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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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谯县曹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汉自高祖刘邦统一天下已经三百余年,光武帝刘秀平定纷乱中兴汉室也有百来年,如此长期稳定的大一统王朝亘古未有。时代的鼎盛带来的不仅是国家繁荣昌盛,更是每一个大汉臣民与生俱来的荣耀,对王朝的认同感此时达到史无前例的顶峰,所有人都觉得一切将永远延续下去。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汉朝治下十三州,河北分为以黄河为州界的冀州和北方边陲的幽州、东部沿海的青州,河西有比邻冀州的雍州和连通西域的凉州,长江一带则是江东的扬州以及中游的荆州、上游的益州,除却极南边境的交州,剩下的便是自古以来的中原地区,黄河沿岸的兖州和接近长江的豫州、沿海徐州,而被群州环绕的关中司隶就是京都洛阳所在。

    州下分郡国,郡直属朝廷,国则分封诸侯,汉初时国尚大于郡,而随着汉武帝推恩令的施行,如今已经是同一级别的存在。周朝建立嫡长子继承制,即元配正妻所生长子继承首要权利,而推恩令使次子和三子也能分享政治遗产,如此循环反复诸侯国的势力才至当下地步。郡的行政长官为太守,而国为国相,均由朝廷直接委任,如豫州沛国自光武帝封其子刘辅为沛王,除了上供给现任王侯,其余事务都归朝廷统管,早已和郡无甚差异。各州设置一名刺史并不直接管理辖下各郡国,只承担监察职能,定期巡查各郡国。虽然俸禄仅六百石粮食不如二千石的郡守,但各郡国需在年终上遣计吏报告政绩,而届时刺史也要就此事派计吏上奏朝廷核实,所以刺史的重要性也见仁见智。

    豫州地处中国,别称中州,又临近洛阳,向来是政治和经济以及文化的交流中心,自然人口众多、物产丰饶。豫州一州的治所在沛国谯县,即豫州刺史在此处办公,谯县在豫州位置偏中也便于巡访各郡国,只是谯县直属上级相国治所却在沛国相县。如此当地刺史职责上不便直接参与政务,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位卑言轻的谯县县令也不可能自找没趣,因此三方权力交集之处反而令士族更有发挥余地。如同二千石的郡守无法忽视六百石刺史的存在,各地一些士族大家哪怕无官无爵位,长久盘踞一方也有制衡官僚甚至上达天听的手段,以让人不敢轻易得罪。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家族中有一人在官场上得势,家族就会围绕此人形成利益集团,久而久之便会形成士族。像是谯县曹家原是本地乡绅,早些年曹节将其幼子曹腾送入宫门,虽说内侍宦官要受极刑之苦,但如此机会也并不是人人都可得,曹家也是几经周折才让年幼的曹腾担任黄门从官。所幸永宁元年邓太后诏令黄门令从中黄门选择年少且性格温和谨慎的人作为皇太子陪读,自此曹腾因其秉性相符而一直陪伴当时的皇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顺帝。直到顺帝即位之时曹腾升为小黄门,后迁中常侍和大长秋,中常侍陪伴天子左右,大长秋司职皇后宫中事务,当然都是宠信之人才能胜任,曹家也借此几十年来飞黄腾达。汉朝天下有千千万万如曹家一般的士族,大有势力远胜于曹家的世家,也有根基虽浅但在地方沿袭数代的乡绅,而居所有士族权力中心的便是皇族刘家。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曹腾身死,曹家也将面临难以预知的危机,而如今正是曹腾之子曹嵩为其守孝三年期满之时。大多宦官自小入宫,尚未发育完全不太可能有子嗣,只是顺帝在位时诏令宦官可养子为后人且世袭爵位,所以族中方过继曹嵩为曹腾延续香火。

    汉朝历来以孝治国,不仅选拔官员的察举制主要科目是举孝廉,推崇孝道的措施也落实在方方面面。比如汉朝的丁忧制度,官员因守孝而离职,朝廷虽不至于官复原职,但待三年期满后大多会安排同级别的差事,不过此前各地方形势堪忧,朝廷又开始断除刺史和二千石的三年丧礼。当下曹家正是聚焦于此事,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细节皆可能和往后众人的利益息息相关,所以曹家只要说得上话的人都在谯县曹家祠堂。

