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袭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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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娥

    夜色里,熊熊燃烧的篝火堆前,赵恬左边坐着低头闷声喝酒的老王,右边坐着一个不安分乱动的猴子,面前近百个士卒大半都上身赤裸,不分彼此,打成一片,有的放声高歌,有的酩酊大醉,有的手舞足蹈。

    赵恬今夜喝了不知道多少杯酒了,有点眼饧耳热,他脸颊微红地躺在地上,夜风微凉,眯着那双墨黑混青色的眼睛,望着天上的月明星稀。

    一只毛茸茸的,全是红毛的手握成拳状,挡住了赵恬的右眼,然后,松开拳头,一颗发光发亮的猩红宝石掉在少年脸上,赵恬扭头,一个猴头生疏的学着人点头,有点滑稽可笑,他惊讶一笑,原来它学会了点头,那之前的甩尾横扫是什么?

    老王默默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赵恬看着那些今天就在身边,明天可能就再也见不到的士卒,正在忘乎所以的尽情享受,引吭高声,他的心也随之躁动起来,“歘”的一下,站了起来,回头,伸出一只手。

    “一起?”赵恬微笑着邀请。

    一只毛茸茸的手递了上来,赵恬不知死活的一把拍开,代价是挨了一记重重地甩尾横扫。

    老王不理不睬,低头喝酒。

    赵恬笑笑,虽然有点扫兴,但无伤大雅,他猛然发力,爆开上衣,一头冲进人堆里去,加入他们的热闹之中。

    很快,不知是谁起得头,传来了婉转悠长,不合时宜的歌声,如泣如诉,哀转久绝。

    长亭送君兮,良人何时归?

    古道送君兮,良人何时归?

    渡口送君兮,良人何时归?

    山河无恙兮,将军归不归?

    春草又绿兮,将军归不归?

    红颜白头兮,将军归不归?

    热闹是他们的,老王什么都没有,低头不停地喝酒,他也有些醉了,自言自语,无人听见。

    “干你娘的!谁再没有眼力见的带头唱这种鸟歌,五十军棍少不了你的!”赵恬破口大骂,转身轻轻拭去眼角噙着的一滴泪。

    曲风突变,歌声嘹亮,响彻云霄。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

    山川悠远,维其劳矣。

    武人东征,不皇朝矣。

    渐渐之石,维其卒矣。

    山川悠远,曷其没矣?

    武人东征,不皇出矣。

    有豕白蹢,烝涉波矣。

    月离于毕,俾滂沱矣。

    武人东征,不皇他矣。

    “你们这群傻屌,东西不分吗?!我们是西上伐秦,都他娘的是秦国派来的细作是吧,明天每人都给我去领三十军棍!”赵恬笑骂道。

    哀声一片。

    ……

    函谷一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秦岭以南,有一神山,其曰青娥,崇山峻岭,云雾缥缈,山中一湖,其曰莲花,碧波浩渺,水光接天,湖中岛屿,千百余座,棋布星罗,各有一观,不可计数。

    其中以莲花湖内湖心岛上紫泽观为首,号称“修持尽是女黄冠,自小辞家学住山”,久居盛名。

    但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千余座岛屿上的千余座道观的执牛耳者,早早易主,变作了与湖心岛相距不远,隔水相望的莲子岛上莲子观,其上居住的那位自称“朵朵红莲聚顶,一息过朝元”的红莲真人。事出自然有因,无非便是民间三流俗套小说里固有的一个环节,主心骨撒手人寰,主系中落,旁系虎视眈眈,趁机篡位。

    事出有因中因,便是那件至今令紫泽观千百女黄冠深恶痛绝,但再三缄口的“紫泽观四二六禁事”。

    莲花湖,湖心岛,云烟缭绕,琪花瑶草,好似人间仙境。两个身着“平冠黄帔”女冠散步而行,手中皆捻着一根纤细的梅花枝,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莲子观那边发榜宣称,尘世间烽火狼烟,战乱不止,不知多少凡胎肉眼之人深陷其中,苦不堪言,我辈修行之人一入仙门,便不约而同的极少参与世俗之事。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故而我莲子观不愿墨守成规,坐视不管。即日起,莲子观将不再拘泥于传统,收纳饱受战乱,虔诚求道的男徒入观,但不改初心,仍旧主收女徒。”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冠轻声细语道。

    “我们青娥派的立派宗旨不就是只收女徒吗,这样下来,莲子观打破常规,开了先河,其他各观自然也会纷纷效仿,这不是,数典……”身材娇小的女冠不敢说出后面两个字,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朵朵水气凝聚而成的莲花,小心翼翼的把嘴闭上。

