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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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彻夜难眠(下)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计算机房的门开了,逆光之下一个黑影扑了出来,在惊吓到黑暗中的李希明的同时,也被李希明惊吓得似乎弹了回去,两人各自“哎呀”了一声,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吓我一跳”。看着一头油汗的万锋,李希明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然将“家”中的这位客人忘得一干二净。

    李希明不免愧疚,挣脱心中的万千思绪,问了声“吃饭了吗?”万锋并未作答,肚子却因为听到“吃饭”二字而叫了一声。李希明说了声“正好,我也没吃”,于是掏出手机想点外卖,忽又想起魏治平说的“就只有您和韩山呆在实验室,在此期间除了外卖小哥在门口见过您之外,没有任何人见过韩山”。看来深居简出也是罪过,人要时时将自己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中,否则,必要时连个在场或是不在场的证明都无从找起。“算了,还是出去吃吧。”李希明说着拉着万锋出门。

    两人下了电梯,出了医院大门。五月的深夜,微凉中透出一丝燥热。暗黄色的灯光铺满街道,除了偶尔有车驶过,沿路空旷得令人陌生。漫无目的地走到一家餐饮店,李希明认出数天前正是在此找到韩山并上演了犹如游湖借伞的戏码。是的,在韩山看来,他与李希明的相遇或许纯属偶然;但是,对于李希明来说,一切都是处心积虑的结果:五月一日一整天,他都站在实验室南墙的落地玻璃窗前注视着蜷缩在门牌石旁的韩山。当宿醉初醒的韩山随着夜幕的降临而缓缓起身、蹒跚地走向一侧的人行道时,他肾上腺素飙升得好似一个终于等到猎物的猎犬,悄然跟踪、暗中观察、细心盘算、伺机搭讪、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一切看似偶然,却处处隐藏着精心的算计和让人在劫难逃的意志。然而,这番自作聪明的忙碌又换来了什么呢?他原本指望利用这个各个部门都处于松懈状态的假期将生米煮成熟饭,却不料饭没吃到嘴反倒磕了牙,假期结束后的暴风骤雨指日可待。

    两人在李希明和韩山此前坐过的油腻餐桌上胡乱地填塞着肚子。万锋打听韩山的病情,说是情况不妙,心脏已有衰竭的迹象。又问起报案的情况,李希明原本想说“你不是一直在计算机房吗?”转念想到实验室的隔断都做了静音处理,再加上万锋做事历来心无旁骛,一天下来连一滴水、一口饭都没吃,没有顾及会议室内的谈话实属正常。李希明原原本本地转述了魏治平与他的谈话,也谈到了父亲李伯瀚与东方银行的贷款合同,最后引述了刑警的提示,说是这起事件的背后水深难测,“兄弟我这回可是要栽”。万锋明白这里所说的“栽”并非经济层面,无论是承担重症监护室内韩山每天五位数的医药费还是被开除公职断了经济来源,都不会给自己的这位“富二代”老友带来任何经济上的负担。这里所说的“栽”意味着职业生命的终结,意味着没有任何一家医疗和研究机构可能雇佣这个违规开展实验,并涉嫌通过实验对受试者实施侵害的“恶魔博士”,也没有任何一篇论文或是研究报告愿意采信这位“恶魔博士”的研究成果。说白了,就是被自己视为归属的圈子踢了出来。

    李希明见万锋低头不语,想来好友是在为自己堪忧的前程而感伤,于是安慰道:“哎呀,你也不必担心,自古道‘天无绝人之路’,路走到无路处自然会峰回路转。”李希明走夜路吹口哨的自欺欺人似乎起到了效果,万锋迟疑了片刻,抬起眼来说道:“我之所以没怎么说话,是因为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

    “哦?”

    “你知道什么是量子吗?”

    李希明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心想“兄弟啊,你能不能表现得正常一点?”。看来这位老友对于自己的困境是一丁点儿没往心里去。自己已是火烧眉毛,而他却还是满脑子的“回字有四样写法”,真不知是迂腐还是冷漠。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所谓朋友,就是你能忍受与之相处的人。忍耐的广度决定了有多少朋友,忍耐的深度决定了能够做多久的朋友。

    李希明转念一想,与其呆坐着自怨自艾、患得患失、徒增烦恼,不如与这位不着调的老友一同放飞思想,在不着边际的聊天中摆脱坐以待毙的恐惧。他收拾着心情,认真地答道:“量子是不可再分的最小物理量,由于它从一开始就被用来指称能量,所以,量子又是最小的能量单位。因为你所选专业的缘故,我读大学时特意选修了量子物理学,对于这方面的知识还是有些了解的。”

    “嗯,能量!”万锋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接着问道,“那么,我们如何从量子的层面理解人的思维或是记忆?”

    “我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不过,从逻辑上讲,思维或者记忆说到底也就是量子态的能量。毕竟,都是脑电波嘛,都是大脑神经元放电的产物……。”

    “这种能量会消失吗?”

    “不能说消失吧!能量不是守恒吗?量子态的思维或者记忆应该是在事后转换成为了其他形式的能量。”

    “怎么转换的呢?”

