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寿与天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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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之宴 瓮中捉鳖 5

    再见到那条蜈蚣时,他的嘴角,下巴,乃至胸前已经沾满了血迹,染在黑衣上,月色下隐隐闪着红色的血光。

    苏题瑛被锁着喉,完完全全挡在蜈蚣身前,她身量娇小,被他的小臂紧紧夹着脖颈处,艰难的喘息着,脚尖似乎已经离地,没了重心的乱踹,眼角涌着泪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连呼救也成了奢侈。

    今日进宫是苏仝为了让她在嫁人之前多露露脸,原本传闻便说这位苏二小姐在苏府受尽苛责,要嫁去未来王府,一来多见见世面,二来以身说法,平息众人非议。

    哪知宴席大乱,仓皇出逃时迷了路,迷了路也不敢大声呼救吸引人来,便左拐右拐的一不小心碰上了那条蜈蚣。

    彼时都察院一众暗卫正围着他缠斗,那人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喷出许多鲜血,本以为能被擒住,谁知竟朝她这边冲来,未来得及逃跑,被当了靶子人质,硬生生的拖到了内河那边。

    “褚家小郡主!咱们几年前江湖上打过一回照面,我知道你那金风箭雨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那蜈蚣躲在苏题瑛背后突然开口,众人目光齐齐看向后方。

    褚寿他们已经赶来,苏秉庵忙着上前安抚妻子亲妹,褚寿则是悄悄在暗处拉满了弓,箭在弦上,又被硬生生的叫停。

    褚寿撤下弓箭,缓步走了出来,道:“我当是什么蜈蚣,躲在一个弱女子身后,还算什么江湖英雄?”

    蜈蚣哈哈大笑两声,应道:“我也不能为了几箱黄金把命买了啊。”

    褚寿上前几步,被宋延倾抬手拦住,他看向她冷声道:“别靠近。”

    褚寿看向他从手腕处流下的血,浸湿了衣袖,伸手去触,血顺着指尖滑落指腹,她回过了神来,收手,抬头看向他,道:“疼吗?”

    宋延倾原本坚定的眸子微烁,将手背到了身后,侧过脸,看着被劫持的苏题瑛脸上没了颜色,下定决心开口道:“止步。”

    方才貌似不容那条蜈蚣提条件的都察院暗卫都停了脚步,众人僵持的气氛又多了一重。

    苏秉庵连忙上前,劝道:“小宋大人,家妹的性命可就全在那贼人手上了,过几日便要嫁去王府,还请大人切莫强硬,请务必保下家妹。”

    说罢他便眼瞧着褚寿大步走了过去,二人身后便是内河,不过几步,苏秉庵急忙要拽住褚寿,却未曾得手,心又焦灼起来。

    褚寿边走边将弓箭丢掉一边,又从腰后取出一柄短短的匕首,通通扔在了地上。

    蜈蚣看着她一步一步接近,拖着苏题瑛微微后退了几步,苏题瑛又挣扎两下,嘴唇有些发紫。

    “你既知我名号,也晓得拉个人垫背,可她是苏府庶女,平时也与侍女无二……”

    “我呢?……若你今日挟持的是本郡主,你都能从正门离开皇宫。”褚寿淡淡开口,指了指那边遥远的正门,眼神明亮,看起来并不在意。

    “你别过来……”蜈蚣的小臂又紧了几分,苏题瑛无意识的流着泪,呼吸越发困难起来,眼神有些涣散。

    “你是贵为郡主,可我也听说,你与那都察院不对付,权衡下来,恐怕这事儿难成,那便算这小姑娘倒霉,同我一起去见阎王好了……”说罢,他大笑了起来,细长的眼中变得狰狞,带了赴死的决心。

    看着他的脸,褚寿脑海里的记忆又重新浮现出来……

    当年她与宋延倾下山卖药,路过一口井,欲打些水来喝,哪知这人从井底冲了出来,而后又来了几个人将他俩团团围住,褚寿拉弓放了几箭,可叫那条蜈蚣的兄弟难受了不少时日,当年她也是傻,以为帮乡里乡亲大败匪徒,还留了那个想起来就想捂自己嘴巴的中二名号——“京都第一郡主”……

    蜈蚣潜在暗处时,好几次撞见了她进宫,第一眼便认了出来,她还真是郡主……想着待到计谋成功,顺便也要替兄弟们报仇,做了这个什么第一郡主。

    想到这里,褚寿面上虽依然淡定,但心中却咯噔一下,那位第一郡主的同伙怎么没提醒一下第一郡主……她自以为是江湖中有一面之缘的过客,没想到是只会蛰人的蜈蚣……不过,换还是要换的,抓刺客这件事本与他们前来赴宴之人无关,她的谋算也令不少人遭殃,可不能再把一条人命搭进去,况且苏二小姐马上就要成婚,马上就要脱离原生家庭的苦海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记性不错,怎得忘了同我一起的那个少年郎便是那位都御史大人。”

