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卿长安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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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归来六

    离忧收回目送的眼光,不经意垂眸去看手中的发簪与发带,然就是这么不经意地一看,却刚巧入眼白发带上绣有的桃花花瓣,令他刹那之间心头一颤,脑中闪出他许多年都不曾刻意想起过一次的回忆—他与久久初识的回忆。

    须知,天狗族乃寿命极长的上古神族,自然不同于寿数短暂的凡人,生长得那般迅速,反倒缓慢许多。故而,天狗族的天狗崽子们自出生之日起,就必得熬足十年之久,方才可幻化成婴孩之形;往后,再由婴孩之形转化到孩童时期;继而,慢慢长大到一千岁,才会出落成一个个的成人之躯。而离忧呢,当然也不会是个特例。一日又一夜地熬过整整十个年头,又经历了四十年的漫长岁月,加起来已满五十岁,于凡人已是知天命之年,用凡人的话来讲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可在天狗族内,却仍然是凡界五岁小娃娃般大小的模样。

    话说这个岁大样小的小娃娃,其实打化形之初,就该被送去云天浮梦家里抚养,但彼时由于化形后的久久经常体弱多病,更需要人多花时间精力在她的身上,容怀与紫宁便商议,先不要给云天和浮梦添麻烦了,姑且再养自家亲儿子一段时日,待久久身子结实些,再将儿子送去和久久培养感情,便就又将离忧留在身边养了四十年。

    然在这四十年里,他们夫妻两个却也没少忽悠离忧,时常给离忧灌输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媳妇,错过就不会再有了的思想。而他的媳妇名叫久久,就在他岳父云天和他岳母浮梦所居的明德殿;有朝一日,他必得去他岳父岳母家里住,肩负起照顾媳妇的重任,这样,媳妇才能健康长大,然后嫁给他;不然,若是他犯懒不管媳妇,媳妇就会被别个有心人拐跑,从此以后,他也就成为孤家寡人一个了。

    那有谁又会喜欢孤零零一个呢?离忧不晓得,却清楚明白他肯定是不喜欢,遂一直期盼,他被容怀和紫宁送去照料久久的那一日。为此,还早就打包好了行李放在床头的柜子里,只为有一天容怀通知他可以去明德殿时,他能不耽误时辰地马上拎起行李,随他老爹老娘启程前往明德殿。

    隐在内心的期盼,一直延续到他五十岁那年的三月。初十那日,离忧一早起床来到正殿堂厅用膳,却在刚走到门外,就听见容怀同紫宁在里面道:

    “宁宁,老云昨个来信了,说久丫头不似从前那样病病殃殃了,活泼好动得很。老云瞧她自己一个挺孤得慌的,便让咱们趁早将离忧送过去,你看如何啊?”

    门外的离忧心中倍感欣喜,因他巴不得赶紧去陪伴这个从未见过面,却是他唯一的媳妇,于是,都没接着呆在门口听听他娘是何种回答,转头就跑回房间,从柜里掏出早已备好的行李,又匆忙赶回堂厅,气喘吁吁却兴冲冲地扯着容怀的衣袖,往外使劲拽着容怀。

    “爹,快走吧快走吧!别吃饭了,反正你修为高深,也不差这一顿。再说了,云爹爹家也有早膳,咱们可以去云爹爹家吃啊!云爹爹一定不会小气到不让你吃的,咱们就快出发吧!”

    容怀一听这话,顿时猜出了个大概,会心一笑,道:

    “哈,我知道了,你这臭小子肯定是听到我和你娘方才说的话了。那行吧,也罢,既然你着急去,咱们现在就走吧!也省得你闹腾个没完没了,累得我和你娘连饭都吃不好。行了,走吧走吧。”

    离忧欣喜若狂调头,连跑带颠向外而去,容怀也即将踏入只有他和紫宁的二人世界,少不得喜上眉梢,拿过紫宁手里还没盛进去清粥的空碗放到桌子上,领着紫宁跟在离忧后面,一家子去往了明德殿。

    离忧呢,从前就自容怀口中得知过他们两家是至交,也知道云天浮梦在他出生之日都抱过他亲过他,据说还特别喜欢他,加之他也不是个认生的性子,是以,在抵达明德殿时,他就有如回到自己久别重逢的家里一样随便,直冲向正殿云天的怀里,稚嫩的声音兴奋地高喊道:

    “云爹爹,梦娘娘,我来照顾媳妇了!”

    当时,云天正在黄花梨木桌前翻阅古书,耳闻有声音响起的那一霎那,他就抬头向声音来源看去,见得一个小小的身影倏然闯入他怀中,那身影后还跟着容怀和紫宁,他就晓得这小孩子一定是离忧了,慈声说道:

    “呀!忧儿来了。要照顾媳妇是吗?”

    指着坐在软垫上专心致志剥橘子的久久示意离忧。

    “来,媳妇在那呢!快去和媳妇玩吧!”

