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不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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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心绪不宁(1)

    当晚苏诩留宿于城主府众多客房中的一间。金睛子从自己卧室的窗口望出去刚好能看到他房间灯光的明灭。午夜,因为莫名的烦躁情绪而既无法入睡又无法入定修炼的金睛子频频从窗帘的缝隙中瞥看客房的灯光。仍是亮着的,苏诩亦没有休息。这并不奇怪,金睛子知道苏诩习惯于熬夜,这个点还亮着灯实在太正常了。可是她就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去窥视那窗口,意图得知任何可能得知的他的举动,同时还隐秘地期待着能撞上同样的窥视的视线。

    一开始金睛子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很快她把自己的异常解释为“因为今天和苏诩闹了不愉快,怕他还在记挂此事,因此格外关注他”。

    “可苏诩可能压根不会记挂此事。”她趴在窗前的长桌上,忍不住轻声自语道,“苏诩会迅速地把这件事忘掉,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记挂这件事的是我。”

    可自己为什么会记挂此事呢?

    “我之所以记挂此事,是因为犯错的是我。我说错话了,很后悔。”金睛子再次对自己解释。

    她确实是不该说那句话,实在是太过分了。一想到这里,金睛子的心情又烦躁了起来。当时她真是太过冲动,张口就说苏诩是在为自己官途不顺的事实而开脱。若是自己在他那样的境遇下听到这样的话,恐怕反应会比苏诩还要激动。

    可是自己是不会落到那样的境遇的。金睛子想。苏诩才华横溢却刻薄尖酸,平日既懒得进取又懒得规划,自己可不是这样。而这就是为什么苏诩为官多年还只是一个小小堂主,自己却已是城主。至于苏诩那套歪门邪道的理论,那当然只是为了给他自己开脱。自己是错在不该如此凉薄地揭开这层伪装,暴露他的不堪。其实,任苏诩拿一些无端的理论来安慰他自己有什么不对?自己怎么就较了真呢?

    她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应该宽容苏诩今日的言论。尽管这言论本身纯属无稽之谈,但苏诩既肯在自己面前提起,便是对自己信任的表示。她实际上时喜欢苏诩对她做出的信任的表示的。

    想到这里,所有的逻辑似乎又形成了闭环。金睛子下意识地安心下来,可随即又像之前数轮思考后那样恍然发觉,自己还是漏掉了什么东西。可是她漏掉了什么?金睛子不知道第多少遍开始试图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一方面认真而焦灼地思考着,一方面又隐隐担心自己会不会像前几遍思考时那样,莫名其妙地又绕回了逻辑的原点,重新踏上旧有的思路。好在这一次,金睛子终于发现了一个此前一直被她忽略的盲点。

    她到底为什么会如此纵容苏诩?

    自己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惯于纵容的人。想到这里,金睛子踱步的速度陡然加快。从来不是。试想今天与她争执罢转身就要走的人不是苏诩,而是另外的朋友,她会作何反应?

    她试着把苏诩换作韩令:韩令说出了非常无理取闹的言论,自己一时冲动戳穿了韩令,韩令转身就走,然后自己肯定又是莫名其妙又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离开,最多事后冷静下来写封信去向他道歉。

    嗯……不过韩令的代入感实在不强。金睛子从未见过韩令生气,很难想象他会像苏诩那样冷笑着拂袖而去。那么把苏诩换作燕除夕又如何呢?燕除夕是像苏诩一样,有脾气的。

    她再次开始想象:燕除夕说了无理取闹的话,自己冲动着揭开了她的伤疤,燕除夕怒了,转身就走,自己追上去道歉,燕除夕执意要走,那自己也别无他法,还是只能选择在事后给她写道歉信,为自己的冲动言语认错。

    如果这人不是韩令或燕除夕这样的,自己比较熟悉的朋友,她甚至可能会抱臂冷笑着看对方离去,一句道歉的话也不会说。

    所以,她今天为了挽留对方而使出哭这招杀手锏,其实是很有悖于常理的。她凭什么非挽留苏诩不可?凭什么就觉得自己必须要得到苏诩的原谅?

    金睛子心乱如麻。她想要放弃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因此弹灭了气灯,准备睡觉。可当黑暗降临,金睛子心头的纷乱却变得更加无法平息。心脏的剧烈跳动让她不禁想到两百年前的那个傍晚,乌河城那片浩渺而迷离的星空,想到许多过往,想到如今正被她放在床头的,那一盒来自同一个人的信笺,想到自古以来,当事情变得无法解释时,人们就会把一切都归结于一个字——情。

    想到这里时她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但同时又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释然感,仿佛终于结束了长久的逃避状态,直面了一件一直以来都不想直面的事。她喜欢苏诩。她喜欢苏诩。

    多么美好。多么可怕。

    其实她在潜意识中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情感,只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直面了它。金睛子是不愿意接受自己喜欢上了某个人的事实的。尽管也曾幻想过自己未来可能会有的恋爱,但她所向往的,主要是爱情中“被爱”,而不是自己去爱别人。爱会让人陷于被动,她明白,因而恐惧。

    就像今日,为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竟会低头去服软,去哭。那么在未来,她还会为苏诩做出些什么事来?

    金睛子越想越觉得害怕。

    可是就在这深深的无力感之外,她另一半的识海不知不觉已经荡漾满了粉色的花香。在那醉人的花香里,苏诩也同样的喜欢着她。那双今日趁她不注意便抓起她的印章把玩的手,在某一天会装作不经意地扣上她的手指;那张一贯讥讽着世界,嘲弄着众人的嘴,在某一天会恶作剧似的吻上她的双唇。他会向她求婚,她要不要答应呢?她现在还不了解他的家人,不过到了那个时候的话想必已经有所了解了。他们会有孩子吗?他是世家出身,孩子必定会随他姓。她倒也无所谓孩子姓什么的,她本身对自己的姓氏也没有很强烈的归属感……

    “金睛子,你在想什么!”猛然间她惊怒出声,用拳头狠狠地砸了几下被子,一想到刚才自己竟然直接幻想到了孩子姓什么那一步,就觉得面红耳赤,说不上是羞赧还是恼恨。太不正常了,这根本不是自己平常该有的样子!她应该是骄傲的,清高的,永远不会卑微地去爱谁而只会从容地去垂青别人的。凭什么苏诩该成为她的例外?他不思进取,他安于现状,他正如他自己所说不过是一个偏远小城的七品官!

    可他的容貌正如他的字一样漂亮得不可思议,他的文章中的词句常似珠玑令她爱不释手,他那张得罪了无数人的嘴能说出让她笑个不停的绝妙的嘲讽话来,他可以同她从人间谈到宇宙,从尘世的庸碌谈到列星的缄默,可以让她安心,告诉她所有她引以为重担的事其实都不足为惧。金睛子好想靠近他一点,再靠近他一点,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整个世界好像都会明亮起来。

    可她绝不主动去靠近。她要苏诩向她而来。

    可是苏诩会向她而来吗?

    金睛子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