    “如今朝廷也不安定啊!”祠堂之上曹嵩尚未除去守孝的丧服,跪坐在席位之上,些许难以启齿地说道,“在外灾害、疫病、战乱时有发生,在内之前虽然售卖关内侯、虎贲、羽林、缇骑营士、五大夫等官位有些财政收入,但……。”即使压低声量,堂内之人侧耳倾听还是可以隐约听到,“就因为换成了不经考核的新人,各宫署失火之事也常有发生,宫屋要修,贼寇要除,灾民也要安抚,哎呀!听闻明年朝廷甚至连冬衣都不发了。”同样席地而坐的诸位宗亲一听顿时议论纷纷。

    座上的几位曹家族叔原本想等曹嵩回到朝廷后,安排一些正当年的子侄入朝为官,可是听到此话也不禁犹豫。生前位高权重的曹腾自顺帝时期就谨小慎微,多是举荐名士高才,而族中如今也唯有曹嵩因门荫为官,即任期满三年的二千石以上官员可以选一子走上仕途。以往大多宦官一朝得势便真的是鸡犬升天,但凡攀上关系的都能谋得一官半职,上位之人又多是缺少文化教养的人,自然不在乎名声以及后果只顾横征暴敛,更有甚者吃干抹净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所以当初曹腾此举也是看到宦官作威作福,怕日后被牵连,反而借此交好清流士族的明哲保身,为将来的曹家谋求后路。当然曹家叔伯没有天子陪读如此的福分,并不懂太多道理,只是在曹腾生前不敢多嘴,如今仗着长辈身份多少想讨到些好处,何况传闻近来天子的封赏异于往常,因此一时之间还是心生迟疑。

    “各位叔伯,小侄不敢妄言。”曹嵩无奈只能从坐席起身,肃立站定,将左手指放于右手指之上向外拱出,随之鞠躬令手与头高,对着尊长行此上揖礼。知道其中利害的他苦口婆心地说道,“现在地方上的情况大家也都知晓,梁贼又谋乱被诛不久,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诸位叔伯还是等侄儿安定之后再做打算为好。”

    当今天子是梁太后扶持上位,其兄梁冀谋反被诛后梁家满门抄斩,如果曹家也受牵连后果不堪设想。毕竟起初是曹腾亲自向梁冀举荐如今天子,不然即使以曹腾服侍皇室几十年的功劳还不至于让曹家有如此地位,只是此刻谁也说不定天子会否因这层关系而迁怒于曹家。没人能笃定十年后天子是更缅怀旧情,还是倾向于斩草除根,曹家一向如履薄冰才至今,又逢曹腾变故,谁也不敢妄下决断。

    “诸位,”说话之人正是如今曹家族中的主事人,其也作揖行礼,却是不用鞠躬仅欠身,双手拱出低于胸高度,是对身份地位不如自己之人的下揖礼,众人忙起身回礼。行完礼接着说道,“曹家往日依赖季兴在宫中维系才至如今。”季兴是曹腾的字,成人之后皆以称呼字来以示尊重,“正如巨高所说现在是多事之秋,我们曹家一向谨小慎微才能立足于谯县,此事还是日后再议。”

    众人皆不是寻常的乡野村夫,知晓其中关键之后都按下不表,虽然没有得到功名,但因曹姓在谯县享受着富贵,总好过于担惊受怕。何况往后还要依仗曹嵩的权势,不必逼迫得太紧,以曹家历来谨小慎微的家风来看,现在的确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不久,众人见事无果唯有纷纷告别,在曹家主事人对曹嵩嘱咐几句后,席位上独剩下曹嵩一人。略显寂寥的他突然发觉三年守孝之期让曹家无意间脱离朝中大乱,对如今失去曹腾庇佑的曹家反而说不定是件好事。不过即使如此,只要曹家仍想保留现有产业就不得不在朝廷找到容身之所,如同当年曹腾通过梁冀来向天子证明自身价值一般。然而此事对于成年后刚刚才从政几年,且有三年守孝的曹嵩来说实在是个两难,选择明哲保身或是表诉忠心换来的结果可能截然不同,年纪尚轻的他所背负的是整个家族兴衰,未免让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族兄,族兄,阿瞒他又惹事了!”此时堪堪成年的堂弟曹鼎急急忙忙地走来,只是一见曹嵩投来责怪的眼神立马放缓脚步,毕竟在祠堂内不该如此放肆,曹鼎作揖行礼,欠身将手拱出平于胸,对平辈行中揖礼。

