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寿与天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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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之宴 瓮中捉鳖

    是夜,千秋宴。

    新筑的飞楼高台大气恢宏,丹楹刻桷,雕梁画栋,飞楼四周栽满了花木,郁郁葱葱,花香四溢,十分雅致,中间一片铺着坦平的漆灰石板,宴席正开在此处。

    正位高处摆着桌席,两侧也分别列设,对面是临搭的台子,虽宴席尚未开始,台上却已有舞姬翩翩,作暖场之曲,一些内官侍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忙着布置陈列。

    彼时,通向陛下寝殿的路上,一行人快步而行。

    为首的是嘉庆王妃,原是苏氏女,后嫁与先皇幼弟嘉庆王爷,一路扶持苏家,与太后交好。

    一旁跟着的是小荣贵妃,着素服,庄重不少。

    “怎得这会儿连你都不让进了?”老王妃侧目问道。

    荣贵妃垂首回道:“原本也是让的,想来是今日宴席鱼龙混杂,陛下方方好转,不愿再生事端。”

    老王妃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道:“今日出席的都是皇亲贵胄,名门望族,能出什么事端?本就是为了给各家一个交待,别因为陛下发疾而失了分寸。”

    想起褚家那个小郡主,老王妃不由得生厌,她自小乖张,从不服管教,被褚老将军带回京都,反倒是带坏了不少少爷小姐,满京都的横冲直撞,不成体统,她毕生最瞧不惯这种。

    不由得嗔怪道:“你啊你,还替她说话,她缺教养,行事向来乖张,年纪轻轻能懂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如今这后宫属你最大,怎得也任由他们胡闹?知你此刻难办,也不求你能如何,别得叫人说你这个贵妃软弱好欺,倒是失了皇家颜面!”

    老王妃早听说了荣贵妃任由着一群大臣跪在禁宫之内,呼天喊地,当下便觉得颇为不妥。

    她如今年岁已高,本就不欲再插手宫中之事,可偏偏这小荣贵妃只是看着有本事,却与那吃斋念佛的一道也是个不堪大用之辈。

    荣贵妃又换上了为难的神色,满面愁容,低眉顺眼的柔声道:“老王妃教训的是,流川她差了禁军守着正殿,想来也是怕陛下再出差池……”

    老王妃一听着调动禁军,不由得高了几声,转眸思量,轻声问道:“禁军竟能任她调遣?”

    荣贵妃也装着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却又宽怀道:“许是因着前些时日迎送天官,陛下与郡主多有通达......”

    在假装无意提起之后,荣贵妃戛然而止,抬手扶着老王妃踏上短阶,又继续道:“这不过这也是些捕风捉影之事,许是陛下另有安排,未得告知。”

    一旁不动声色跟在之后的老王妃孙女温姓娴婉接话道:“陛下另有安排?不与娘娘您商量,不与臣子商量,偏要与她一个外姓郡主商量吗?”

    老王妃听罢,皱起眉头,板着脸站定后侧身郑重道:“此事与你有何干系,还不快快前往宴席落座?”

    老王妃身旁一老嬷嬷立刻站出来躬身,恭敬开口:“二小姐,咱们去宴席上。”

    “进宝。”荣贵妃低声唤了一句,示意他替温娴婉带路。

    温娴婉扁着小嘴,拧着帕子一甩,委委屈屈的跟着走了。

    荣贵妃又道:“这事儿怪就怪在连都察院也插手,更是把正殿围的水泄不通,方才您询问臣妾陛下的消息,臣妾不是不说,实在是说不出来啊……”

    话音未落,泪却先流,荣贵妃低头掩面,捻着帕子反倒小声哭了起来,身后仆从立刻俯首退避。

    老王妃虽为人严肃冷漠,却也不忍心起来,握住荣贵妃的手拍了拍道:“你别心焦,都察院是陛下直属机构,应当不会做出出格之事,老身且随你一瞧,今日必得见到陛下。”

    荣贵妃又抽泣几声,渐渐收起了眼泪,几欲要跪作谢礼。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正殿。

    果然不出所料,正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被围的水泄不通,五步一人围守,皆身披重甲。

    远远看去,魏统领正与一玄衣男子交涉些什么,荣贵妃脸色沉重起来,扶着老王妃二人走去。

    还未踏入正殿门半步时,那玄衣男子作势阻拦,作拜礼开口道:“下官都察院都御史宋延倾见过贵妃娘娘,见过嘉庆王妃。”

    荣贵妃蹙起眉头,上下审视着他,确然是个生面孔,他只知陛下常收到苍鹰来信,对这个老谋深算的都御史赞不绝口,却不知他如此年轻,容貌俊朗,胜过无数京中男儿。

    “还请娘娘,王妃止步。”魏统领一同拜过后,站在殿前,身后禁军握紧了腰中刀剑,严阵以待。

    荣贵妃的脸色愈发凝重,双手紧紧拧着袖袍。

    老王妃见状,冷笑一声道:“便是连老身也进不得吗?”

