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全之外，其他五个讨伐队员都从竖井上方拉线，下落到妖窟地面。

    可山主不会让他们轻易地接近自己的弱点。妖王贴着地面，扭动起了森长的身躯。随着大蜈蚣身动，地面也跟着山主而动。

    当山主上下颠簸，地面也如波浪起伏。当山主左右摇晃，地面则如流沙挪移。在凡人常识里坚牢不破的岩石，对山主如同小儿玩耍的泥巴。

    赵普全才跑了几步，便仆倒在地。他的眼睛里有山主的排泄口，可身体到不了那。

    赵普全前方的地面隆起，像波浪那样滚过来、压过来、震过来。他的火枪就算能击穿妖怪的甲，也没法击破一堵连一堵的土墙。这样的局面需要钻地机碾压回去，可现在的钻地机快要被山主嚼完了。

    “起。”

    妖窟四壁都是天然的矿笋矿柱，顾轶把钢索锚定在一根矿柱上，又拉了上去，顺手把仆倒的赵普全提上半空。

    其余讨伐队员也依样照做，靠壁悬身，又都回到空中。

    但他们只能争取到暂时的平安。

    山主不止摇摆躯壳，还开始锤击地面。巨大的震动沿着山壁向上传导。非但固定钢索的矿笋、矿柱已经不稳，讨伐队头上窟顶的矿石结晶也在摇摇欲坠了。

    这时候，顾轶才想起来抬头看——那窟顶上的矿晶都是最上等的百足神铁，山主震动之后浑然是无穷无尽的丛丛刀剑。

    “下到山主背脊！”

    顾轶急叫。

    他陡然想到一幅恐怖的画面——烈风如刀，荆棘如剑，不断割剥，你仍活着的凌迟地狱。这是五毒神掌九阴幻境的一种。

    顾轶在修炼时跳过了，没想到本人居然要在现实亲历一番。

    “刷刷刷！刷刷刷！”

    犹如刀剑豪雨，望之不尽的神铁矿从窟顶射了下来！

    这里的人类都是血肉之躯，百足神铁削铁如泥，一旦切中任何一人，都可以将之顷刻分尸。

    “呱呱呱，呱呱呱。”

    顾轶浮游在空的一百单八只火鸦，奋不顾身地朝坠向讨伐队员头顶的神铁神锋撞击过去，不断偏折神锋的落点。

    一只接一只火鸦在撞击成功之后破形归庙，照明渐少，妖窟也渐渐黯淡下来。但顾轶争取到了机动时间，讨伐队员全落到了山主列车顶般的铁背上。

    这铁背装甲之厚，众人不敢有任何击穿的妄想。哪怕是可开膛血肉之躯的剑雨落到了山主的背甲，也只不过留下指甲抠出般的浅痕。

    ——只有尽快爬到排泄口钻进山主内部一条路了。

    “嘟嘟嘟，嘟嘟嘟。”

    此时，从众人足下的山主铁背极其细小的孔洞，还有甲缝之间喷射出了炙热的紫色蒸汽。

    人进入紫色蒸汽，完全在视野里消失了踪迹。

    “好烫。要被蒸死了，快降温！”

    紫色蒸汽里，欧阳情呼喊！

    ——蒸汽本身就是山主的毒雾，讨伐队的防毒面具可以克制其毒性，但没有人可以承受现在蒸汽的高温。

    “牵住我的手。”

    申雪发动了判官，浑身荡漾起来自幽冥的阴风，一面中和着周身的炙热，一面把欧阳情也及时包裹在里面。

    “鬼旗：阴兵铺路。”

    俞新峰也挥舞起了怀里的黑色令旗，一道道阴风也从旗里涌出来，地毯那样铺在山主背甲和众人鞋底之间，给顾轶、李延香等人降温。然而同时，阴兵地毯也在紫雾的高温下融解着。

    顾轶心里嘀咕：这些阴兵的机制和自己的火鸦类似，每次都承担自杀式任务，每次都死而重来。俞新峰的“鬼旗”应该也有一个地方收容破形之后的阴兵精魄。

    “哒哒哒，哒哒哒。”

    从头节开始计算，山主的第八段体节那里响起了火枪扫射之声。

    已经寥寥无几的火鸦像云朵那样护在赵普全的头顶上，不断弹射砸向赵普全的窟顶神锋。他先一步爬到了山主的排泄口，他手中的连珠火枪专为此刻而用。

    山主的排泄口整体呈圆形，由十六瓣可灵活开闭的薄甲构成菊花纹，目前口子紧闭。

    不同于过去需要十来个眨眼才能有一发的火枪，赵普全的连珠火枪下有一个大圆盘，可以不断向枪膛递送破甲弹丸，与顾轶本来世界的机枪不谋而合。可惜，以这个时代的匠人手艺也仅能制作一台而已。

