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不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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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心潮(1)

    段子矜睁开眼,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一个陌生人静立在她的床头。她判断不了对方具体的修为,但感觉到比自己高得多。她看向陌生人,陌生人也看向她,冷漠的眼神中似乎带有淡淡的厌恶。尽管他的长相,正如修仙界的绝大部分人一样,没有老态,但段子矜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沧桑的痕迹。

    她先纳闷这人是谁,接着纳闷自己在哪儿,最后纳闷起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昏迷。没等她纳闷完,陌生人开口了:“你是明霞的女儿?”

    段子矜的心一阵猛跳,这一切竟是与晏明霞有关吗?她顶着晏明霞的名字沿着叹江南下,想要追溯这一切的源头,这一切竟在千华城终于被她找到了吗?

    陌生人仍在等她的回复,段子矜点了点头。

    “我是千华门掌门吕九鼎,明霞的父亲,算是你的外公。”

    段子矜意识到自己也应该自我介绍,于是坐起身道:“晚辈姓段名子矜,字才拙,道号金睛子,十五岁入凌意文宗,师承翠微峰无妄真人。”她看了看吕九鼎,又补充道:“晚辈出生于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甲子庚寅年,如今八十五岁。”

    八十五岁吗?和明霞离开时的年纪差不多呢。这孩子基本继承了明霞的修炼资质,拜入了八大派真传,做了文修,如今又只身一人出来游历到了千华城,简直像是为实现明霞未实现的愿望而来的。吕九鼎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却只淡淡地说:“确实是你能争取到的最好的资源了。你师父对你的教导可还算尽心?”

    “师父除了在宗门内讲道和指点我们三个不成器的弟子之外,没有俗务缠身。平日对我们都是尽心教导,关怀备至。”段子矜回答。

    吕九鼎沉默了,似乎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你一定奇怪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孟禀道会来向你说明一切——他是我的师侄。”他向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如果你想知道明霞的事,也可以问他。他知道的事你也有权利知道。”话毕,他迅速推门离去。

    不久孟禀道进来了。见到段子矜,他抿了抿唇,脸上呈现出既像遗憾又像好奇的奇怪表情。“我还真没有想到你会是明霞的女儿。”他纠结地说,“我和明霞是同辈,现在她的女儿都筑基后期了,我感觉自己好老啊!”

    段子矜着实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也就比你大了一百岁左右,你还是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吧——我叫孟禀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也姓晏吗?”

    段子矜刚想自称晚辈,又怕孟禀道会嫌她让他显得很老,于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随父亲姓段,名子矜,矛字旁的矜。”并不打算主动告诉孟禀道她的道号。

    孟禀道一下子想不起来所谓“矛字旁的矜”是哪个字,又向段子矜追问了半天。好不容易弄清楚后,谈起了他从注意到“晏明霞”这个名字到尾随段子矜,最后本想帮段子矜一把结果用力过猛误伤了她的事情。段子矜毕竟只是被法阵的边缘轻轻擦过,除了昏迷了一段时间外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那两个拦路抢劫的修士就没那么幸运,估计当场就去见道祖了。

    接着孟禀道又讲起晏明霞的故事来。他实在不是讲故事的高手,语言极其啰嗦,还总是跑题,这么一个故事让他足足讲了三刻钟。原本对此很感兴趣的段子矜都听困了。讲完故事后,孟禀道又好奇地把段子矜所有的经历问了个遍,段子矜回答到后来实在嫌烦,一摁脑袋,说之前伤到识海了,现在还在疼。听了这话,孟禀道总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晚上段子矜见到了自己的外婆。晏月川的工作本就没有定所,她和吕九鼎解契后,就一直四海为家,这回听说了段子矜的事情,特意从中陵赶来见她。她一见到段子矜就热泪盈眶,然后像孟禀道一样,把段子矜的所有事情问了个遍,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坚信段子矜身负重伤,不允许她从床上坐起。

    或许在很多修仙界的年轻人看来,月川真人这样的外婆实在有点烦,但段子矜却感到温暖。不过心中的温暖在她听说月川真人是云栖晏家的旁支时,被一种并非针对月川真人的不屑所替代了。云栖晏家?这么说她和晏古香还算是亲戚?晏古香配做她金睛子的亲戚?

    月川真人于亥时一刻离开了。段子矜躺在原本属于母亲的床上,思考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她找到了晏明霞的故事,找到了自己在修仙界的亲人。可是在她胸腔里窜来窜去的,那无法平息的是什么情绪?什么情绪?段子矜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坐起身,披散的头发垂到脸前。她现在有修仙界的亲人了。他们并非大富大贵,也没有穷困潦倒,她来源于修仙界的一半血统,平凡得令人安心。但或许是因为晏明霞的故事过于压抑,或许是因为与晏古香是亲戚的事实让她有些难以接受,或许仅仅是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喜悦。

    段子矜努力辨识着自己心中复杂的情绪,最终得出结论:这是惆怅。

    惆怅主要是为了晏明霞。这么多年来,段子矜设想过无数个晏明霞下凡的原因,单单没有想到她竟是被自己的天赋和父亲的爱与期望所害。而段子矜自己虽然没有吕九鼎这样试图完全掌控她的长辈,不也正因自己的天赋而饱受折磨吗?抄袭的丑闻,如若发生在普通修士而不是以才华闻名在外的金睛子身上,最多得几句唾骂,不至于演变为被热议数月的事件。父亲曾说她的小名“阿拙”是母亲读了她的第一首诗后起的,意欲压一压她毕露的锋芒。母亲,即便是只与她相处了四年的母亲,果然也还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啊。晏明霞在给她起名“阿拙”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预见到女儿因自己横溢的才华而承受的巨大痛苦了?

    当晚她梦到晏明霞没有死,而是陪伴她在修仙界慢慢长大。梦境中段子矜以第三者的眼光冷漠地看着母亲和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