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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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丢失的脑细胞(下)

    实验室的门铃响时,外卖已将晚餐送到。叶倩闻声站起身,李希明将她拦下,随即大步冲向门口。伴随着寒喧声,林森瘦削的脸庞出现在厨房门口,脸色依然严峻,目光却已柔和了许多。众人起身一一打过招呼,李希明刚刚道了声“不必客气”,林森便已挥箸如风。李希明和万锋昨夜宿醉,叶倩等三人一夜未眠,加上眼下焦头烂额的局面,五个人都没什么胃口。只是看林森吃得热闹,不好意思坏了他的兴致,各自拿着筷子在一旁敷衍地假吃。

    当叶倩的筷子头还在与碗中的一粒花生米缠绵时,林森已是三碗米饭下肚,而直至此时,他才仿佛有时间开始呼吸。凝神静气地喘了一阵,林森侧过身对李希明说道:“李主任,你送来的这个病人情况非常复杂,复杂得……怎么说呢……我不得不临时调动远程医疗,邀请全国最权威的……我是指临床界……六位脑科医生……你不难猜到他们是谁……参与诊断。”

    “这下算是闹大了!”李希明心中暗暗叫苦。

    林森是全国最知名的脑外科医生,但阅遍人脑无数并不意味他能看到李希明脑中的叹息。他继续说道:“各项医学检验和检查花了两个多小时,远程医疗诊断又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最后我们还开了大约四十分钟的线上会议,最后勉强得出了几个算不上结论的结论……”

    “算不上结论的结论?”孙浩然重复道,似乎想要强调其中的逻辑矛盾。

    “之所以说是算不上结论的结论,”林森并不介意。李希明脑中盘算着食物获取量与精神的愉悦和宽容程度之间是否存在关联。林森继续说道:“是因为这些结论都是否定性的。例如,我们所得出的结论之一是病人当前的状况并非睡眠……这一点很明显……脑电波和各项数据都表明这位……呃……零零一号的脑神经活动极为兴奋,其活跃程度不亚于竞技运动员在比赛时的程度……呃……当然……区别在于运动员的大脑可以发出指令、带动全身,而他的大脑却并不对身体发出指令。”

    “大脑在活动,身体却在沉睡。”叶倩幽幽说道。李希明对于她的概括能力颇感佩服。

    “可以这么说。这也就涉及到另一个结论,也就是说,脑区的上述活动并非做梦。”

    “也没有这么长的梦呀!人家做个梦,几秒钟、几分钟,哪怕梦中过了一生……那个什么……黄粱一梦……也不过几十分钟,哪有持续了一个通宵的梦?”半途而废的假期和一夜未眠让孙浩然语气中透着烦躁。

    “持续了一个通宵?你怎么知道他的梦持续了一个通宵。”林森反问道。显然,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觉毕竟是人体最聪慧的感知;可惜,世人习惯于说,而在听时缺乏耐心。

    李希明并不打算隐瞒正在进行的实验。整个医院都知道他负责一个实验项目,知道这项耗资巨大的实验因为没有受试者的参与而被紧急叫停,知道院长此前“不养闲人”的言下之意及其所指何人,而如今,全国最权威的脑外科医生都已知道这位零零一号病人,要不了一个星期,李希明的实验及其所导致的意外就会传遍整个医学界。事到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好担心的。“一切过往,皆为序章。”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李希明一五一十地向林森介绍实验及其所取得的进展。林森听得两眼放光,催促着回放零零一号在渡轮上的脑可视录像。当舷梯上的脚步声在四倍数的快进下依然没完没了时,林森的目光再次变得阴森。

    “老李啊!”不知道是吃饭结下了情谊还是实验留下了好感,林森称呼李希明时已犹如呼唤自家兄弟。他接着说:“我此前提到两个算不上结论的结论,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位零零一号并不是在做梦。当然,大脑的活动如此剧烈、如此富有逻辑,也自然不能称作昏迷。正如我此前所说的,当前的结论都是不是什么,至于是什么,说实在的,我们还不得而知。”

    李希明点点头。大家都是医生,彼此之间没有必要藏着掖着,更没有必要装神弄鬼。医生不是上帝。如果相信医生是上帝,那也就应该相信一切皆有定数。

    林森犹豫片刻,从随身的公文包中拿出平板电脑,在用手指轻点屏幕时说道:“除了这些否定性的结论之外,如果说有什么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我们在零零一号的大脑中发现了这个——”

    平板上显示着一排排脑部核磁共振图。林森搜寻并点击了其中一张,随后在放大倍数栏输入一个数字,再用手指滑动屏幕,最后用触控笔在图中的一个区域画了一个红圈。红圈投影在会议桌前的显示屏上,似乎要给此前没完没了的舷梯画面划上一个大大的句号,而红色“句号”所圈住的影像却犹如两只耳朵,看似依然在惊恐地倾听着舷梯上的脚步声。

    “你看,这是什么?”林森转向李希明,目光再次显得阴森和幽暗。

    “这是大脑中的一对海马体,主要负责储存短时记忆并在将短时记忆转化为长时记忆中发挥功能。”李希明因为被考问一个如此低级的问题而有些哭笑不得,嘴上却答得谦和。

    林森注视着李希明的双眼,似乎困惑于此人居然能够如此轻松地回答出如此深奥的问题。他再次加大了放大的倍数,调整了屏幕上的图像,阴森地问道:“你再看看!看到了什么?”站在一旁的丁洁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眼前的场景让她想到验光配镜。

