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山寺上

    等她醒来，看到桌上有他准备的银子和衣物，可他却早已不见踪影。她在百无聊赖中等了两天，并未等到梁姨，便想要出去逛逛。

    据说城外有座山，曲径通幽，风景秀丽，不如去逛逛。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外出，不禁有些激动，又带些担忧。

    街上依旧很多人，各色小摊使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出了城不到一会就到了山上，此山不高，却显清幽，山中葱蔚洇润，枝叶扶苏，使人有清凉之感，一条小径弯弯曲曲通向高处的庙宇。

    已是正午时分，她找了个浓密的树荫下的树桩稍作休息。

    刚坐下，只觉得天旋地转，额前传来剧烈的疼痛感，眼前突然白茫茫一片。缓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刚喘口气，就听见附近草堆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强忍晕眩，走进一看，原来是一只灰鹭，嘴里紧紧叼着一只小指粗细的小青蛇。那只青蛇被叼七寸，却紧紧缠住灰鹭的脖子，灰鹭上下翻腾，将头重重砸在地上，力求砸死青蛇。

    如此纠缠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然之壮着胆子走进灰鹭，将它抱在怀里，然后撬开了它的嘴，小青蛇立即从它口中挣脱，掉在地上迅速滑走了。然之一放手，灰鹭飞落到一旁的树上，它歪着脑袋看着然之。

    “你是不是心有不甘？”然之重新坐回刚才的树桩上，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晕眩感。“可你们再争下去，只会是它缠死你，你也困死它，既然不适口，不如再去找个其他吃的。”

    灰鹭依旧定在那而看着她，它一动不动，加上深灰色的羽毛，如同一截断树桩。

    她不免嘲笑起自己，竟然在跟鸟解释，但是近些天所经历的事告诉她，万物皆有灵，说不定它也能修炼一翻，成了灰鹭精呢？

    她休息够了，也就跟树上灰鹭告别，匆匆下山去了。

    002茶室内

    走了许久不禁有些口渴，山下刚好有间茶馆，是用竹蓬搭的，较为简陋，却有不少人在里面纳凉，树荫下还有斗棋的人，显得热火朝天。

    然之走进去找了一条没带桌子的板凳坐下，“老板，给我一碗茶。”

    “来了娘子，一碗两文。”

    然之吹去碗面的浮茶，小小抿了一口，长舒一口气。一个人影站在她面前挡住了阳光，她抬头看见一个身着石青粗布道袍的女子，道袍已经有些褪色发白，却仍干净整洁。发髻被一个绸子做的莲花冠所包裹，冠后发带飘飘，尽显三清仙气。

    那娘子肌肤呈小麦色的俊朗，但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双鬓已被汗水浸湿，盯着然之手里的茶，咽了咽口水。但她立马就将目光转向然之的脸，满目诚恳说道：“娘子刚刚从山下下来吗？独身一人不太安全。”

    然之看她已经发干起皮的嘴唇，便招呼店家给她要来一碗茶。

    “娘子怎么看出我刚从山上下来的？”

    她作揖感谢，贴近她耳边说：“我准备进城过夜，好巧不巧落在娘子身后，却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跟踪你。”

    然之只觉得背脊发凉，转头观察四周。

    “你看不见他。”女孩继续小声说道，似乎又怕她被吓到，赶忙解释：“他法力强盛，一路隐身跟随，我学过些道术，所以能辨识一二。他一路跟来也未曾想害你，所以我也只是心存疑惑所以前来询问，娘子近期可曾遭遇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然之欲言又止，她最近经历奇怪的事太多了，已经不觉得有什么可算作奇怪。

    看她怔怔看着自己，那娘子急忙挥手说道：“我不是骗钱的道士，我不跟你要钱。”

    “我相信你。”然之微笑着握住她的手，“只是也没什么奇怪的事啊。”

    “我现在感受不到那人的气息了，娘子要不再多待一会儿，我们一起进城。”

    “好啊。”然之一口答应，她喜欢眼前这个小道姑。“仙姑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从鸡足山来的。”她呷了一口茶。

