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座目送着两个锦衣卫不疾不徐地向顾宅行进，顾轶不得不寻找对策。

    “炼丹师”，这个职业很好理解，达到道体之境的炼丹之士。

    匠人制作神奇物品；农人烹饪神奇美食；炼丹师就制作神奇丹药、毒药和火药，完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外科手术。

    至于“刀笔”，顾轶思忖起这个职业，李延香后来给他普及过：

    刀笔，理式系职业，来自人间技艺进于道术的文吏、判官、状师、史官等等，在东土都属于“太山帝君”的传承，各地的“城隍庙”都是他们的神庙。

    他们有判明真相的眼睛，扭曲事实的辩才，旁征博引的记忆力，还有针对犯规者的规则系惩罚。

    这次不是大同城的淳朴乡亲，是帝都来的专业审讯人员了。

    顾轶反复告诫自己，现在自己就是白驼会的少东家，不是魂穿者，不是火神的眷属，得用一个寻常人的姿态应对。

    但光靠自己，在三道体强者的火眼金睛，和一个二道体者的包夹之下，难免有所疏漏，露出马脚。

    得找找李延香，让香香姐做自己的掩护。

    当初是她提议找什么帝都的亲戚，给自己招来这么多事情。现在还是要靠李延香这张有公信力的脸来圆场。

    神座上，顾轶的魂魄通过大同城各个位置的神龛搜索李延香的踪迹。

    随着香香姐兑现给火神的承诺，在白驼会的所有关键机构都出现了火神的神龛，顾轶的监控范围也从火神庙一处扩大到白驼会各个机构。

    这个时候，她必定在其中一个地方。

    梅龙镇酒家，不在。总柜，不在。钱庄，在。她在查账。

    “呱呱，呱呱。”

    顾轶立刻从一百单八只火鸦里调拨了一只，飞向白驼会钱庄的李延香。

    对李延香，火神和顾轶是两个身份，他无法直接通过神龛传信，只能让火鸦飞一趟。

    等李延香赶来，还有一段时间差。

    得顾轶自己熬过去。

    “呱呱，呱呱。”

    守在顾宅四角的群鸦们聒噪起来，锦衣卫申雪和欧阳情已经来到了宅前登门拜访。

    “虽然是一道体，品级倒不错。”

    申雪冰雪般的眼睛注视了会高墙上的黑鸦，相当轻易地看破了顾轶眷属们的伪装。

    对着这些监控镜头，她笃笃地敲起门来，

    “白驼会的顾公子，你好。

    我们是帝都来的道体者，接下了贵会的邀请，前来助你讨伐百足山主。

    如此良辰嘉月，可否赏光一晤？”

    说着，门前的申雪向着那些火鸦镜头，浅浅一笑。

    仿佛冰山融化了，流淌为叮咚清泉。

    和火神殿中质问神像时截然相反，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她不假任何颜色，但对待人间的顾轶，她却温柔而亲切，大方而优雅。

    对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她自然充满诱惑力。

    这次不是凶神恶煞的女教师，而是一个向懵懂少年敞开宽阔的胸怀，气质高华的女神教师。

    由于世间男子普遍的劣根，作为一个普通人顾轶被一下俘获，戒备全无，全盘泄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假如，顾轶不是提前以火神的身份领教了锦衣卫女妖精们的真面目的话。

    神座上，顾轶赞叹起来。

    申雪的言语真诚无比，看起来也的确所言不虚。

    这些锦衣卫此行大同，竟然同时带着两个任务：

    一个是加入百足山主的讨伐队。

    一个是审核那位火神，排除火神周围的疑点。

    ——李延香的确给顾轶找来了三道体级别的帮手，但谁能想到是这种情况？

    申雪调查目标的方式不拘一格。

    借着天威，严厉的审问是一种。因为神明斩情绝欲，只有力量能令它们慑服。

    装作知心大姐姐，让你放下所有戒心，一点点由她们挖掘出需要的真相，也是一种。因为人心软弱，容易动情，容易动摇。

    她的办案生涯里一定和无数极端凶恶、极端狡诈、极善伪装的罪犯交锋。

    在对抗中，她也变得和那些罪犯一样，时而凶恶，时而狡诈，善于伪装。

    只是，她是否还保留着“刀笔之心”，没有忘记正义的使命和初心呢？

    “大姐姐、小姐姐，我在给小动物们喂吃的，请直接推门进来吧。”

    门内的少年也温和地回应，声音里带着腼腆，带着和女神邂逅的晕眩感。

    神座上，顾轶像最纯熟的木偶师那样操纵着人间的身体，做出最符合本人设计意图的微表情。

    门开了。

    两位锦衣卫见到了那个疑云重重的少年的肉体。

    说是十五岁少年，其实已经出落成一个年轻但充满力量感的美男子了。

    或许是服用二次五毒内丹带来的促进发育的副药效，少年已经彻底洗去了稚气。

    他正蹲着身，在毫无芥蒂地和一些可爱的小老鼠们分享美食。

    这是一个寂寞的少年，生活在古墓般的宅邸，只有老鼠和他作伴。但他的善良之心连老鼠都能包容，何况那些受苦受难的圣火教徒呢？

    “很帅。”