    曹嵩长子大名曹操,小名吉利,因其生母难产而亡,爷爷曹腾重病之际疼惜孙儿所以取小字阿瞒,寓意是为了让他能瞒天过海健康长大。而曹嵩一直对如今七八岁的曹操疏于管教,原先由于初涉朝政,后因丧事一直没机会和儿子相处,毕竟曹操仅是妾室所生的庶出,这几年没资格进入祠堂守孝。

    “何事?”曹嵩当下正为将来之事烦闷,毫不客气地问道,为官之后族中同辈渐渐以他马首是瞻,曹鼎便是其中表现最为明显之人。曹腾生前曾安排曹鼎之父任河间相,可鼎父却因贪污受贿千万而被冀州刺史蔡衍弹劾,曹腾本想请当时的大将军梁冀书信求情,岂料蔡衍竟一言不回。结果不仅曹鼎父亲输作左校,也就是在京师附近服劳役,还间接导致曹家今日的窘迫情境。所以族中才如此小心谨慎,不过曹鼎父亲在归途中不幸感染疾病离去,事情也就到此为止。

    曹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见曹嵩态度缓和才说道,“阿瞒成天和夏侯家那几个野小子厮混,还有曹邵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如今丧礼一完便四处嘻嘻哈哈玩闹,成何体统!”曹鼎义正言辞地描述着,仿佛曹操等人就在眼前,还未添油加醋已经令其中的滋味十足。

    几年来曹鼎一直监督曹操,名义上是替曹嵩扮演父亲的角色,实则是想借此讨好曹嵩,毕竟曹操是曹嵩家中独子。而曹嵩当然知晓此事,其有诸多事务缠身,再加上主持家中内务的正妻记恨被爷爷曹腾怜惜的长子不是自己所生,因此也就任由曹鼎暂代管教。夏侯家本是随汉高祖刘邦开国的功臣夏侯婴之后,不过随着推恩令的施行至今早就不复当年,而曹邵则是曹家没落的旁系出身,曹操不受主母待见只能和他们一起玩耍。

    此时曹嵩心烦意乱哪来空闲搭理,不等曹鼎继续眉飞色舞,直接显得很是不耐烦地用食指扣着桌案打断,并严厉训道,“如今家中诸事繁忙,你怎么还有闲心管这个?”

    曹鼎原想义愤填膺地诠释一番,可见堂兄如此反应只好作罢,意兴阑珊地应道,“堂弟也只是看兄长为族中要事烦闷,所以拿小孩子的事来打趣,并不是……。”

    曹嵩未等曹鼎说完便挥手阻止,不以为意地打断,“此事到此为止。”不过他转念一想往日疏于管教,终究对这个长子有所亏欠,顺口问道,“要不是三年之事阿瞒也早该入学了,课业不知能否跟得上?”

    曹鼎心想既然事情不成,反而被训斥,本应不再多嘴就此退下,此时听到问话立即又重振旗鼓答道,“堂弟晚些时候就给阿瞒找个好学堂,日后也会时刻监督,定不让兄长在京中多费心。”

    京中?曹嵩听到此话不禁将此事和自己的仕途联系起来,一时之间陷入沉思,似乎现在情景和自己即将面对的抉择有异曲同工之处。而堂下的曹鼎见堂兄不言语死死盯着自己,不禁开始疑心是否又说错话,否则怎会导致场面又一次僵冷。

    然而曹鼎思虑再三也不知是何缘由,正准备躬身行礼告退之时,曹嵩才喃喃自语道,“下面的事情怎么样都难以传入庙堂之中,我需要一个能进入庙堂的人来转达我的……。”曹腾生前有一对食夫妻吴氏,即有夫妻之名但无夫妻之实的宫女搭伙过日子,不过如今还能在宫中说得上话。

    曹鼎身形骤然一颤,片刻沉寂后见堂兄只是暗自思量,并未对自己说话,因而不愿打扰缓缓向后退去。忽然间曹嵩又对其吩咐道,“阿瞒的学业就交给你了,这段时间千万不要出任何事故,以免落人口实。”

    “堂弟知晓了。”曹鼎喜出望外地答应着,虽摸不着头脑,但他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说完静悄悄地踱步退去。

    屋中剩下曹嵩仍在自言自语道,“既要借此人的口问出上面的意思,也要顺势说明我的态度,如此一来便不急于回朝廷。”

    行完三年丧期的官员大多急于赴任,毕竟朝廷除非是世代官宦,不然为官往往是人走茶凉,特别是像曹家靠先人功勋维系的官爵,生怕今非昔比。可是人人皆是如此,不知曹嵩又为何意图反其道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