    蜈蚣一听,她竟然还敢再提他的两个兄弟,说的如此不轻不重,气的牙痒痒,又转眸望去,可不是嘛,这么多年了,这二人还在狼狈为奸……那这送上门来的保命符,可就不要白不要了,犯不着把命就在这儿,二位弟兄的仇只能来日再报了。

    褚寿见他心有所动,又见苏题瑛眼神涣散,咬牙切齿继续道:“那还不速速换人,本郡主允你活着离开京都。”

    那蜈蚣歪嘴邪魅一笑:“若我带你一路回到北境,想来北境人人都想认识你这个褚家唯一的后人吧。”

    他笑得越发狰狞起来,得意的慢慢松开了禁锢着苏题瑛的胳膊,苏题瑛双手抓着他束着的袖口,倒吸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来,大口大口的吸起气来。

    褚寿顺势朝他伸过手去,作势要换人,有一点还算比较不错的是,那条蜈蚣手上并无什么武器……

    趁着蜈蚣推开苏题瑛,褚寿悄悄漏出了袖袍里藏着的金箭,朝着他咧嘴一笑,便将滑落的金箭持在手里,稳稳的插进了他的胸膛。

    等他反应过来,伸手要去抓劫后余生的苏题瑛,却被褚寿猛推着倒退,朝后仰去,又狠狠扎进一寸,耳朵听到褚寿在一旁道:“这个关头提北境,是你蠢还是我蠢?我现在倒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值得你如此卖命!”

    金箭深入胸膛,又在血肉之中旋开,绽开刀叶,他嘴角又渗出血来,被迅速朝后推着的他毫无招架之力,被迫后仰,嘴巴开合,牙齿混着血水挤出二字:“疯子。”

    说罢,电光火石之间,二人便一同坠入了内河。

    “小姐!”

    “郡主!”

    众人齐齐惊呼。

    宋延倾见褚寿身影消失在岸边,眸子一紧,松开被抓出褶皱的衣袍,便要急切向前,却被一旁沐华舒迅速拉住,她抬头看着宋延倾摇摇头。

    沐华舒知道,若她不拦,宋延倾必定要去救她,可他二人不该如此!至少在不知真相的外人面前,他俩并不相识。

    沈羿苛见状,立刻喊道:“还不救人!”

    四周的暗卫得令,立刻齐齐跳下水去,宋延倾拂袖甩开沐华舒的禁锢,跨着大步便朝河岸走去。

    苏秉庵同顾虹影与阿水三千他们也跟着跑了过去,急得阿水眼泪汪汪。

    内河虽是活水,但并不算清澈,下方还有多年积成的淤泥,几个水性好的下去,水便立刻混浊起来。

    褚寿不太会水,但她从一开始提出来要换人便打定了主意,她不可能放那刺客出了皇宫,也定要救下苏二小姐无辜的性命,她本不该被扯进来。

    她亮出金箭时,很怕被那蜈蚣反制,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温血溅在她脸上时,她还很庆幸做出了要一同坠入河里的决定。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不一样了,在水中恍惚看见插着金箭的刺客沉沉坠入河底,她这才安心下来,任由浑浊的河水将她吞没。

    让子弹飞一会儿……

    很快,几人便被救了上来,那条蜈蚣本就中毒,有因着催动内力大伤元气,后又被褚寿一箭插入胸膛,此时早已没了意识,如同死尸一般被人拉了上来。

    见二人栽入河里急着拉人一同调入河里的苏题瑛情况也不容乐观,顾虹影轻轻的扶着她的头,她那幅瘦削的身子显得愈发单薄。

    贵妃得知这边境况,便差贴身侍女苣谊带着宫中医士赶来,拜过众人道:“娘娘一得知消息便派了奴婢赶来,娘娘说太子殿下发了温病她抽不开身,收拾好了外宫可供诸位大人将歇。”

    苏秉庵苏问凝兄妹二人也侧立在一旁。

    苏秉庵神情焦急,这小妹过几日便要嫁于四皇子,可断不能在他手里出什么差错!