    “这是海马体的齿状回区,仅就这张片子而言,并没有迹象表明出现病变。”尽管李希明认为病理科的两年实属浪费生命,但如今看来也算是功不唐捐。学者需要熟读文献,艺术创作者需要便览作品,法官和律师需要对判例了然于胸。枯坐两年的冷板凳,李希明已犹如一个行走的资料库,对脑组织的任何已知病变一目了然。

    林森点点头,似乎对李希明的回答极为满意。他进一步放大图片,再用触控笔圈出一片区域,而与此同时,李希明和叶倩几乎同时惊呼一声。“锥体上叶树突……锥体上叶树突……”叶倩用手指着显示屏,大惊失色地看着李希明。

    “消失了?”李希明喃喃自语道。他不自觉地将双眼凑近平板电脑的屏幕,又似乎因为难以置信而抬头审视墙上的大屏幕,仿佛想要检验是否因为投影而导致了部分图像的缺失。审视良久,他对林森说道:“颗粒细胞层……颗粒细胞层……被切除了。”是的,齿状回区犹如一簇簇植物根系的颗粒细胞犹如被人连根拔起一般地消失了。

    “是被切除的?”林森似乎明知故问道。

    “在正常情况下,齿状回区的颗粒细胞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萎缩,由此自然导致了记忆力衰退,但无论多么严重的萎缩,都还不至于让整个细胞层消失。如果说是因为某种疾病或是创伤而导致颗粒细胞损伤,那么,神经机器人在植入芯片之前,在进行脑部扫描中时会因为存在疾病或是创伤而发出警示。此外,无论疾病或是创伤都会留下病理证据……例如蛛网膜出血……等等,而任何诸如此类的证据必定逃不过您的火眼金睛。”自从在检验科门口见到林森,李希明就已隐隐感觉到自己即将大难临头。此前,他惊讶于自己具有处变不惊的天赋,如今,他更是感叹自己在如此严峻的局面下还能将奉承说得不动声色、浑然天成。

    “再说……”在奉上恭维话后,李希明略微停顿,给对方留下领悟和回味的空间。随后,他又说道:“迄今为止,全世界从未发生导致齿状回区颗粒细胞整体消失的临床病例和医学报告。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的判断是……在非正常的情况下……被人为切除的。”

    “人为切除!”林森重复了一句,接着说道:“确实是非正常甚至是非法切除。我发现这个情况后启动了远程医疗,与会的所有专家都表明没有做过类似手术,也没有听说过类似手术。我来这里,主要就是想确认……不会是……”他用手指在众人前划了一个圈。

    李希明突然明白林森阴森眼神的背后是何含义。在李希明的印象中,林森始终儒雅温和,即便今天有些异常,想来也是被韩山得病情所困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至少在检验科前的大厅与林森匆匆一面之前,林森就已经发现韩山齿状回区的颗粒细胞层被人切除,在确认此举并非几位权威医生所为之后,林森的怀疑目光就落在了实验室的“疯狂科学家”身上。

    “您怀疑这是我们的实验项目?”李希明并没有觉得受到冒犯,只是觉得全身发冷、疲倦得坐都坐不住。

    “当然不是,我刚才看了你们的实验,哈哈……”林森干笑了几声,将目光移向会议桌的桌面,仿佛平生第一次见到白色漆面并因此而沉迷其中。一个人能够将假话说得如此虚假,倒也不失为是个君子。

    “不是我们!我们确实想出成果,但还不至于如此没有底线。”李希明觉得自己已经快睡着了。

    “有没有可能是某种先天的……例如基因缺陷?”孙浩然小心翼翼地问道。此时,李希明连烦他的念头都懒得动了。

    林森忽然恍然大悟地坐直了身体。一边用手指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翻找,一边喃喃自语道:“我都差点忘了这一茬……”

    众人僵直着身体呆呆地看向墙上的显示屏。林森用激光笔指着一个个基因图谱,解释道:“这是从零零一号的大脑物质中提取的核糖核酸,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它的基因编码是被编辑过……你们看这一段……看到没有……明显被植入了某种信息……你们比较这一段……还有这一段……这说明了什么?”

    “是说为什么修改或是编辑这段基因,还是说改变这段基因导致了什么?”这是一整天下来万锋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这些问题……还不清楚,以后再说吧!我想说的是,如果说齿状回区颗粒细胞并非人为切除,而是某种先天缺陷所致,那么,零零一号的核糖核酸中被植入了外来的基因信息,这难道也是先天所致吗?”

    “编辑基因?我是被舷梯的脚步声催眠了吗?”丁洁小声嘀咕一句,颤抖的声音让人脊背发凉。

    “邪恶啊!”死一般的一阵寂静之后,传来了李希明的一声怒吼。目前在座的六人中,只有他和叶倩知道零零一号名叫韩山,是的,就是那个名震全国金融界的投资银行副行长。他在似睡非睡中突然将韩山的身份、遭遇、怪异的行为举止,连同即便林森都闻所未闻的两起手术串联起来。他不知道其中的联系,但隐隐感觉到其中必有联系。

    他突然明白韩山为什么同意参与这项实验。是的,他在求救!

    “叶博士,”李希明看着依然瑟瑟发抖的叶倩,一半安慰一半吩咐地说道:“明早八点钟,麻烦打电话报警。”

    他感到身旁的林森长舒一口气,似乎因为不必由他来打这个电话而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