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猴子，小红，阿赤，也就是大名红赤猴的那只猴子，不见了。

    我承认自己因为在陈县吃了败仗，这些天有点闷闷不乐，一个人躲在营帐里，独处，复盘，思考。

    小红来找我玩“猜一猜哪只拳头里有发光发亮的宝石”的游戏，哦不对，那个无聊的游戏已经被小红淘汰了，现在是“猜一猜哪只拳头里有几颗发光发亮的宝石”，我几次关门不见，冷落它了，是我的不对。

    但是我没想到它会离家出走，我知道小红的骨子流淌“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浪客血液，毕竟它曾经有过一猴远渡大海的壮举，它是一只高贵的游侠猴，它的灵魂是放荡不羁的，它的心从来不会停留在某时某地。

    我有想过某天小红背上行囊，走到我面前，跟我说，啊不对，它不能开口，这是我们一个男人和一只公猴之间的约定，那就走到我面前，和我比手势说：

    游荡的孤高灵魂，不需要羁绊之地，在你这里休养了一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现在我要去追求诗和远方了，有缘再见。

    ——一只崇尚自由的猴。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仓促，这么让人苍白无力。它连一封信都没有留下（如果小红会写字的话），它甚至连见上我一面都不愿意，就悄悄地离开了，可能这就是公猴独有的浪漫吧。

    小红走后的第一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第二天。

    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小红回来了没有，事与愿违，它没有回来。

    我心烦，随便应付了一下肚子，就独自一人走出营帐，这是我这些天第一次出营。

    我看见了小红经常蹲着的一个木桩，它白天喜欢蹲在那里看太阳，晚上喜欢蹲在那看月亮和星星。

    这很奇怪，一只猴，不爬树，不吃野果，不和其他猴子嬉闹打斗，就蹲着看太阳月亮星星，这完全是不务正业，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老王拉屎的时候，喜欢摩挲着一块玉佩，上面还刻着几个字，我问他刻了什么，他总是默不作声的收起来不给我看，就像他问我额头上的那块疤是怎么来的，我也不答他。

    这个世界，好像心里没点秘密的人，很难活下去。

    哪怕小红只是一只猴。

    我走了不知道多久，有些累了，坐了下来，又看见了几块在太阳底下闪耀着的五颜六色的宝石，睹物思猴，唉，又想到了小红上蹿下跳着把玩宝石的样子。

    等等，不对！

    那些宝石，是跟小红的命根子同等重要的东西，小红拉屎洗澡吃饭睡觉都要放在身边，怎么可能会随意的丢弃在此。

    小红它……！

    第三天。

    我一夜未眠，终于想清楚了，小红它一定是回娘家了，走的时候，太匆忙，没来得及带上这些它视作命根子的宝石。

    它肯定是回长右山了。

    我想派人去长右山找它，但又怕打扰到它。

    我是一个十分尊重别人选择的人，小红自己选择离开我，我自然不会强求它留下。

    我没有派人去找它。

    第四天。

    小红走了四天了。

    恍如隔世。

    我依稀记得小红蹲在那个木桩上抬头一动不动的身影，小红和我玩“猜宝石”游戏输了时抓耳挠腮的样子，小红喝醉酒后猴脸通红踉踉跄跄的姿态。

    我想小红了，我想去找它。

    但还是忍住了。

    我们总要学会一个人生活，要么孤独，要么平庸。

    第五天。

    ……干你娘的。

    小红我来了。

    我一早起床就跑去长右山。

    我在山下喊它，只有我自己的回音。

    我在山上喊它，还是只有我自己的回音。

    我无功而返。

    是那个约定让小红不肯开口吗？但是它听到我的声音可以来见我的啊，还是说，小红它，不愿意见我。

    我失魂落魄。

    第六天。

    我不死心，又去了长右山。

    无功而返。

    第七天。

    我还是不死心，又又去了长右山。

    无功而返而返。

    第八天。

    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还是还是不死心，又又又去了长右山。

    无功而返而返而返。

    第九天。

    我去找老王了，跟他说了这件事，说小红失踪，说宝石被丢，说长右山没猴。

    老王听完后，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缓缓说，你不是缺心眼，你是压根就没有长心眼。