    又不禁感叹道:“这褚家真是一脉相承的胆大,方才真是太惊险了,不要命似的……”

    苏问凝向来冷面,见众人焦急慌乱,却也端的稳稳,顺着苏秉庵的话想起褚寿,冷笑一声道:“哼,不过是有恃无恐罢了。”

    说罢,自顾自的转身走了,苏秉庵伸手作势要拦,又摇摇头,无可奈何,这亲妹向来有主意……

    他转身心切问顾虹影道:“虹影,你可有被吓到?不如去外宫将歇?”

    顾虹影听罢,心中生气起来,皱着眉头道:“医士说瑛儿情况不妙,自然是要去外宫,你若想回,你回便是了。”

    回你家那个一家子冷心冷面的冰窟窿去!

    苏秉庵立刻拍着大腿道:“怎会啊!人命关天,自然以瑛儿为先……”

    那边褚寿也被救了上来,吐了好几回水,还掺着泥沙,在嘴里蹭蹭作响,她吐了又吐,“呸呸呸……”

    阿水面露难色道:“小姐,您别动,耳朵里还有呢……”

    三千也躲在一旁给褚寿捡下挂在身上的水草,纳闷道,怎得只她家小姐身上挂了这么多泥沙和水草……

    褚寿正专注在脱鞋倒水时,整个被人腾空抱起,在场之人无不震惊,饶是心知肚明的沈羿苛见了也怔住了。

    褚寿被吓了一跳,以为又要掉进河里,双手紧紧攀上了那人脖子,又是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她愣愣的抬眸看向宋延倾,满眼不解,想来有些不妥,立刻又把手悄悄的松开了,揣到了自己怀里。

    “知道外宫怎么走吗?”

    褚寿缩着脖子又点点头,未敢抬眸。

    “怎么走?”

    褚寿伸出小手,颤颤巍巍的指了指前面,悄声道:“前面右转……”

    月挂枝头,天边星河璀璨,浮着几朵被夜色染黑的云,远远的挂在无尽的苍穹,远处檐上排了一排黑鸦,在月色下发着隐隐的青光。

    长长的虹桥搭在城楼之间,挂在上面的幡旗随风飘着,吹起行人衣角,远处传来铜钟鸣响,一阵又一阵催人入眠。

    皇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一声又一声的只听得到踏在木板上的声音,万籁俱寂,夜色自成灯火,照着宫中路。

    褚寿见四下没了人,这才放松下来,多次欲言又止后开口,道:“那蜈蚣……最后还跟我说了北境,临了临了还要推说一嘴,若你们查出背后指使之人,定要告诉我,我可不相信他是什么北境细作。”

    宋延倾没接茬,稳稳的走着,月色为他打上侧影,清冷疏离,眸子温柔,喉头一动,开口问道:“既然都越了线,就没有别的要与我说吗?”

    “越了……”褚寿反应过来,愣怔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

    那晚与他说了郡主是郡主,大人是大人,烧窑的是烧窑的,卖药的是卖药的……对啊,这不正是你褚寿给你俩人划的一条线吗?话可不是人家说的……

    思至此,褚寿嘴角抽搐,勉强开口道:“我四处游说,大家都觉得我与都察院势不两立,我这是要把你们都察院假意推出去,然后钓出一条大鱼,唉,你看这情形,其实遍地都是大鱼,就看谁耐不住性子急着上饵了……”

    话还没说完,又被宋延倾打断,他轻声问道:“就说这些?”

    褚寿听后蹙起眉头,手又搭在他的肩头,转眸看向他,问道:“那我……该说什么?说你为什么不愿见我?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插手你的事?说你为什么不下水第一个来救我?说你为什么总与那沐小姐拉拉扯扯?说你什么……说你现在为什么要把你我分的如此!嗯?如此清清楚楚?”

    宋延倾听后嘴角带上笑,眉眼舒展,满意的应道:“嗯。”

    褚寿动作幅度越发大了起来,撑着他的肩膀,定定的看向他,瞪着眼睛质问道:“嗯?我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宋延倾稳稳的抱着她,任由她怎么难以置信着。

    自褚寿同那刺客一起坠下河岸,他的心便如同刀搅一般一抽一抽,未曾停下,呵,是有些可笑了,明知是她的计划,却就像真的要生离死别一样,好像下一刻,就那一刻便要此生不复相见。。

    他以前总觉得话本子里谈情说爱的颇为烂俗,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何必非要纠缠到生离死别,非要阴阳相隔,非要悲痛到无以复加,转而去乞求上天垂怜。

    褚寿曾说过神太无情,所以她不信神,她信她自己,也因为如此她又说她最最理性,就像他一样。

    他以前觉得她好像真的把她的理性给了神,因为她对人人都感性。

    可他方才发现了自己和她并不一样,他可以对人人都理性,可唯独对她,若要对她理性,要比把箭扎在心口还要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