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不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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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文以载道(3)

    几天后,剧本框架基本敲定,主要是经改编的坊间流传的几段凌正道君的经历——每个修仙界出身的修士都在儿时听腻了的故事。因为故事比较经典,所以标题也起不新颖,叫做《凌云意》,化用了凌意文宗的“凌意”二字。

    故事从凌正道君被逐出凭川殿的那一天说起。凭川殿是号称“天下第一派”的门派,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凌正道君的时代,文修刚刚发展起来,然而许多门派,包括凌正道君所在的凭川殿在内,都不能接受文修,认为文修是修士中的异端。尽管凌正道君出自世袭凭川殿殿主之位的凌家,时任殿主的皓庄真人也无法容忍,强行驱逐了他。凌正道君在凭川殿的朋友努力为他说话却最终无功而返,凌正道君趋炎附势的无良师兄对他也从先前的阿谀奉承变为了冷嘲热讽。陪伴凌正道君的只有隐士无如子和一条流浪地沟龙扎扎。后来,凌正道君在梦中得到了云徊子道君的启示,建立了凌意文宗。凌正道君显荣后,以一派掌门的身份再次见到了皓庄真人,两人进行了一番启发性的、凸显凌正道君高风亮节的、深刻而具有文学美的对话。而这最后一幕的对话要由金睛子执笔。

    窗外是满眼的晚春翠色,金睛子却在屋里咬烂了笔头。

    “凌正,是你。”“皓庄真人,是我。”

    平淡、枯燥又没有意义。这么起头绝对不行。

    金睛子很想请教一下师父。但是师父师娘几天前出门游历了,说是短则一月长则半年。金睛子和朝谕自己的修炼已经走上正轨,不再需要一天到晚找师父指点,有疑问的时候抽空去问就是了。因此做师父的才能放心出门。但金睛子的疑问却是不能拖的,因为剧本必须尽快写出来。

    她干脆扔下纸笔,走出了自己的偏殿。朝谕正在广场上训龙。他训的龙就是师父师娘养的阿蹲,要在剧中扮演流浪龙扎扎的角色。然而百余年来阿蹲已经把无妄真人的懒惰学了个十成十,任朝谕如何循循善诱,它就是连爪子都不肯抬。朝谕干脆双手抓住阿蹲的两只前爪往上抬,试图让它站立。阿蹲冲着朝谕狠狠哼出一股带火星的烟气,拖着肥胖的身体歪歪扭扭地飞走了。留下朝谕在原地不断咳嗽。

    “你这样折腾阿蹲,师父知道吗?”金睛子问。

    朝谕讪笑两声:“师父出门前我问过他了。他说‘横竖阿蹲不会让自己吃亏’来着。”

    金睛子有片刻的神游。

    “皓庄真人,是我,凌正。”“是你。这么多年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让自己吃亏。”

    这是什么意识流产物啊!金睛子用力摇了摇脑袋。凌正道君和地沟龙有可比性吗!

    “你晃什么晃啊?”朝谕问。金睛子尴尬一笑:“莲君师兄叫我写皓庄真人和凌正道君重逢的那段对话,我在思考嘛!”说这话的时候金睛子心里有一点期待,朝谕或许会主动提出帮她想。然而朝谕只是呆呆地哦了一声:“那你接着思考吧。”

    师兄妹俩坐在主殿前的石阶上,一个看天一个看前边的胖美人影壁。他们呆坐许久,以至金睛子注意到影壁的影子都有了些许偏移。往常这个点他们该是忙着听道或练剑的,但最近师父师娘都不在,作为弟子,懈怠一点似乎也无可厚非。

    然而师父和师娘却突然从影壁后边绕了出来。金睛子和朝谕面面相觑:说好的出门游历呢?这才几天啊!

    “大白天的,二位坐在这儿赏月吗?”无妄真人的心情显然不太好,气呼呼地斥责道,“练剑去!一个甲子大的人了,这点自律都没有吗?为师平日怎么教你们的?”

    碧涵真人平静地说:“你们看看宜寒峰的乌旋玉师姐……”这话如同法诀,师兄妹俩听到后立刻夺路而逃。无妄真人又抱怨道:“出门办事不顺,回府弟子偷懒。我最近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道祖的事啊!”

    碧涵真人抽了抽嘴角:“这回办事不顺不能怪你。你师父要找的那些东西,未免也太麻烦了些。”

    “唉……没办法,”无妄真人耸着肩走上两个徒弟刚才坐着的台阶,“师父说要炼一件大法宝,我这个做徒弟的,也只能帮她跑跑腿来回报师恩了。”

    这边金睛子和朝谕连忙跑到演武场练剑。金睛子边心不在焉地挥着剑边想着那段未完成的对白。皓庄真人虽驱逐了凌正道君,但也并非坏人,不至于重逢凌正道君后突然对他阿谀奉承或是保持冷脸相向。她应该大方地承认自己当年的错误,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这可比阿谀奉承或冷脸相向难写得多。

    她想到源典《西游记》里面的情节。唐僧在取经途中曾不止一次误会孙悟空并把他赶走,误会解除后两人再次见面都说了什么来着?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都当之前的误会没发生过一样。

    又想到源典时期的文学家苏轼和王安石。年轻时,他们政见不合,在朝堂上多有摩擦。多年后苏轼又前去拜访了王安石。那时候他们的重逢又是怎样的呢?好像是苏轼坐着船前来,发冠也没戴,而大病初愈的王安石骑着毛驴来岸边迎接他。苏轼作揖:“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王安石笑道:“礼岂为我辈设哉?”避而不谈之前的摩擦。

    或许这场谈话就不应该从当年的矛盾开始。换个起头的话题或许会更加合适。

    她面向崖壁站定,闭上眼,微微提剑:“凌正今日敢佩剑见殿主。”

    她又缓缓抬起握剑的手,横向一挥,顺势转身:“殿中旧礼,岂为我两派掌门设哉?”

    “敝派肇建,根基未稳。此番忝列门派会议,还望殿主不弃。”

    金睛子的剑走得愈发连贯,随这番对话一起忽抑忽扬忽紧忽缓。一种“势”正在慢慢形成。

    “凌掌门过谦了。贵派虽新,而开长生之先河注目文修。本座向来自视甚高,奈何也曾对文修之道几番误解。”

    剑势、文势合二为一,剑尖的轨迹中逐渐渗出了丝丝缕缕的浩然之气。这种势能看似微不足道,却蕴含了本源的塑世之力。这些精巧缜密的文字音韵,正是一片广袤时空的回音。金睛子心中的一个发窍突然被打通了。文修之道,所倚仗的不是精妙的剑法,甚至不是精妙的文字本身,而是一种用文字的碰撞叩响泱泱文脉的四两拨千斤的思想。

    她沉浸在文学般的剑法和剑法般的文学中。直到对白以一句简单的“在下告辞”落幕,这股连绵的文势才终于得以饱满收尾。朝谕已经在旁边看了半天,此时把剑一扔开始傻乎乎地鼓掌。

    金睛子心中满是激动,抓着剑往自己的偏殿跑:“我去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