    “鸡足山？”然之从前未曾听说过。

    “姑娘深闺长大，自然不曾听说，鸡足山在大理国内，钟灵毓秀之境。”

    “原来姑娘是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的，路上必定艰辛万分，不知来此何事？”

    她饮尽茶碗里的茶。“为了寻我的师兄，路途艰难遥远，但也走了半数有余。”说到她的师兄，她眼里闪闪发光，尽是希望与思念。

    “你的师兄一定是你重要的人吧，才值得你走遍千山万里蹀躞去寻他。”

    “我师傅和师兄因为有重要的事离开了，离开前命我守好山门，可我……”

    她看出来了，这娘子是遇到了难事，只觉心生怜悯，急忙问道：“你师兄现在何处，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那娘子摇摇头，对她报以友善的微笑。“只能靠我自己了，师兄现在应该在长留山。”

    “长留山？”

    “娘子莫非知道？”她疑惑的看着然之。

    然之点点头，轻声说：“我听说过，但也不知在哪？”

    “敢问娘子贵姓？”小道姑急忙问道。

    “免贵姓姚，仙姑称呼我为然之即可。”

    “然之莫在叫我仙姑，我姓尚，名为天韵，叫我天韵便是。”

    “天韵晚上可定好落脚的地方？”

    “还没有呢，我对这城里也不太熟。”天韵羞赧一笑。

    “不如与我同住吧，而且这两天就会有人来接我去长留山，我们可以一同前往。”

    “接你？谁？为什么接你？”天韵慌乱得脱口而出，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顿了顿，尴尬的笑笑说：“我的师父临江仙，大师兄夜南山，目前都在长留山，不知你可曾听说过？”

    “原来你是临老的弟子，两位我不仅听说过，也见过，法力出神入化。”

    “对对对！”她激动得快要跳起来，紧紧握住然之的手，“原来你我二人如此有缘。”

    她又有些疑惑，“可我刚刚感知你就是个凡人，也没有修炼过，怎么能进得了荣渺宫？”

    “我是孔雀明王的……”然之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孔雀明王的妻子，毕竟只是他的一句承诺，想到这个又感到有些焦虑，害怕只是他的一句承诺，于是转而有些忧伤的说：“我是孔雀明王的血器。”

    此话一出，尚天韵惊得张大了嘴，连忙比了个嘘，惊得左顾右看。

    “这话可不能乱说，被其他小妖或是别有用心者听见是要用你去炼丹的。这件事，你以后不要再跟任何人说起，再说，闯荡江湖，总得有点提防之心吧，你这样什么真话都往外说可不行。”

    “你看我被人跟踪才一路跟随好心提醒，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若是我故意诳你的呢？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她沉思了片刻默默地说：“原来如此，他们是去做这样的要紧事。”

    “你这一路必定很辛苦吧。”

    “师父和大师兄两个月前离开了我们观云观，说是有要事，即使我再三追问，他们也不曾透露。师兄虽经常出山，但师父自我认识他以来从未出过山，无论是人间出现怎样危害人间的妖，他都镇守山门。可这次他二人居然弃观出山，虽在出山前给道观加了一层结界，可就在一月前云迷雾锁，一群妖魔攻入山门，他们法力强大非普通小妖，不一会儿就突破了结界，我和众师兄弟尽力抵抗，山门依旧失守，在几位师兄的保护下我和两位师弟成功逃出，准备去寻回师父和大师兄，可是一位师弟受伤太深，没撑过两日，另一位师弟感染了时疫，也在死路上，自此，就剩我一人了。”

    眼前这个女孩比自己想象的坚强多了，虽表情呆滞，眼眶微红，却一滴泪都不曾掉下来。

    尚天韵反而是放下茶碗，对她说：“趁现在那人没跟上来，我们还是快走吧。”

    003荫路间

    微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林荫路上，然之惬意前行，天韵却总是保持警惕，整个人崩得紧紧地，肚子却饿得咕咕叫。