    要知道,现在青娥派的主事之人,那位号称“有莲花处即是吾身所在之地”的红莲真人可是下了数千条口头禁忌,注意,这里只是口头禁忌,并不包括白纸黑字上的条文禁忌,其中多次涉及到“修道之人,清心寡欲”的相关言语,变相的警示诸位弟子“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莲子观下达了这条榜文之后,其他道观不必多说,自然或多或少的会收纳一些男弟子入观,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一向‘守旧不换新’的紫泽观会不会打破顽固,接纳男徒。这紫泽观中大大小小的体力活、劳役活,天天让我们这些身娇体弱的女徒去干,真的是折损阳寿活受罪。”高挑女冠抱怨道。

    “这还不是你修行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马马虎虎,浅尝辄止,虽说我们只是初入道门,但天姿卓越,上根大器之人,早就过了凡体三境,不必再遭受皮肉之苦和劳役之灾。就像我这等天姿愚钝之人,也是入了凡体三境中的第二境银骨,做起劳役活来省力不少。”娇小女冠叹气道:“明明你的天姿比我要好得多,却还在凡体第一境铜皮之中徘徊。”

    “我们女子在修行之路上比起身强力壮的男子,本身就要在‘活受罪’的凡体三境之中不讨上天喜欢,修行慢这是自然的呀。”高挑女冠给自己脱罪,狡辩道。

    娇小女冠捻着梅花枝,轻轻地点了点高挑女冠的脑袋,高挑女冠亦是捻起梅花枝用以防备推开,身子后倾,吐舌一笑,娇小女冠无奈摇头。

    “不过你说我们紫泽观固执守旧,不懂变新,我想未必如此,几十年前,我们紫泽观不是曾收过一个男弟子吗?”娇小女冠小声问道。

    “我知道,是南宫……”高挑女冠还想往下说,却被娇小女冠伸手掩住嘴巴。

    娇小女冠摆了个“噤声”的手势,高挑女冠瞪大眼珠子,点点头,捂住她朱唇的那只手这才缓缓移开。

    “我听说,那个供放了青娥派一千两百三十一座道观所有弟子师尊的本命灵莲的莲堂,其中专门放置那些犯了本派条令,且罪不可赦的弟子的本命灵莲的那一块禁区里,有一枚排位靠前的本命灵莲,近日不断颤动嗡鸣,更是闪烁着刺目的血红之光。”

    娇小女冠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一脸惧怕,继续往下说道:“我们这些寻常弟子的本命莲子都是放在莲堂的正面,常年散发着白光,要是下了青娥山,远游千里之外,白光就会变得暗淡无光,意外身故或者寿终正寝,本命莲子就会破碎,化为齑粉。

    而那些戴罪弟子的本命灵莲,则是存放在莲堂的背面,一般而言,都是暗淡无光的,除却一些犯了小罪,留在山中将功补过的青娥派弟子,但凡那些犯了大罪,十恶不赦之辈要么被缉拿归山,就地正法,要么就是逃之夭夭,逍遥法外。而那枚近日血光明灭的本命灵莲,则说明,其主人正在不断地靠近青娥山。”

    “是来报仇吗?”高挑女冠听得已经面无人色了,吓得手上梅花枝掉落在地。

    “并不排除这个可能,前几日大量青蛾派弟子领命被授意下山,我想多半是去追捕缉拿此人,归山伏法。”娇小女冠搓捏手中梅花枝,压住心中的不安,深深吐气道:“此人的本命灵莲,居于莲堂背面,其所处之位,甚是靠前,想必实力极为恐怖。”

    “那个人是……”高挑女冠壮着胆子,想问又不敢问,到最后竟没了声。

    “好像与我们紫泽观有些渊源,是几十年的那个男……”娇小女冠话还没说完,就被高挑女冠扯了扯衣襟,强行打断。

    高挑女冠用眼神使劲往远处一块撑天巨石处瞟去,娇小女冠顺着视线扭头望去,只见戴飞云凤炁之冠,作青纱之裙的低眉女子立于石前,石壁上刻有一首《钗头凤》,字迹清秀,想必便是眼前佳人提笔所写。

    “是司空师姐……”娇小女冠脱口而出,立马缄口。

    两人自知先前于湖心岛处散步时失言甚多,羞于见人,低头转身,快步离去。

    低眉女子抬头望石壁上所写之词,两行清泪,衣袂尽湿,一块玉佩从袖中滑落,却被她的小指勾住,玉佩上刻有四字小篆,南宫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