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矩阵
繁体版

23、老城(上)

    江水消散,陆地隆起。转瞬之间,散布在江面的小船就搁浅在水中升起的城市街道上。船上的乘客只得纷纷下船,沿着街道向前步行。李希明心中疑惑,看着四周同样一筹莫展的表情,觉得问了也是白问,很难从这些乘客口中打听出什么门道,不如跟着众人边走边看,然后再见机行事。

    一众人等缓缓前行。街道不宽,来去不过两个车道,水泥路面泛着油光,年久所形成的坑洼处补着柏油,一块一块犹如风湿所贴的膏药。路面狭窄,却空空荡荡,偶尔有车辆驶过,车辆外观陈旧得近乎破烂,漆面大多剥落,车况似乎也不太好,发动机发出随时可能猝死的喘息声,让人一想到搭乘这般年纪的车就觉得罪过。街道的两边是排列得不算整齐的房屋,一楼大多是商铺,楼上看起来是住宅。房屋大多是两层楼结构,至多不过三层楼。房屋与房屋之间是仅容一人走过的小巷,小巷幽暗而弯曲,鹅软石的路面曲曲绕绕,远远看去不知道通往何方。

    沿街的店面大多开着,店面大多不大,再被一排玻璃柜台拦腰一分为二,若有两三个顾客进门,容身之地不免局促。不过,所有的店面都是一副门可罗雀的冷清面貌,不仅看不到顾客光临,也几乎看不到有人在店内张罗。即便柜台后偶尔坐着店员,也大多一副爱买不买的表情。对于挣钱如此不感兴趣,这让李希明想到了久违的少年时光。

    一行人犹如旅行团一般闲逛,但此前摩肩接踵的人群此时已变得稀稀拉拉:小船上身穿枣红色运动服的少年已不知去向,几个略微熟悉的面孔也踪迹全无,人潮如同江潮一样退去,消失的人犹如水滴一般似乎正在被这座城市吸收。

    李希明走得累了。他原本就对闲逛毫无兴趣,一生中偶尔的几次旅游也是脑科医院所组织的集体活动,不参加集体的活动无疑是对集体不敬,而在这片土地上任你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集体。旅游只能以“上车睡觉,下车拍照”来概括。他年轻时玩过一款名为《三国志》的游戏,不记得是哪个版本,其中为了增加主人公的阅历而设置了旅游的情节:积攒了一定数量的盘缠之后,主人公便策马赶往诸如泰山等景点,而游戏也会基于路程而扣除相应的时间。到达目的地后,屏幕上会显示主公人的内心独白,永远都是诸如此类的一句话:“哦,泰山原来是这样的啊!”“原来如此”便是任何一次旅游给李希明所留下的唯一印象。当然,这一趟旅游除外,如果这还算是一趟旅游的话。

    正在昏昏欲睡之际,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冷清的街道瞬间变得躁动不安。三三两两的“游客”退向人行道的两侧,推推搡搡中一名中年男子带着两个警察与李希明擦肩而过。警察头戴白色大檐帽,上身是白色警服,下身是藏青色制服裤,一路小跑的同时以警惕的眼神审视着每一个路人。“警察穿白色警服吗?”李希明心中疑惑。

    冷冷清清的店铺中突然涌出许多人,人群被嘈杂和混乱所吸引,又以自身的嘈杂和混乱加剧着嘈杂和混乱。“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人群中议论纷纷,仿佛因为死水一潭的生活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而亢奋不已。“听说是在抓凶手。”掌握了消息的人脸上交替着得意和不安。“凶手?我们这里怎么会有凶手?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从来就没有……。”“我们这里当然不会有凶手,是从外面流窜来的。”“流窜来的凶手还少呀?每一年都会抓住好几个。”“只要是是当地没有破案、没有抓住的,都会在我们这里被逮到。”“正是!正是!我听说有些案子是过了几十年,一直等到凶手流窜到我们这里才抓的。”“这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你想想城隍庙大门上的匾额吧!上书三个大字:‘你来了’!嘿嘿!”“是啊,是啊,还有那个高悬的大算盘:‘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嘿嘿,人算不如天算。”“两边的对联是‘为善不昌,祖宗有余殃,殃尽必昌;作恶不灭,祖宗有余德,德尽必灭’。”“要说道理,老祖宗都说透了,就看你听不听、信不信。”“就是嘛!就像正门对联所写的,‘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

    李希明心想这些人是在对联比赛吗?听得厌烦,转身正要挤出看热闹的人群,胳膊却被一只手抓住。扭头一看,却是先前领着警察“抓凶手”的中年男子。“认错人”三个字刚到嘴边,却见男子满面春风地连声叫着“李主任!李主任!哎呀,真是谢谢您啊!”。李希明一脸的疑惑和诧异,男子赶紧解释道:“谢谢您帮助我弟弟!谢谢您帮助我弟弟全家!”

