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不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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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一重文阵(1)

    段子矜睁开双眼。清晨的光线微微穿透织绣精致的床幔,映照在轻薄柔软的锦衾上。她翻了个身,把自己往锦衾中又卷了卷,重新闭上眼睛。

    昨晚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呢……黑暗中一些零碎的片段迅速闪过她的脑海,但很快又重新消融进黑暗。

    她又小睡了一会儿。再度醒来后,段子矜掀开床幔,向往常一样唤她的婢女来给她梳妆。穿戴整齐之后有婢女传话进来:“老爷吩咐,小姐若起了就请小姐去同老爷、夫人用早膳。”

    贴身丫鬟问她:“小姐,您起了吗?”

    其实是在问她想不想去。“啊,去吧。”段子矜懒懒地说。

    她起身大步走出房门,朝院落的正厢走去,步伐之利落把一众婢女落在后头,只有两个贴身丫鬟能熟练地跟上她的节奏——这是选她们做贴身丫鬟的原因之一。很快她走到了院落的正厢前,推开门,绕过屏风,段子矜见到继母和父亲。

    父亲已经年近五十,岁月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那副儒雅、沉稳又有些高深莫测的气质却如段子矜十一岁那年记忆中的一样。等等,为什么要特别想到自己十一岁那年时父亲的样子?段子矜短暂地纳闷了一下。

    她今年十八岁,距离十一岁已经过去七年了。

    又来了,为什么自己要那么执着于十一岁,好像那一年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

    段子矜向父亲和继母问安,然后在桌边坐下,随口问道:“阿谆还在睡?”

    阿谆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继母的女儿,比她小十岁。

    继母淡淡地笑了:“这孩子,不到日上三竿是决不肯起来的,就算醒了也要赖在床上。”

    父亲也笑了:“阿拙,比起妹妹,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段子矜假装听不懂:“啊,我不用操心,我从小到大都按时起床。”

    用过早膳,父亲却没有离席的意思,往椅背上一靠,笑眯眯地看着段子矜:“阿拙,最近有好几家来找我提亲。”

    段子矜叹了口气:“父亲,你不去上朝吗?”

    “这件事非得先跟你讲清楚不可。”父亲仍是笑眯眯的样子,语气却不容置疑,“奉安王、苏大公子、张三公子,三选一,三天之内,我要答案。”

    父亲撂下话就走了,留下段子矜和继母面面相觑。

    “我就不能不嫁吗?”段子矜对继母嘟囔道。

    “你这么漂亮又有才学的姑娘,不嫁像什么话。”继母说。

    唉,虽然继母一直待自己很好,但有些话该说不通还是说不通。段子矜暗自摇了摇头,又道:“那母亲您觉得哪个好?”

    “你喜欢就好。”

    “若是一个都不喜欢呢?”

    “三个人里总有一个是你更喜欢的。”

    段子矜从继母处得不到任何有效的建议,只觉得烦躁不已,不久便告辞离去,打算在自家府里随便逛逛散心。

    乱逛的过程中段子矜碰到了自己的堂兄段子堪,段子堪比她大六岁,是年龄与她最接近的兄长,和她的关系也更加亲密一些。

    “三哥啊。”段子矜唉声叹气地对他说,“奉安王、苏大公子、张三公子,你看哪个好啊?”

    段子堪心领神会地笑道:“三叔这回是动真格要把你嫁出去了?”

    段子矜语气沉重地道:“是吾愿哉?非吾愿也。父言敢违乎?不敢也。”

    “如果不知道怎么选,干脆就选奉安王吧,他身份最尊。”

    段子矜摇头:“我怕我相府嫡长女的身份压不住他。”

    段子堪哭笑不得:“你是去嫁人,又不是去降妖,要压得住干什么?好吧,如果你非想让丈夫对你言听计从,我强烈推荐张三公子。”

    段子矜转转眼珠:“那个文盲?连个下联都对不上,比我哥都笨,要来何用。”

    有回宴会时这位张三公子跑过来找段子矜搭话,段子矜不知道跟他聊什么,于是随口出了个上联要他对,这家伙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对上,最后好不容易对出来的下联还是段子堪不好意思自己的妹妹给人家难堪,偷偷告诉他的。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段子堪问。

    段子矜想了想,道:“嗯,在身份、才学方面,不能高于我太多,不然我会觉得受制于人。但也不能低于我太多,不然太没意思。最好各方面都能跟我旗鼓相当,能跟我互相欣赏。”

    “那苏大公子不是挺适合你的吗?”段子堪掰着指头说,“他家跟我们家也算门当户对,谁也不用瞧不起谁。并且他这人也挺有才学的,以前在咱们家私塾蹭课的时候,这家伙总是脑袋转得最快的那个。对啊,差点忘了,以前他在我们家私塾读书,你跟他不是还常常见到来着?有感情基础,多好。”

    “不行不行,不行。”段子矜黑了脸,“我说要各方面与我旗鼓相当,是为了能互相欣赏,不是让他和我做对来的!这位苏公子专爱抬杠,你又不是不知道!并且,”她不耐烦地说,“我觉得这些来提亲的人没一个是真的喜欢我,与其说他们对我有意,倒不如说这群人对我父亲有意。要是可以的话,他们肯定把我父亲娶走,我最多算个搭头。”

    段子堪大笑:“你挺明白的嘛!”笑完,他又神神秘秘地说:“对了,我刚给尚书大人写了一篇公文,是关于之前跟你讲过的,春闱的事的。你给帮着看看呗,润色润色。”

    段子堪在礼部任职,所说的尚书大人自然就是他们礼部尚书,段子堪的大领导。

    “哦,行。”段子矜不是第一回帮哥哥干这种事了,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段子矜这倒不算是被哥哥使唤,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自己本来就很喜欢看这些公文打发时间,权当是给无聊的闺阁生活加点调剂。

    所谓的“润色”主要是指修缮语句,给段子堪的公文增加点文学色彩。虽然他的原文已经把意思讲得很清楚了,但把话说得漂亮点在礼部这种文人汇集的地方仍然有其必要,单纯因为文学功底而得到拔擢在这里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段子堪很快就差人把他的公文送到了段子矜这儿,还带话说让她放手随便改。段子矜先粗粗扫了一遍,大致明白了段子堪这是在针对如何处置冒名顶替参加春闱的考生发表自己的意见。段子堪入职时间不长,级别太低,按理说这种事情还容不得他插嘴,至于为什么要写这个送到礼部尚书那里,大概是为了在他那儿露个脸,争取一点存在感吧。

    她给他改了一个用错的典故,把一部分零散的句式改成了四六对仗的骈体,对于陈述冒名顶替考试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的那一段更是直接删了重写,整了一大段器宇轩昂的排比上去。段子矜对自己修改的部分非常满意,当她打发人把改过的稿子给段子堪送回去的时候,她对于如此漂亮的公文竟然要署上段子堪的名字送上去几乎感到了遗憾。不过遗憾也没有用,她一个闺阁女子,帮哥哥改公文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想要亲自去从政完全没可能。

    晚上父亲回家问她“三选一”考虑好了没。段子矜恹恹地说没有。

    烦躁的心绪一直伴随她到第二天、第三天。第三天父亲回家前,段子矜郁闷地坐在自己装陈精致的闺阁里,一边有意无意地撕扯着衣服上料子上佳的缎带,一边想着心事。

    她还是没有决定到底挑哪一个。怎么办?父亲今晚必定要逼问个答案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