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寿与天齐
繁体版

第四十七章 质问

    宋延倾看着飞来的金箭,刺入李信肩头,他转眸对上褚寿的视线,她像卸了气力,拉着弓箭的手缓缓放下,蹲坐在了地上,脖颈手掌上映在宋延倾眼里,一片猩红。

    他收起长刀,亦不管应声倒下的李信,大步靠前,单膝跪倒在地上,将褚寿抱起,褚寿头枕在他的腿上,微微抬眸,开口忍痛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他伤口难凝,虽早就给他炼出了药,亦有药可医,但她没带在身上,她错了,走到哪里也不安全。

    宋延倾心疼的看着她,摇摇头,伸手去查看她脖颈处的伤,抬手想要轻触却又怕弄疼了她,又去看她的手掌,麻绳掉落的碎屑沾在被匕首割伤的血肉里面,他心头一紧,仓皇无措起来,左右试探,将她牢牢抱了起来,翻身上了马。

    褚寿靠在宋延倾怀中,只听得后面吵吵嚷嚷似乎来了不少人,耳边轰隆隆的声音不断,而后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夜幕深深,满眼暗色,那微弱摇曳的烛火轻轻跳动着,直晃着她的眼睛,眼皮很沉,沉的抬不起来,她努力的睁开眼,勉强支起了身子,只是双手一按在床上使力,便是软软的床榻,也痛的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阿水放下浸湿的巾布,在身前抹了抹,便立刻迎了上去,满眼担忧的扶着褚寿,轻声问道:“小姐?好点儿了吗?哪儿不舒服?”

    褚寿躬背坐着,双手都被缠住包扎,用唯一露出来的指腹揉了揉太阳穴,强要把那突突一跳一跳的按下去才作罢。

    接着抬头问道:“阿执怎么样了?”

    阿水坐在床边低着头,紧抿着唇,蹙着眉头一言不发,褚寿不解,眼神流转看向立在一旁的三千,三千轻叹了一口气,低低说道:“宋公子背上,肩膀上受了伤,有医士正在替他疗伤,只是……血止不住。”

    褚寿拢起帷幔看着窗外月影西斜,至他们下山已然过去了好几个时辰……血还在流?

    她眼中闪过一丝愠色,转头看向眼中含泪的阿水,又平静下来,咬着唇沉声问道:“我是如何嘱咐你的,若他出了什么差错见了血,而我又不在身边,该如何做?”

    阿水听罢,一眨眼,眼泪便骨碌碌的顺着脸颊掉落,晕进了衣衫,她轻声说着,有些委屈:“本是要拿出药来的,可那位沐大人说话太不中听,我气昏了头,这才不管不问的。”

    褚寿心下一沉,阿水最是好脾性,沐华舒怕是又说了什么,才叫她如此委屈,逼着心肠都硬起来了……

    思至此,褚寿抬起手,给她抹去脸颊上挂着的泪水,轻轻应了一声,安慰别哭,而后又与阿水轻声道:“扶我下去,我亲自送药。”

    魏清玄为他二人安排的住所并不远,可褚寿却走的艰难,脖颈上、手掌上的伤口尚不及如此,可膝盖上的伤却是叫她难捱,她膝盖本就患有旧疾,平日里好好保养着,出行都有马车,如今带着外伤爬上了山,却当真是“内忧外患”。

    她一路走来,见了不少身着玄服的暗卫,皆神色肃穆,这阵仗她在宫里见得多了,故而即便是一瘸一拐的走的也依然坦然,不过这州府中的一些个侍仆却躲在别处不敢出来,整个州府,倒像是都察院了。

    还未到门口,转了个弯,便见那处围满了人,来来往往的进出不少医士,魏清玄在门口侧立,蜷着手惴惴不安,眼神惊惧,一旁詹英韶拍着他的肩膀,似乎是在劝慰。

    他二人见了褚寿,立刻小心躬身上前作拜:

    “下官詹英韶拜见郡主。”

    “下官魏清玄拜见郡主。”

    褚寿轻轻应了一声,魏清玄立在一侧,紧闭着嘴,不敢详说,詹英韶瞥了他一样,叹了一口气,上前道:“郡主,诸位医士将小宋大人的伤大致包扎住了,却是始终没法彻底止住……”