    全国排名第一的脑科医院不乏病情危重的病人,也就不乏家属们七弯八绕地转托各种关系恳求主治大夫妙手回春。每次遇到有人上门拜托,李希明都会暗自思忖此类招呼毫无必要:没有哪个医生不希望手术成功、万无一失、避免一丝一毫的差错。但是,医疗是一个甚至连生产药品和医疗器械的厂家都被囊括在内的复杂过程,一场手术得成败得失岂是个别医生所能决定。不过,看着病人家属们焦虑而期盼的眼神,李希明知道惟有满口应允才是令其心安之道。所以,每一个托付他都必定带到。眼前的这名中年男子看来此前因为弟弟的手术而拜托过他,而这位弟弟无疑是家中的顶梁柱,救其一命也就相当于救了一个家庭。不过,无论是这位哥哥还是弟弟,李希明都已完全失去印象。

    想不起对方姓甚名谁而又不好意思问一句“我帮助过你,但请问你是谁”,李希明只好打岔道:“刚才好像是您领着警察吧?抓住凶手了吗?”“我们收到的信息出了偏差,让他跑了,”男子略显失落,转而气愤地说道:“不过,他在这个地方是跑不掉的,警察很快就会排查到他。”

    “这个地方?请问这个地方是……。”李希明顺势问出了盘桓于心中的困惑。

    “哦,我们这里是老城。“

    “老城区?那还有新城区啰。”

    “确实还有一座新城,不过,我们从来没去过。”

    “这整座城市——也就是老城区和新城区合在一起——叫什么名字呢?”

    “合在一起?没有合在一起,老城和新城是分开的。”

    李希明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也不便过于纠缠,于是换了一个问题,问道:“您去过新城区吗?”

    “没有,我们去不了新城,老城和新城是分开的。”

    一番车轱辘话又转回到了起点。李希明点点头,表示理解地说道:“您搬来老城居住没有多长时间吧!是刚搬来不久吗?”

    “哦,是这样的,我八岁那年随同父母来老城居住,呵呵,这一住也有三十多年啦!”男子笑了笑,似乎是在为实际情况与李希明所猜测的正好相反而道歉。

    “令尊和令堂可好?”对方提到了父母,李希明自然要表示问候,同时也试图化解话不投机所带来的尴尬。

    “都好!都好!我们一家只有三口人,虽然比不得其他人家好几代人同堂,但也算是其乐融融,唯一牵挂着的就是我弟弟,尤其是出了那档子事后,两位老人更是焦虑万分。幸好有您出手相助,您可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啊!”

    “哎呀,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您言重了!”李希明客气道。哥哥已是人到中年,但显然尚未婚配,所以一直与老父和老母同住。弟弟离开老城或是去外地打工,或是读大学后留在外地工作,然后结婚生子,此后不幸身染重病,好在托关系联系上李希明,李希明又给主治医生打了招呼,手术看来非常成功,否则,这位哥哥也不至于如此千恩万谢。李希明心中一边推测,一边想着自己的举手之劳,对于病人家属却是生死关头的援手,可见善举只在一念之间,而其所带来的深远影响却远非当初的自己所能估量。

    人行道上聚集的人群渐渐消散。两人站在路边,热络的聊天随着四周渐渐冷清而难以为继。李希明想找个茶馆或是咖啡店之类的店面坐一坐,但放眼望去并未见到此类处所。于是问道:“呃,附近有什么小餐馆可以让我们坐一下吗?”

    男子面露困惑之色。脑中似乎在搜索着地图,同时喃喃自语道:“餐馆?以前听人说起过,不过……。”嘴里嘀咕着,脸上一副六神无主的表情。

    李希明心想这个老城区着实落后,但转念一想,似乎也并不奇怪:老城区大多以退休的本地居民为主,消费习惯是买菜回家做、买茶叶回家泡,即便电影也是在电视上的电影频道看。如此一来,消费业自然转移到新城区,那儿的年轻人和外来打工群体自然是消费的主力。

    “哦,对了,干脆去我家坐坐吧!我父母一直念叨着您,说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呢!”男子脸上写满了“我真傻,怎么现在才想到呢”。

    “啊,不了!不了!我改期再登门问候您的父母吧!这一次……实在是太过匆忙……也没什么准备。”李希明推脱道。

    一个热情,一个客气,两人推拉一阵。李希明坚持道:“说实在的,我还急着赶回医院呢。”

    “回去?您是说去外面?我们这里几乎就没有人去过外面,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像您说的那样‘回去’。”男子再次现出六神无主的表情,思虑片刻后说道:“不过,我知道有一班车,此前也见过有人搭乘这班车离开老城,至于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要不,我领着您去车站,就算是试一试吧?”。

    李希明心想这个老城区不仅餐饮业不发达,连像样的交通都没有。如此封闭,难怪这名男子的弟弟宁愿漂泊异乡也不愿回来。

    李希明道了谢,跟着男子走过几个萧条的街区,眼见的街边处立着一个木桩,木桩上挂着一块牌子,牌子前停靠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

    男子示意这就是他所说的那趟车。李希明再次道谢,上车坐着,隔着车窗与男子无言以对。好在令人无所适从的时刻不长,面包车司机看了一眼手表,转动钥匙发动了汽车。李希明再一次向中年男子道谢、道别,隔着车窗挥手致意。想着或许此生再无可能与他见面,心中不免伤感,一直觉得并不重要的问题忽而牵肠挂肚起来。他拉开车窗玻璃,对男子说道:“哦,对了,我一直不好意思问您,请问您尊姓大名!”男子笑道:“哈哈,我的名字很好记,姓韩,单名一个‘天’字,韩天。”

    “韩天,名字很有气势啊,哈哈!您先前提到您的弟弟,他叫韩……。”

    “哦!他也是单名,一个‘山’字,他叫韩山。”

    在受试观察间的病床上,两行泪水从韩山的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