    顺着云天手指的方向看去,却令离忧骤然屏住呼吸,呆愣在云天的怀里。因来明德殿以前,他就曾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幻想过他的媳妇会不会长得十分软糯可爱?但苦于始终没有机会相见,他便就无法得知。而如今亲眼一见,他深觉久久确实可称得上软糯可爱,外加一白净漂亮,当真是极符合他的心意,便满眼皆是惊艳的神情,从云天怀里钻出来,三两步来到久久旁边,一点初见媳妇的羞怯感都没有,厚脸皮地与久久搭着话。

    “媳妇好啊!我叫离忧,是你未来的夫君。初次见面,以后请多多关照。当然,是我对你多多关照,以后,我每天都会照顾你的。”

    话诚然是套近乎的好话,但久久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埋头手抠橘子皮没有出声。不过,离忧也没因此就感觉到尴尬,甚至没有气馁,仍蹲在久久身旁,眼望久久手剥橘子剥得费劲巴力,心中暗想果然是个需要被稳妥照顾的小娃娃,那既如此,也是时候展示一下他的体贴入微,来吸引久久对他的注意,成功让久久对他产生依赖了,便一脸笑嘻嘻地伸手去拿久久手里的橘子,道:

    “来,我来,我最会……”

    说这话的同时,他已经从久久手里拿过橘子到自己手上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使得护食的久久,误以为这个她不认识的小孩是来抢东西吃的,那是登时不悦地眉头一皱,甩手照着离忧的左手背,狠狠就给了离忧一巴掌。痛感即刻自离忧的左手背蔓延开来,疼得离忧浑身一个激灵,本能用右手捂住左手来缓解疼痛,橘子也便在那一瞬脱手掉落在地,咕噜噜滚回到久久的脚边。随即,就见久久麻溜弯腰捡起橘子,似防贼一样防备得不得了,紧紧握着橘子疾跑出了明德殿。

    这一时间段里,屋内几人的反应是各不相同。浮梦因坐在久久身后看护久久,离离忧最近也最是关心,赶忙拉过离忧的手给他轻轻揉着,问他还疼不疼了?离忧没有回话,却并非是不懂礼貌才不回长辈的问话,而是被久久吓到一脸震惊且夹杂着不解,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罢了;再说容怀与紫宁,可谓真是最不着调的爹娘了,事发后竟不晓得第一时间来慰问慰问离忧,反倒笑到连眼泪都淌出来了;而云天,态度对比起这对既没爹样又没娘样的夫妻两个,倒能好上许多,就见他立刻手推容怀胳膊一下,制止容怀道:

    “我说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孩子都挨打了你还在那笑!心怎么就那么大呢!”

    容怀仍没个正形。

    “哎呦!不就是被女娃娃打了一下嘛!能有多疼?那么娇气干嘛?再者,这事有多好笑啊!你看我老大儿一心想表现他自己,结果没表现明白让久丫头把他给揍了,他抱个手在那傻站着跟个大怨种一样,多招笑啊!你说我能不笑吗?哈哈哈哈……”

    云天无语地白了容怀一眼。

    不过讲道理,在容怀的嘲笑下,不论为神为仙为妖为魔为人为鬼,只要是个正常的,反应都应当是感到窘迫才对,但离忧此时却压根没有窘迫的意思,只是闷声望了会儿嘲笑他都没停过的容怀,终于动了动身子走回到容怀身边,失落地问出这么一句话。

    “爹,媳妇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离忧鲜少失落过,至少容怀作为他的亲爹是没有见过的,不由得心下一惊,忽想这孩子不会是真受打击了吧?不能要闹着回家不在这里住了吧?不行不行,可不能让他回去打扰老子和宁宁的二人世界!便即刻停止嘲笑,语重心长地教导离忧。

    “不不不,这可就是你想歪了。爹同你说啊,久丫头打你才证明她喜欢你;相反,她若是动手都懒得跟你动,那才叫看不上你呢!所以,你现在应当无比庆幸她抽你手才对呀,知道了吗?”

    离忧不太明白。

    “那是为什么啊?”

    容怀努力想着理由搪塞。

    “嘶,因为……”

    灵光一闪。

    “因为爱之深责之切啊!”

    离忧面露置疑的神情。

    “额……是这样吗?”

    “那当然了!爹什么时候骗过你啊?是这样的,真是!”

    容怀回答得非常正经,年幼好骗的离忧也便就此信以为真了。

    “好吧,那我明白了。“

    就这样,离忧便在清欢阁的西厢住了下来。这一日过后的一大早,没懒床的他正在院中倒掉他洗漱完的一盆水,却突闻一阵哭声自东厢响起。他知道,东厢是久久居住的闺房,便自然能得出是久久在哭的结论。一颗心跟着那哭声紧着揪起,担忧久久是磕碰到哪里受了伤才哭泣,顿时责任心泛滥地放下手里的盆,着急忙慌朝久久房间跑了去。进门看到久久正稳稳当当地趴在床沿,并没有摔倒与磕碰,肉眼瞧着也没有受伤的迹象,他适才拍了拍心口松懈口气,蹲到床边,歪头柔声问:

    “久久,你怎么啦?”