    詹英韶见褚寿面色不好,继续圆道:“虽还在渗血,但好在出血量不多,沐大人说,已经差人去请以前救治过大人的医士了,你也不必太着急。”

    “不必了。”

    褚寿面容有些憔悴,嘴唇淡淡没有血色,冷冷开口。

    “我来了便没事了。”

    詹英韶不解郡主如此笃定的语气和神色,转而看到一旁阿水提着一个小小的匣子,思量,心中渐渐定了下来,直到褚寿走了进去,他还回头安慰魏清玄道:“你放心,魏大人,郡主师从妙春医士,说有办法自然有办法。”

    魏清玄听后神色却紧张起来,不住的抬手抹着额头上的虚汗,詹英韶不解,“你紧张什么啊?魏大人……”

    不解,很是不解。

    褚寿方踏入房内,绕过前堂,拢帘走进内里,便从立着的屏风之后看见了他的身影,一如在苍嘉城初见时那般。

    四周有盆烧红了的炭火,还有些未来得及倒掉的几盆血水,满屋萦绕着浓浓的药味和血腥气。

    隔着那雪纱似的屏风,借烛火和夜色朦朦胧胧见得宋延倾他平静的躺在床榻上,胸膛微微起伏,昏沉沉的睡着。

    她方要绕过屏风,却被从后面出来的沐华舒抬手拦住。

    沐华舒手中持剑,眼神冷漠甚至还有一丝怒火,看着褚寿,冲冲的问道:“你来干什么?”

    褚寿看她一眼,伸手接过阿水手上的匣子,晃了晃道:“送药。”

    沐华舒冷笑一声,侧脸看去,开口拒绝道:“用不着。”

    未等褚寿反应过来,沈羿苛从后走出,劝道:“华舒,敷用郡主的药自然要见效快一点,这样拖着也不是事儿。”

    沈羿苛要接,又被沐华舒拦住,她情绪难抑,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冷着声道:“害了一次,救一次,害了两次,救两次,这是在养蛊虫吗?”

    “你说什么?”褚寿听罢,拧起了眉头,她不明白沐华舒话中何意,确实极不中听。

    “大胆!”三千在身后生气的喝止。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你不清楚吗?哪次不是因为你,他才会受伤?你清楚他的体质啊,你明明知道他受伤流血难凝,可你还是做了!”

    “你们巫族打着什么为天请命的旗号,早就做惯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说着,沐华舒眼神定了定,直盯着褚寿道:“也活该你们巫族天女活不过十八,吸人骨血的东西,也配?”

    沈羿苛听罢,上前几步,把沐华舒拽到一边,狠狠的瞥了她一眼,而后又稳下面孔,转身带了笑,连忙朝着褚寿作拜道:“阿执他下山时又被那歹人刺了一剑,便在肩头,不过不深,就是老毛病了。”

    沐华舒听罢,失声笑了起来,她对着沈羿苛道:“沈羿苛,为何连你也不敢说!”

    说着,她转眸看向褚寿:“他若不是次次都是为了护你,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褚寿未得理会她,双手隐在裙袍中,也不顾疼痛攥的紧紧,阿水和三千亦是神色紧张又气愤的怒视着沐华舒。

    她缓过神来,看向一旁沈羿苛,不咸不淡的问道:“李信……抓住了吗?”

    “抓住了,已派了医士去与他治疗了,醒了便能审问。”

    她侧头朝后一瞥,又抬眸定定看向沈羿苛,吩咐道:“务必严加看管,我看着暗卫来了不少,便不必假手于人了。”

    沈羿苛领会,作拜,答应了下来。

    而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抬手,阿水会意,上前将装药的匣子递给沈羿苛。

    沈羿苛接过匣子,看了眼褚寿又看了眼沐华舒,轻叹一口气,无奈摇摇头,又进到了里面。

    褚寿低头理了理裙摆,又抬头转身走到身后的圈椅旁,抚身端坐下来,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只听得到屏风后医士为宋延倾换药的声音。

    半晌,褚寿抬头看向沐华舒立在屏风前的背影,手中紧了紧扶手,眼神淡漠,开口道:“沐小姐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一直想说的都同我说了罢。”

    沐华舒身形一滞,握紧了剑鞘,筋骨分明,她转过身来,将剑搁置在案桌上,坐在了褚寿的斜前方,情绪似乎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

    下定决心似的,咬着唇道:“之前我奉父亲遗愿去幽北接阿执,请他代做四十八楼楼主,后来阿执带着我们投靠了朝廷。”

    “赴京路上,雨夜,一男一女带着一队人围了我们,当时尚未培养暗卫,只我们几个根本敌不过他们……”

    “那男子手腕上缠了白玉佛珠,生怕我们认不出来似的,你说呢?郡主。”

    沐华舒红了眼眶,咬着牙看向端坐在上的褚寿,不屑的冷笑一声,继续说:“阿执的马车轿子被他们砸烂,他站出来……接下来的事还需要我与你说吗?”