    “王妃可有非进不可的缘由?”宋延倾负手而立,今日一身玄服精练不少,愈发衬着身姿挺拔,沉声问道。

    “陛下不过是坠马发疾,你们便将正殿围的水泄不通,老身反倒是愈发担心陛下的安危了。”老王妃看着和颜悦色,话下却在暗指都察院狼子野心。

    宋延倾听后嘴角提起,颔首一声轻笑,而后抬眸道:“王妃多虑了,围守正殿是为了提防尚潜在宫中的刺客……”

    “什么?!”老王妃听后,紧了紧搭着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转头看向一旁的荣贵妃,荣贵妃垂眼,并未有什么情绪,反倒是老王妃不由得思虑起独自离开的孙女温娴婉的安危。

    “什么什么啊?”

    一声清亮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随即便是一阵轻笑,接着那人轻快的走到几人面前,笑颜明媚,道:“怎么?贵妃娘娘没同您说吗?陛下并非坠马,实为夜登高台,坠楼所致,自陛下发疾一连几夜都有人看到刺客黑影在宫中窜行……”

    “喏,便是新建的那座。”

    褚寿抬手指向那边高耸的飞楼,示意老王妃侧耳听听,四周暗淡,唯独那边一片光亮,隐隐约约听得舞曲、笑声,热闹非凡。

    她今日依旧是绿衣打扮,发型虽然简单,妆容头饰耳饰等却十分精致。

    “见过郡主。”

    褚寿看向作拜礼的宋延倾,装作不甚在意摆了摆手,示意请起,毕竟他二人应当是并不相熟才对。

    “宫中如今人心惶惶,您二位倒是大胆,竟敢宫中夜行,也不怕被那贼人掳了去?”褚寿戏谑的说道。

    老王妃想开口,又让褚寿堵了回去,“来人啊,宴席就快开始了,还不护送嘉庆王妃、贵妃娘娘落座。”

    “你当真敢?”老王妃咬着牙威胁道。

    褚寿侧目叹道:“这是要逼着晚辈差人把您架过去吗?”

    随即几个着重甲的禁军挎着长刀走来,严阵以待。

    老王妃见抵不过,冷哼一声,理了理衣衫,转头狠狠剜了荣贵妃一眼,重重的甩了袖袍,这才离去。

    荣贵妃看着局面崩盘,便装也不装了,梗着脖子,未有理会那些兵士,倒是悠悠走到褚寿面前。

    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心中怒火,沉声道:“这千秋宴是你提着要办,如今本宫不过是想见一眼陛下,反倒本宫成了恶人了?”

    未得等候褚寿接话,便话锋一转,眼中千回百转,化作一刀刀利刃朝魏宇成射去,厉声道:“魏统领,你这又是什么意思?陛下就是因为你的疏漏才被歹人所害,吾保了你全家,你竟然背信弃义?”

    魏统领低头,不作言语。

    当时陛下深夜批完奏折,一时兴起,登上那座未竣工的高楼,他那时值守劳累,未能尽责,陛下带了一内官上楼,等他反应过来,陛下砸在了他的面前,回天乏术。

    本以为错失良机,那刺客早已逃出了宫去,谁知又有不少内官侍女夜半被杀害,事情已经闹到了不可挽回的局面,身为禁军统领,他在责难逃,禁军本不应听从后宫嫔妃调遣,可他当真是没办法了,便听从了贵妃,替她作势。

    褚寿嘴角勾起,冷冷的看着她道:“即便我不提,这千秋宴也还是要办,这苏容二氏不敢做的事,您敢做。”

