪子,紧紧握着,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便向他肩头刺去。

    倒也不是什么穴位,只是形如这般的疼痛才能让赵无极清醒过来,以毒攻毒,很痛但有用……

    他闷哼一声,靠在台阶上后仰着头,脖颈上早已积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褚寿瞧着他眼神重新聚焦过来,似乎有所缓和,也是再次没有丝毫犹豫的,将插到他肩头的发簪拔了出来。

    簪子带了血色,便揪过赵无极的袖袍抹去了血色,重新端端正正的插回了发间。

    赵无极唇上没了血色,眼中带了浓重的倦意,头发有些凌乱,蹙着眉头有气无力道:“师姐,带我回家吧。”

    一如早年般的情景,褚寿心头一酸,拉起他的胳膊环过自己的肩膀,继续带他下楼,边走边语重心长道:“我瞧那妹妹眼缘是极好的,你可别说什么胡话,坏了我俩的缘分。”

    赵无极听罢了然,她总怕自己因为她而拒绝别人的善意,他虽心窍混沌些,可却是实实在在的明白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在哪里?

    不舍得把大半重量撑到她身上,赵无极便咬着牙忍着,按道理来讲,如此剧烈的疼痛让他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于自己的身体在被情绪覆盖之后是行是坐也由不得他管,但凡事总有例外,比如在褚寿面前。

    不过当时能把他从恐惧中拉出伸出援手给予庇佑的其实是谁都可以,但他很庆幸,那个人恰好是她。

    于是强装作俏皮的语气回道:“师姐既然不喜欢,那我以后便不做了。”

    褚寿似乎很受用,搀着他点头:“嗯,别总拒绝别人,你要学着接纳……接纳懂吗?这些宽释的话啊…那妖僧同你讲不讲啊?”

    彼时中山王一家突遭变故,最后只剩赵无极一人,他心中悲愤难以化解,积郁成疾,而那佛渡寺的慧远僧人为了宣扬佛法,四处游讲,有一回说了什么能开化心灵,泯灭执念……于是褚寿便毅然决然的把赵无极送上了山,一来是为了保护他不再受外界打扰,二来是身处山野之中,是空耳听听教导也好,或者是真皈依佛门也好,总有些疗愈之效。

    临走时,她特意向袁夫子求了那古琴上的一根弦,替他做了那一串白玉佛珠,愿他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放下心中执念,祝他也祝自己,因为彼时她也要离京了。

    “慧远师父讲的都是些实在有道理的话,哪像你这种连汤带水的?”赵无极缓和不少,努力压抑着莫名情绪的涌动,故作轻松的回话。

    褚寿低着头看着脚下台阶,放缓了脚步,一下一下盯着他走,哄小孩儿似的:“那他与你说的话,可千万别听一句啊。”

    来往食客有些见了二人认出来的,都低声作拜,褚寿也都一一回了。

    前堂曲声不断,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起起伏伏,地上落满了方才从天而降纷飞的金纸,小孩儿们几个聚在一起,蹲在地上捡着金光灿灿的纸片,那纸上也有玄机,上面用小字写了灯谜,供众人娱乐。

    二人默契的走着,无言一阵后,赵无极开口:“不如这样,我在城北也盖一座庙,你日日讲与我听好不好……”

    褚寿转眸扬唇一笑,打趣道:“要是那庙一整个是青砖绿瓦的,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赵无极扬唇一笑,知她又在哄他,继续嗔怪道:“我有五年没进过皇宫了,前几日被抓着去了也就罢了,今日你又让我去了正殿,我忍了好久,都怪你。”

    “嗯,所以我不是一早就在信尾写了抱歉二字?”褚寿点点头面无改色,说得理所应当。

    他轻笑一声,以为躲避左右路人为借口,悄悄贴近几分,褚寿抬手牢牢抓住他的背后衣衫,一手扶着他的小臂,整个人带着他走了起来,费力开口:“那倒是我错怪你了,你就这么帮着那皇帝?不仅负责救人,还负责替他守着江山?还真是菩萨心肠。”

    “陛下没了,我怕我那郡主头衔也会没的,没权没势,我会很难过的。”

    赵无极冷哼一声,他说一句,她有一万句来回,嘴硬回道:“虚荣。”

    二人走路带风,碎碎的发丝飞扬。很快就出了感临洲,阿水三千架着马车早早便在外等候了,见褚寿出来了,小臂上搭着披风大氅立马迎上前来。

    “小姐,方才林少爷差人来信说今晚在宜春居有事过不来了。”

    “宜春居?”褚寿整理着被披风压倒的头发,戏楼?不容得她多想,“正好,这家伙又不行了,拉回去定定针,等会儿发疯了别把酒楼给砸了。”

    “倒不必说的如此详细。”赵无极咬着后槽牙,不是为了威胁,而是为了缓解头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好吧,是有些威胁的口吻。

    转身,朝着褚寿站定,微笑看着她,低低头示意,褚寿瞧着那未系上的披风袖带,无奈摇头,伸手去帮着系。

    忽而后面跑来一辆马车,车上坐一人,戴着斗笠,着玄服,挎着双刀,停下了他们身后。

    酒楼门口灯火辉煌处走出来一行人,为首的青衣玉冠,漆黑的眸子如平湖般幽静。

    来来往往的食客路人皆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将目光投到了他身上,褚寿也不例外。

    赵无极一瞥,轻笑一声,定定的看着褚寿停下动作的小手,又抬眸顺着嘴巴鼻子一路盯到眼睛,眼波流转,凑近了轻声蛊惑道:“师姐,还没系稳当呢。”

    褚寿转眸抬眼,微笑,手上狠狠收力,咬着牙威胁道:“好好说话…”

    赵无极没理,倒是抬手抓起了她的手,拉着褚寿径直朝宋延倾走去,褚寿扭着手挣扎,却被牢牢的扣住,只能任由他拽着过去。

    “喏,想看一整晚了,看个够。”赵无极扬了扬下巴,把褚寿带到了他的面前,也不知是叫谁看个够。

    “什么看个够……”褚寿躲在他身后,拉着便要走,偏偏那人攥得紧紧,铁了心似的要跟她作对。

    宋延倾沉着眸子,负手而立,嘴角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身旁沐华舒见状,眼中凌厉扫过躲在披风后面的褚寿,柔声道:“大人,走吧,莫要在这里拉扯。”

    宋延倾未予理会,上前一步,似有些风冻着了,耳朵红红,垂着的黑发穿过玉冠扫过脖颈,贴着衣袍的也微微泛着红,净白的肤色映衬着唇色殷红,墨发飞扬青衣浓重,喉头一动发出清冷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许久未见了,中山王。”

    赵无极低头笑出了声,而又抬眸,带着些侵略性的眼神定定的看向他,握着褚寿的手收的更加紧,沉吟道:“是啊,许久未见了呢,不知是该称呼您都御史大人呢?还是——天官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