    娇小少女欧阳情不禁咬了咬嘴唇。

    申雪也是一怔。

    只是转瞬即逝的一怔，便恢复了知心大姐姐的姿态。

    她也蹲下来，和顾轶一道喂食他用火鸦从黄财神龛逼出来当群众演员的老鼠们。

    如果这个少年和那位火神的联系很密切，应当始终保持对自己的警戒心。心理、声音、肌肉上的紧张是无法轻易消除。

    但眼前这个少年好像早和那火神切断了联系，全无戒备，就像一只对着主人露出小肚皮的猫儿。

    也有第三种可能，那位火神遥控着少年装模作样。

    “我是‘申雪’，一个刀笔，有看穿幻形的妖魔，摧残妖魔精神的道体。

    这位是我的搭档‘欧阳情’，炼丹师，会炼药物，会接骨割毒。

    我们都是大明的‘荡魔行走’，狩猎妖魔是我们的责任。

    白驼会的李延香东家在帝都张榜求贤，我们又听闻顾公子有仁侠之风，慕名而至。果然名不虚传。

    是你帮助大同城的圣火教徒脱离苦厄？

    是你号召白驼会讨伐百足山主？

    帝都传说，你是那位火神的人间眷属，蒙受了祂在人间的所有恩宠，是真的吗？”

    申雪云淡风轻道。

    少年似乎已经对她心醉神怡，予求予取。

    可神座上的顾轶其实达到了警惕的极限。

    没有事先预备的话，自己绝对已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可现在，顾轶注视到，当申雪连着抛出最后三个问题，美人的双目就像照彻万物的明镜一般紧锁着自己。

    ——顾轶猛然意识到，申雪不留痕迹地发动了一种刀笔道体。

    他的随意回答很可能落入这个刀笔精心布置的陷阱。

    要撒谎吗？

    “说真话，对申雪全部说真话。”

    顾轶的脑海里骤然想起了李延香的心音!

    香香姐在往顾宅这边赶，她和自己派遣过去的火鸦对话，通过火鸦，把她的建议传递到了顾轶这里。

    “申雪有三个刀笔道体。

    第一，是‘多闻通’。她能迅速记忆一切音声、文字、图画、符咒，脑海之中犹如有一座藏书楼；

    第二，是‘判官’。她能对触犯自己规则的人予以违背规则的精神伤害惩罚；

    第三，是‘真实眼’。她能看穿妖魔的化形，也能堪破巫师的幻术——她也能判断你说的每一句话的真假。

    ——总之，千万别对申雪撒谎！

    上面是我那个锦衣卫亲戚提供的资料，绝对可靠。

    ——真没想到，这两个锦衣卫来得那么快，绕开我直接找你了——小轶，一定要撑到我来呀。”

    香香姐的建议虽迟但到。

    那顾轶可以放心地向申雪脱口而出道，

    “雪姐姐，前面两件事全部出自我的本心。

    我看不得有人受苦受难；我也等不得别人来救苦救难，要带大同城里人除妖自救。

    至于火神，获得火鸦之前，我从不知道它的存在；获得火鸦时，我也不确定见到的是不是它；获得火鸦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什么火神。

    但无论那位火神在不在，我并不是一个信神的人，那位神也不会接受一个不信神的人做它的眷属吧。”

    顾轶没有撒谎，自始至终，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根本没见过火神。

    现在他操纵的这一切神庙，更类似一个机制。那本来应该掌握这套机制的神明，到底去了何方呢？鬼才知道，反正顾轶不知道。

    申雪明镜般的美目收敛了摄人心魄的光华。

    顾轶通过了她的初步测试。

    ——如果真有火神操纵，顾轶肯定无法通过自己的问询。

    但那个神明假设有屏蔽申雪“真实眼”的能力，也未可知。

    不过，那就是派遣她接手此案的上官误判了——把本来该四道体以上强者应对的案子误交给了三道体者。

    “顾公子，我只是随意问问，你不必那么认真回答的。

    不过，看你为我认真思考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申雪微笑。

    ——顾轶心里骂，话里有话、步步为营的你随便个鬼！

    这时候，顾宅的门再度开启，是李延香带着食神自酿的美酒来为顾轶打掩护了。

    “啊呀，两位美女，是帝都来的锦衣卫嘛。真让我望穿秋水了。

    咋背着我，先找我弟弟来？他可是一根小木头，等闲说不出话来的。”

    香香姐热烈地笑着，给众人开酒坛子，浓郁的酒香飘满了宅邸。

    “就算小木头，顾公子也是一根很漂亮的小木头哟。”

    另一边的欧阳情脸皮很厚，骚言骚语道，

    “我和雪姐姐是怕李大姐把顾公子这根漂亮的小木头藏起来。顾公子可是大家的呀，谁都不能私有他呀。”

    “有时候我真想把搭档的嘴锯了，尽胡说。顾公子、李姐姐，别听她的。”

    申雪微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个女人的笑都十分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