    荣贵妃被道出了心声,眼角猩红,嘴角不由得颤抖,她谋划多日,竟败在了她的手里。

    巫族覆灭,她除了陛下无人可靠,没了底气,人人都能来嘲讽一句,唯一的筹码——太子却也跟着容氏要背弃她五年养育之恩。

    她恨,恨这世道不公,陛下嘴里说着爱她敬她,却宁可中宫之位空悬也迟迟不将她送至后位……如今,她唯一的后盾也倒下了,人心凉薄,不出几日,苏氏容氏便都要来争,他们都能争,她为何不能……不就是要与全京都为敌,又如何?若让她过上看人眼色听人调遣的日子,她宁可拼死一搏。

    于是她帮着禁军统领魏宇成压下疏漏职责办事不力的罪过,空将坠楼说成坠马。

    如此一来,舆论便从禁军到了她的身上,即便是被骂巫蛊妖妃误国,但只要将禁军牢牢攥在手里,她便有了一搏的底气。

    褚寿说的没错,千秋宴正是她计划中关键一步,她特地另外邀了皇亲贵胄、名门望族和朝野大臣的家眷,待到宴会开始,便叫禁军围了,以此作为要挟,便不要太子了,那与她未有真情的陛下宠幸了一个官女子,便是刨腹取子,再立太子又如何?她为何不能做第二个太后?

    原以为计划万无一失,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昨日魏宇成忽得带兵牢牢围守住了正殿,一直未有消息,正巧着今日那惯会装腔作势的老王妃进宫,三言两语便把她怂恿成了出头鸟,原本想着试探一二,谁知竟使唤不动了……

    如此,她多日的谋划功亏一篑。

    “是陛下,是陛下让你这么做的对不对?你二人常来书信,他早就怀疑我了是不是?他一定早就知道那官女子是我送给他的……这一切都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

    荣贵妃情绪激动起来,泪珠大颗大颗的流着,碎发垂下,显得格外憔悴,一旁苣谊焦急的搀扶着圈住她,轻声安慰,试图让她缓过来,“娘娘,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荣贵妃这才回过神来,微微蹙着眉头思量,哭着哭着笑了出来,“对,是啊,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流川,卿卿,你放过我这一次好不好?是他们逼我的,巫族覆灭,我再没有可依靠的了……你应当明白我的啊!卿卿!”

    荣贵妃拖着身子上前抓住褚寿,满是泪水的眼睛近乎乞求般看着她,她哭的没了气力,却紧紧的抓着她,让她稳不住身形。

    褚寿任由被拽着,看着她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瞧着她发愣时,荣贵妃却被宋延倾一把推了开来,他卸了力气,不让贵妃被推倒在地,而后将她稳稳护在了身后。

    一阵熟悉的清香扑面而来,又拥入怀中,褚寿这才反应过来,惊觉宴席即将开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袍,抬眼看去,对着他担虑的神色,她点点头示意,站了出去,轻声道:“原本便是念及巫族,才不会由得你犯下弥天大祸,你为何不想想,即便是拥你上了高位,巫族日后又当如何自处?”

    “巫族没落,可你仍是贵妃,今日这千秋宴你才是主角,苣谊,带娘娘重新梳洗……”

    褚寿停留一刻,垂眸道:

    “开宴。”

    随着荣贵妃落座,宴席才正式开始。

    众人前方高高筑起的台子上舞姬翩翩,曲子顺着飞翘的曲檐环绕在空中,台下一片其乐融融,互道寒暄,热气腾腾,行令劝酒,个个微醺红了脸,连风都是暖的。

    “你们说那白白净净的小郎君便是都察院真正的都御史大人?”长乐公主端坐在上位,雕刻着海神花的玄木椅映着一种阴郁的光影,盖着厚厚晶蓝色粉影眼皮微微抽动了一下,而后并未睁开,只一张艳红的小嘴开开合合。

    世人皆知,长乐公主喜着奢靡之服,多为艳色,其上绘图,色彩雍容,列式繁复,头戴明色珠钗,坠耳银环,好收藏奇异怪形之摆件,或罗列于室、或手持、或佩戴,从不离身,实乃京都之第一奇人。

    或者拿褚寿年少轻狂的话来说——他娘的,比她祖宗婆都不会打扮……

    非但如此,她的声音也如同被怪蛇毒坏的乌鸦,却又不像掐着嗓子那般做作,若是倾耳仔细品味,倒也觉得与常人无异,便如她那张涂了厚厚脂粉的脸一样,虽无惊艳之色,却也实在谈不上平庸,可是就像是那未填满色的圆和走错脚步的针法,确实是“无伤大雅”,也确实是难以忍受。