    更可惜的是，几个眨眼击空了大圆盘里的所有弹丸，赵普全手中火枪枪管已经烧红不可复用，那山主的排泄口只是微微冒出白烟，并没有丝毫破损。

    三道体大妖和低道体妖怪的实力差距是一条鸿沟，四道体妖王和三道体妖怪的实力差距又是一条鸿沟。能破蝎妖的火枪，对于山主只是废铁和鞭炮。

    神座上的顾轶陷入了长考——洞窟里火鸦的数量已经岌岌可危，没有多少力量可以庇护众人在剑雨之下存活。

    现在是到了动用火神之力，把二分之一神明灵光圈的光箭都倾泻到山主排泄口的时刻了吗？

    可是，谁能保证炸开了排泄口之后，就能一路顺利——在山主的内部，真的没有后手了吗？

    现在就掀开自己最后的底牌，是不是太草率了？

    “你们离远点！”

    赵普全的大喝从第八段体节那边传来。通过火鸦之眼，顾轶看到这老者屹立在排泄口前，已经扔了报废的火枪，解开上衣，袒露出宽阔厚实的胸膛。

    ——在赵普全心口的地方，有一道六品火莲纹。隐隐然和顾轶左手背的火莲相似。仔细看老者心口，那六道构成火莲的纹路，是六道足以把心口剖开的刀痕！

    “焚我残躯，熊熊烈火。

    为善除恶，惟光明歌。”

    赵普全吟诵起圣火教的古歌。

    现在，赵普全心口那块儿的胸膛殷殷发红，隐然有高能之物在里面不稳定地跳动。

    ——在顾轶本来的世界，这种东西叫“炸弹”。

    赵普全吟唱的古歌，更类似一种启动炸弹的口令——一种三道体武人制造，贴在心脏之下的特殊炸弹——他全身的血肉都是火药引子。

    “赵普全，你别自爆！”

    顾轶喝道。

    申雪和欧阳情的人影逐渐从紫色蒸汽里冒出。她们苦苦寻觅的魔教线索，竟然就要在这里中断了！

    “走到这里就是我的终点，这是最好的结果。”

    注视了顾轶一眼，赵普全贴向山主的排泄口，拳头捶打向自己的心口。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山主也来不及。

    顾轶与其他人后退。

    ——情理上，赵普全并不可能知道锦衣卫在梦中审明他是明教徒之事。

    但是，要是不局限于那场审讯，是否可以猜测：正是因为赵普全感受到了锦衣卫的逼近，才为她们制造了审讯他的机会——和蝎妖之战，这个三道体匠人本来未必会失去小腿。

    如果赵普全早就有了被锦衣卫审问的预料，他的暴露是不是为了掩盖更大的秘密？

    甚至这次赵普全的自爆，是否也兼具了隐藏秘密的作用？

    “轰！”

    再没有答案了。

    在山主的第八段体节炸起了一朵火云，随后是连锁的震荡。

    ——三道体匠人赵普全无影无踪，又到处都是。

    讨伐队的一大战力永久失去。

    顾轶还确认了一点：真正的明教徒，根本不怕死。

    震荡完毕，山主的躯壳静了一会。

    那窟顶的剑雨也不再下。

    ——本来就是山主的摇撼造成一丛丛剑雨下落，山主停顿，剑雨自然中止。

    山主的排泄口装甲碎裂，完全暴露出来。

    三道体匠人焚尽自身的自爆，也不过相当于在山主的屁股上捅开一刀。

    但对顾轶等人，他们的身子伏下，已经可以从这破开的排泄口爬进山主内部了。

    “该赏。赵老无后，白驼会要给圣火教大大的犒赏。”李延香道。

    无人质疑。

    强敌在前，没空追思。对赵普全之死的各种情绪压抑在心底，顾轶仍然保持着谨慎，让一只火鸦先飞入排泄口探路。

    ——不幸也幸。

    不幸的是，山主内部体节竟然没有血肉，已经完全由金铁构成，和三道体大妖都迥然不同，没有一点可供火鸦焚烧破坏的部分。

    内部没有血肉，山主的排泄口排泄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意义的秽物，而是它在吞噬融合了百足神铁之后排出躯体的矿物渣滓。

    幸运的是，里面足够宽敞，就像顾轶本来世界的火车内部。山主有十个体节，就相当于十节车厢。三枚妖丹是三个动力炉处。头节就是驾驶车厢，中枢所在。

    幸存的五个人全部进到山主内部，他们有了充足的活动空间，可以在里面大肆破坏。

    此时，从山主的头节处响来汽笛般的鸣叫。

    稍微的疼痛过去，山主重新振作起来，

    “好，人类，那就和我这几十年修炼出来的‘身外身’作战吧。

    ——本来我期待的对手是那一个伤我至深的游侠。今天，就先用你们来试刀吧！”

    “车厢”黑魆魆的深处还传来了山主的呼唤，深处二道矿灯般的疾光照亮了众人的脸膛。

    “喀。”

    一声金铁斩击划过，顾轶在“车厢”最前方探路的那只火鸦破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