    他跟我说，小红，被人恶意劫持走了。

    我如遭雷击，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十天。

    刚过子时，我就动身去了王平的营帐，整个白巾军和我不对付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我跟他的梁子，两年前就结下了，那次我向原第七方渠帅李仲，那个死在“长右山一战”中的倒霉蛋，献计分出几千人马趁其不备夺城，中途被王平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截胡，吞下了属于我的功劳，还威胁我说，一个火头军就老实做饭，不然军法处置。

    那次，我打碎牙齿吞下去了。

    这次，忍不了！

    新仇旧怨一起算。

    我去到他的帐中时，他睡得像一只死猪，鼾声如雷，我浇了一盆冷水，他浑身一激灵就醒了，见到我跟见了鬼一样，手忙脚乱，面无人色。

    这下没错了，我没有找错人。

    我审问他。

    他摇头。

    我笑了，剁了他一根手指头。

    他点头，磕头求饶道：都是荀仁指使我干的，我是无辜的，我哪里有这个胆子啊，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干了糊涂事。

    我脸色阴沉。

    他捂着手指，不停叫痛，鲜血直流。

    我看了他一眼，他害怕地不敢说话了。

    荀仁？

    我不明白。

    我心事重重。

    我来到了荀仁的营帐，他似乎等候多时了，我瞥了一眼他身边的那个士卒，我认识，是他升我为千夫长时送过来的士卒们里的一个，哦，原来有人通风报信。

    那个通风报信的士卒似乎不敢正视我，眼神躲闪，我感到好笑，荀仁也注意到了，微微一笑，善解人意的摆手唤他离开，他如释重负的出营，但很快，就被一发冷箭射穿后背，想要转头，却已经做不到了，只能无力地缓缓倒下。

    “怎么样，合你的意吗？我的……少年将军。”荀仁丢掉手上的弩，对我一笑。

    我皱眉。

    “我可不喜欢养着一条随时可能反水的土狗。”荀仁解释道。

    我不说话。

    “单枪匹马，有胆魄。”

    荀仁微笑地竖起大拇指，他的笑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但是，很假，我前几次就这么觉得，是哪几次来着，哦，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自古英雄出少年”那次，还有他宽慰我“胜负乃兵家常事”的那次。

    “你要杀我？”我问。

    荀仁指着自己的头顶，“你知道吗？我这个人，不喜欢别人踩在我头上拉屎撒尿。”

    “就因为这个？”我感到如此可笑。

    “我最讨厌你这种一脸平静，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像天下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提起兴趣，好像天下的任何东西你都唾手可得，好像整个天下在你眼里不过是一场无聊的游戏。”荀仁脸色阴森。

    他摔碎了一个茶杯。

    我看见……

    一个血红的身影被像丢垃圾一样丢出来。

    榆木枷锁下，一具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残躯，双目暗淡无光，如同死尸。

    “对了！就是你这个表情。”荀仁兴高采烈的大笑道。

    我不敢再看那残躯。

    我低头。

    心如刀绞。

    我抬头。

    满脸扭曲。

    我心中的的滔天怒火，只有杀了眼前的这个狂笑中的男人，才能平息下来。

    我，很生气。

    你，很该死！

    今天，我要，杀人！

    我冲了上去，比以往的每一次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都要快，都要冷静，都要雷厉风行。

    我看见他丑陋的喉了。

    近在咫尺。

    我仿佛已经闻到了血腥味，那令我彻底疯狂的血腥味，那令我忘却一切的血腥味。

    我想象它溅射在我的脸上。

    一息之后，想象将变成现实。

    一息之后，我的斩首生涯中将会多上一个脑袋。

    只差一息。

    但是，眼前一黑。

    “我知道你很能打，但是有用吗？给我拖下去，我要慢慢折磨他，炮烙，凌迟，人彘啥的都搞一遍，哦差点忘了宫刑。”

    这是我最后听见的话。

    第十一天。

    我被冷水浇醒。

    然后看见了那张丑陋的脸，我吐了一口痰在他脸上。

    他震怒。

    我大笑。

    代价是，牢狱之灾翻倍。

    我很快昏厥过去了。

    这一天，我在醒来和昏厥中反复，三十四次。

    我记得很清楚。

    第十二天。

    重复上一天的生活，不同的是，那些刑罚变重了不止一星半点。

    第十三天。

    依旧是重复上一天的生活，依旧是加重刑罚。

    第十四天。

    我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黑暗中，我开始思考，什么才能救我？

    兵法？谋略？还是……

    神？

    如果这个世界有神的话。

    神没有出现，但是来了个人，他用行动跟我说了一句话。

    暴力，是唯一的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