    自然而然,长乐衬着一旁落座的贵女们越发的清新脱俗起来,个个便如同清莲般濯水而出,很是令人赏心悦目。

    “回公主,坊间都这么传,却也不知真假。”坐在近旁的温娴婉捻了帕子轻声附道。

    “自然是不可能空穴来风。”

    “哦?高小姐可是得了什么消息?”薛映嘴里塞满了鱼肉糕点,两颊鼓鼓囊囊,听得一旁高之水高小姐说的言之凿凿,颇有几分拿捏卖弄,便立刻转头好奇的睁大了眼睛问出了口。

    高之水为了挡住薛映嘴里喷出的残渣,不留痕迹的拿微微丝帕掩面,蹙眉道:“我与兄长返京途中,便遇了沈大人的行伍,那小郎君未曾下过马车,只沈大人忙前忙后,颇为恭敬。”

    “嗷~原是如此~”薛映手里又拿了一只炙热的鸡腿,眼里看着腿,不甚在意的点点头,嘴里嘟囔着:“青桃,桂花酿,斟满斟满。”

    众人听罢,皆掩面轻笑起来。

    唯有一人冷着声,不屑的睨了一眼道:“高小姐一口一个小郎君叫得亲昵,这么快就忘了你那举家被贬的闺中密友了?”

    高之水听了,脸上难掩怨色,却未做声回应,反倒是薛映叹息起来,口中吃食变得难以下咽。

    自都察院立于京都以来,行事狠厉,作监察百官之责,从政或行商,亦或是城北村舍农事,都逃不过都察院的眼睛,京都城几乎人人自危。

    “曲小姐,许家贪污官银,有罪才会……”薛映圆乎乎的小脸顿时没了颜色,不知该如何辩驳。

    曲卓意依旧是冷着脸,她是武将的女儿,他父亲驰骋沙场,家风肃立,与几位娇弱小姐的气质自然不同,利落的立领与她骄傲头颅高高的昂着,飒爽英姿,颇有巾帼英雄的劲头。

    高之水和薛映的那位好友的父兄本是薛映父亲麾下的得力助手,工部督办修缮护城河等事项,便委派给了她父亲,谁知那人坐山吃山,吞了不少官银,被都察院查出来,一句话直接提到了大理寺,连她那位至工部尚书的父亲都保不住,人被折磨了个半死,还被全家流放赶出了京都。

    如今都察院从三法司中崛起,直接压在了大理寺和刑部的头上,大大小小桩桩件件,得罪了不少人。

    可都察院乃是圣上的耳目,就算那都御史再疯,有陛下做保,哪有人敢妄议。

    “许…许至什么来着?他们家被贬到哪儿了?”

    一阵清爽大方的声音穿破了凝重的氛围,霎时拉来了一丝暖气。

    褚寿走的拖拉了几下,便没赶上脚程,来的迟了,急忙寻了个席位,见大部分都是熟悉面孔,提起裙摆便坐了过去,随手捡了一个圆果子掂了掂,自顾自道:“许家?哦,老家在宁州的那位,各位?我没记错吧?”

    曲卓意听得声音,远望的眼神微转方才肯落到席间,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褚寿。

    今日褚寿被阿水缠着梳了一个格外乖巧的发髻,一头一个啾啾,又多戴了几个钗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裙摆也比平日里大了几圈,微微泛着蓝调,夜色下颜色重了几分,弱化了几分冷色,奇特般的与这初秋格外的相配,丝带飘飘,让褚寿顿觉自己似乎又年轻俏皮了几分。

    老头儿自从出发便对褚寿十分满意,正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如此看来,自己调皮捣蛋的孙女儿也乖巧安静了不少,便甚是欣慰。

    “回郡主,正是宁州那个许家。”

    后来,不知是谁领的头儿,除长乐以外的贵女皆纷纷起身,福身道:“见过流川郡主。”

    曲卓意眼看四周,微微挑眉,也跟着抱拳以代行礼。

    褚寿颔首,躲过众人目光,扫过丰盛的席面,含糊道:“免礼免礼。”

    此时长乐眼皮方才翻了开来,红唇微微弯着,像只猛兽看到猎物一般,眼神警惕又兴奋。

    不过这直勾勾的眼神被褚寿自动免疫忽略掉了,她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且……她不想理这个人,是真的是不想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