    久久因为昨日的橘子事件,对离忧是没存留下半分好感,根本就不爱搭理离忧,便没有吱声告诉离忧她是做了个噩梦,才心情不爽快哭的,依旧趴在床上咧嘴哀嚎。而离忧这也是第一次照顾女孩子,着实没有太多经验,不晓得怎么应付女孩子眼里的那几颗泪珠子,情急下就似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手足无措,最后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尝试效仿容怀在家哄逗紫宁的方式,壮着胆子伸手拭去久久眼尾滑下的泪滴,道:

    “乖,你不要哭了,眼睛哭红就不漂亮了。这样吧,我跟我爹学过变化之术,我给你变朵花看好不好?”

    说话间,于手中变出一枝白瓣粉蕊的桃花枝,递给了久久。

    久久还未开始跟随云天学习法术,自然不会这些,眼看离忧能够凭空变出东西,她只觉离忧甚是厉害,果真止住哭泣,从床上爬坐起来,好奇地接过桃花枝看了看,又拿起离忧的手反复翻查好几遍,方才将目光重新移回桃花枝上,拨弄起手上的桃花枝。精致的小鼻子贴近花朵细细闻了闻,一股淡香立刻涌进她的鼻中,她喜欢这个味道,在离忧面前展开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离忧眼尖,见此自行理解为哄这一招奏效了,久久不再排斥他了,他才敢起身坐上床沿,离久久靠得更近一些,陪久久一起赏玩那盛放的桃花枝。

    从昨日到现在,久久仅因为一个橘子而生气跑回闺房,就再也没有出房过。搂着那橘子躺在床上气到呼呼大睡,且还睡了整整一夜,连晚膳都没有吃上,便真是没得到一个好时机仔细看过离忧。但此刻,她却终于得到一个与离忧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也令她终于看清楚了离忧的长相。离忧皮肤天生生得白皙,一双眼眸有如阴山夜晚悬挂高空的星星那样明亮;鼻子高挺,薄唇粉嫩,但凡嘴角微微上扬,便就会展露出一个令人目眩的笑颜。久久贯喜欢养眼好看的人与物,这一遭便就连眼睛都舍不得移开,直怔怔地凝视着离忧与她说话。

    “你可喜欢这花?或是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和我说,我都会帮你找来,以后……”

    久久于此时蓦地身子前倾,对着离忧的脸颊“吧唧”亲上一口。显而易见,她是喜欢离忧送给她的桃花,这是她从出生以来遇见的第一枝桃花,也是开在她年幼心灵上的第一朵桃花。她喜欢离忧的花,喜欢离忧的容貌,更喜欢离忧轻声细语地哄着她。简而言之,昨日的不喜欢俨然都变成了喜欢,并同离忧好声好气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喜欢这个花,也喜欢哥哥。”

    离忧未说完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儿里,迟钝地抬手摸了摸被久久亲吻过的地方,小脸瞬息染上了两团红晕,压制不住嘴角的笑意,缓缓将刚刚的话补充完整。

    “我会爱护你。”

    他后面说话的声音很轻,也不晓得久久有没有听到,因为久久亲完他说完话后就翻身下床,坐到了梳妆镜前。他估摸着久久大约是没能听见,却也觉没有关系,反正他自己听到了也铭记于心了,这就足够了。

    久久再次唤他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哥哥帮我梳头。”

    离忧顺从走到久久身后,拿起木梳梳上久久柔顺的墨发。

    “你喜欢什么发髻?”

    其实离忧也不懂有关发髻这一类的事情,他只不过是随口一问,久久却很认真地回身仰头看了他半晌,又转回身去,道:

    “像哥哥这样的。我不喜欢繁琐的,勒得头皮疼,哥哥这样的大方好看。”

    离忧的发型是最为普通的,只从耳畔两旁分出两缕头发,束在脑后固定就是完成了,然在久久眼里,这并非普通,而是大方好看。离忧莫名感到有些不知何来的开心,手上便也开始了动作。麻利梳好一个与他几近一样的发髻,最后,还从变化出来的花枝上摘取两朵桃花,安插在久久的发间;检查一遍,又觉有些单调,便顺手摘下自己马尾上装饰的白发带,系到了久久的头发上;又为了讨得久久欢心,细枝末节他都不肯放过,在那发带的尾端用法术烙印一瓣桃花花瓣,只因久久说过她喜欢桃花。

    而此后的五十年,每日晨起为久久梳发成为了离忧的习惯,可这个习惯在自去崆峒山以后,便没再被他所坚持了。因此,这么多年来,他虽晓得久久钟爱白发带缠绑青丝,却再未注意过发带是何种样式这类的小事。可以说若非今日,他是真心记不起,他曾经随手为久久系上的那条白发带了。但,如今有了今日,他才恍然发现,久久到底是有多么重视珍爱他送与她的东西了,无论是他真心当作礼物相送的桃花木簪,还是那条完全都算不得礼物的白色发带。

    回忆结束,离忧被触动内心而温柔浅笑,低头想告诉久久可以回房睡觉了,竟发现久久在他和凌风打趣的三言两语间早就自己睡着了,且还睡得相当熟,笑间不禁又多出几分无奈与宠溺,也没舍得打搅久久的清梦,手法轻微地横抱起久久,抬脚走进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