    宋延倾颤抖良久,又被一群黑衣人围困,他从轿子废墟里撑着长刀站了起来,方要继续,却看见正面对面看见一个浑身着黑服的女子,黑发披下盖肩,脸上带着面具,是巫族的图腾,拔地而起的扶桑之木,缀着一点点细小的四瓣花朵,蔓延在整张面具之上。

    宋延倾握着长刀的身形一顿,那时大雨倾盆而下,覆在他的脸上,叫他睁不开眼,可他却不顾雨水冲刷,努力睁着眼睛,即便是眼眶被雨水大的通红也极力的想看清对面那人。

    那人未作反应,挽弓搭箭,金色的箭头带了特制的机关,收缩起来的刀片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在雨水下愈发娇艳起来,便这么直直的对着他的心口。

    宋延倾低眸,勾唇轻笑一声,抬手覆在他的心口处,眼眶里涌出了热泪,不由分说的便被雨水带下,冲进了衣衫,又或许混进了脚下的泥水之中。

    那个雨夜,他的爱掉进了泥潭,他心口却生出了花来,一朵接着一朵,尖刺扎进他的肌肤,牢牢抓紧他的心脏,他的心口的破洞再未愈合。

    几乎是箭穿破雨滴,直直飞来的一瞬,他紧紧握着长刀的手松了开来,刀片与青石板相碰发出叮当一声,随着这声音,他直直的仰头向后倒去。

    滂沱的大雨冲刷着宋延倾的身体,很快,胸口渗出血来,顺着早已被打湿的衣衫留到了地面,猩红一片,像绽开的玫瑰。

    他半睁的眼睛痴痴的望着黑压压的天空,雨滴像穿线的小球一样砸在他的脸上,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了,从容的接受着生命的流逝。

    因为在他确定对面是谁以后,便再不想着要杀出一条活路来了,唯有撑着,或许还能在最后见她一面,他藏在心里,最钟爱的。

    这是唯一的庆幸。

    “小姐……”

    阿水侧身,低低唤着褚寿,接着道:“可你……”

    褚寿回过神来,抬手,打断了阿水的话,她眼中看不出情绪,只缠着的白布上又沁满了鲜血,“沐小姐,那天可曾亲眼见到过我?”

    沐华舒一愣,看着褚寿,不屑的笑了笑,继而道:“我那日提早一步去了京都,不过,郡主这是什么意思?”

    褚寿冷冷回道:“无事,我做过的我自会认,没做过的,也不会任由它扣在我这里的。”

    三千上前一步,粗声粗气道:

    “就是!我们小姐自与宋公子分别那日便病倒了,一直缠绵到第二年破春,怎么可能赶去京都!”

    沐华舒看着他们眼神一顿,再不顾什么礼节,扶着桌案仰着头大笑起来,甚至于说话时还捂着肚子,她带着狠厉的眼神,摇着头道:“果真是巫族少主,最会装傻充愣,颠倒是非……”

    说着,她停了笑声,眼中涌出热泪来,呢喃道:“宋延倾,说到底,天底下就属你最傻了……”

    褚寿脑中飞快的思量,立刻眼睛又回了神,想起沐华舒口中那个手腕缠着白玉佛珠的男子,她伸出手来拉住三千,低声吩咐道:“马上传信到佛渡寺,给赵无极……不,给慧远吧,告诉他,帮我稳住赵无极,待青州事毕,我第一个去见他。”

    褚寿声音冷冽,三千听得认真,努着嘴不时愤愤的看向沐华舒,得了令,便立刻动身去做。

    沐华舒正了正色,忍着怨气,继续说道:“你若觉得我在说谎,不妨现在便进去看看。”

    若不是你,他又怎么会任由金箭刺穿他的心口,若不是你,他又何至于走到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