    “怎么转换?例如,当我们有了想吃饭的思维时,这种思维的能量就会转换为满街溜达地找吃的的行动,而通过行动我们又将能量转换为被摄取的食物,食物的能量被身体吸收,一部分转换成为脂肪,成为储存在体内的能量,另外一部分能量在谈话中被消耗,转换成为各种废话,再次转换成为思维的能量。”一旦肚子填饱,人便开始昏沉。李希明感到困倦阵阵袭来,想到大半夜呆坐在一家油腻腻的餐饮店里聊些有的没的,心中不免气恼,说出的话也越来越随意和尖酸。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实验室楼顶的平台上安装一台信号锅?”

    “不是用来看新闻联播的吗?”

    万锋已经习惯于在聊天中将对方逼疯。若在平时,他会干笑两声,随之适可而止,然而,今天他要谈的话至关重要。他并未干笑地收手,但也不再职业病似地继续发出一连串苏格拉底式的诘问。是的,苏格拉底就是因为没完没了地找人问问题,最终被不耐烦的雅典人民投票毒死了。万锋不再采取启发式的谈话方式,转而直奔这两天所思考的主题:

    “我们的实验是借助于脑机连接处理器接收大脑神经元的放电信号,然后由脑信息接受处理器在解码这些信号的同时,将其分解……严格说来是分割……成为量子态的……也就是最小能量单位的数据。这些数据被传输进入量子计算机,计算机基于大数据和深度学习围绕信息的形式及其所承载的内容建立算法,由算法模拟所有的可能性并从中选择最具逻辑的表现形式,最终将脑区信号还原为可视化的感官数据。”

    “是啊,这么复杂……就是为了看人下楼梯。早知如此,还不如找个楼梯间看个够,还不必……。”现在,李希明最不愿意提及的就是实验,正是这项实验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万锋没有理会他的抱怨,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从实验的基本流程看,无论是输入计算机的数据还是从计算机中输出的数据,都应该仅仅是受试者的脑区数据。我这样说没错吧?”

    “没错!如果坐在楼梯间,倒是可以看到许多人……。”

    “不用坐在楼梯间啦!我对储存归档的实验数据进行了分析,在这些数据中,我发现了大量不属于零零一号的信息。”

    李希明觉得身体抖了一下,昏昏沉沉的大脑随之清醒,满腔的愤懑转瞬间烟消云散。他疑惑地问道:“不属于零零一号?其他人?你怎么分辨出是其他人的信息?”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每一个人的脑区信号……它们的编码方式……也都是各具特色,就像没有人的DNA是与其他人完全相同一样。”

    “受到了信号干扰?数据被污染了?”

    “显然受到了干扰,但还谈不上污染。我前面提到楼顶的信号锅……。”

    “是啊,那个锅是干什么用的?这个实验室是你规划的,我在设备方面几乎是一窍不通,只知道开机和关机。”

    “就实验本身而言,我们确实没有必要安装信号锅。数据从脑机连接处理器出来,进入脑信息接受处理器,然后传输至量子计算机,最终呈现为显示器上的图像和声音,整个过程犹如一台闭路电视。也正是因为想到了闭路电视,我进而突发奇想,想着如果安装一个量子信号接收器,是否也能够将所接收的量子信号转换为可视化的图像和声音,就像一台闭路电视也可以接收卫星电视信号一样?”

    李希明笑道:“你老兄的一个突发奇想让实验室的建设资金多花了两亿,真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啊!”

    万锋也随之笑道:“这是两三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千金买君一笑,也值了!”

    “所以说,这些干扰信号来自信号锅?”

    “实验室建成后,我的团队在调式设备时对信号锅做了数次实验,这些实验都以失败而告终。”

    “是接收不到信号,还是量子计算机无法处理信号锅的信号?”

    “严格说来,是信号锅能够侦测到信号,但是无法接收到完整的信号,换句话说,就是你明明可以看到这些信号在家门口走来走去,但是,它们就是不进门。”

    “是信号锅有问题吗?”

    “我们回去后,整个团队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不过,这两天我在分析实验数据时有了重大发现,问题不在于信号锅,而在于信号。”

    “信号锅接收的信号有问题?”

    “问题也不在于信号锅所接收的信号,而是惟有在有受试者输出脑区信号时,这些徘徊在家门口的信号才愿意进门。换句话说,由于此前一直没有受试者,因而信号锅无法完整地接收信号,而当受试者零零一号的脑区信号出现在脑信息接受处理器时,这些徘徊在家门口的信号便似乎受到了感召,它们开始调整姿态以便能够被信号锅所接收。”

    “真是讲感情、重情义的信号!”

    “不是感情,也不是情义,而是量子相干性。好了,我们不讨论理论,当务之急不是如何做出解释,而是如何摆脱目前实验所面临的困境。我一直在考虑一个方案,也就是说,既然零零一号的脑区信号可以受到外来信号的干扰,呃,准确地说,是与外来的、存在相干性的信号进行互动,那也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在自己的脑区信号与他的脑区信号之间建立相干性,如此至少可以了解他的脑区活动状态:例如,为什么没完没了地下楼梯,等等。我们甚至可以尝试以自己的脑区信号干扰他的神经元活动,这似乎是将他唤醒以及挽救他的生命的唯一办法。”

    “我记得有一部电影……叫什么《盗梦空间》……。”

    “我们所做的倒更像是《入侵脑细胞》。”

    李希明点点头。

    两人走过收银台后睡眼惺忪的大姐,与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陪床家属擦肩而过。天边现出了鱼肚白,李希明心想:“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