    见此情景，姚然之掩面而笑：“天韵，肚子饿了吧，进城带你去吃好东西。”

    尚天韵略有尴尬，哀伤立即涌上心头，眼眶又微微发红，清了清发紧的嗓子说：“我已经有两日没吃东西了，身上的盘缠早已用完，一路上皆是到观里，靠着道友的接济过来的。若是遇不着道观，有时能猎到个山鸡野兔的也能果腹。”

    然之牵住她的手说：“现在好了，老天安排你我相遇，我们必能顺顺利利到达长留山。”

    “嘘！”天韵目光立即变得警觉凌厉。

    她凌空一握，一把修长的剑出现在手中，剑锋闪着寒光，剑尾雕着一支木兰花。她转向身后无人的大路大声喊道：“快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虽日头高照，却静谧得诡异，此时路中间却渐渐显现一个身影，如同破碎的影子又渐渐贴合，此人穿一身靛蓝色长袍，银线纹绣龙纹边。高扎发自然垂落无风却扬，潇洒不羁。肤色白皙得似鬼魅一般，龙眼蓝瞳，重眉薄唇，微微一笑在邪魅狡黠中藏着淡淡忧伤。身形挺拔如濯濯童山，走起路来却如孩子般嬉皮，如浪子般放荡。

    “你跟了一路，到底存何害人之心？”天韵举起剑指着他。

    “冤枉啊。”他声音清澈，却有几分不端重。他朝然之拱手行礼，“二位娘子皆不是凡胎浊骨，我便把话说开了，我本是一条刚刚得道的小蛇妖，刚刚原身在山间午睡，却来了一只灰鹭将我衔入口中，只因山上道观压制，我无法化为人型，只得用尾巴死死缠住灰鹭的脖子，幸而得娘子路过相救才逃过一劫。”

    “原来你是那条小青蛇，我只是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然之回礼。

    “之于娘子是举手之劳，之于我是救命之恩，特此追上姑娘想当面谢恩。”这个男子虽看上去如同纨绔子弟般不着调，礼数却还很周全。

    “谢完了，你可以走了。”天韵的剑依旧指向他，他却神色淡然，不惧不慌。

    “我明天便要出发往北行，不如今晚让敝人准备一顿酒席，以答谢救命之恩。”

    “酒席就不必了。”天韵恶狠狠说道。

    “刚刚听公子说要往北走，是否方便透露行程呢？”然之想到长留山也要往北走。

    “不瞒娘子，敝人正要赶往长留山，投奔亲戚。”

    “你！你刚刚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所以不怀好意想要找个借口一路跟着我们，对吗？”天韵丝毫不给他留情面，眼睛死死瞪住他，一股红色的气息在她周边涌动，似乎大战将一触即发。

    “娘子在说什么敝人，确实是要前往长留山。我们蛇族的殿下就在那。”他丝毫不慌张，不紧不慢嬉皮笑脸的解释道。

    “你随口编的吧，那你们蛇族殿下叫什名谁，长什么模样，你可知道？”

    “我们蛇族殿下名叫落星河，人如其名，剑眉星目，双瞳闪耀如同星河坠落，不仅法术高强，医术更是在三界无人能及，年少有为，岁如椿龄却依旧是少年般的模样与心性，他在荣渺宫深得孔雀明王重用，是我们整个蛇族的骄傲。”

    “我，我怎么知道你们蛇族什么情况？说不定是你编的。”天韵一时语塞，气息也暗淡下来。

    “他不是编的，我认识落星河，和他说的分毫不差。”然之接道。

    “既然如此，不如明天大家一同上路，路上也好相互照应。”他得意的瞟了天韵一眼。

    然之摇摇手，“我答应在这里等人接我，所以不能和公子一起走。”

    “那要不也让我沾沾娘子的光，若是有人来接必定少走很多弯路。”

    天韵气势汹汹，有话要说，看然之点点头，就立刻闭住了嘴。

    “敝人名为出蓝，敢为二位娘子芳名。”他抬手作揖礼。

    然之回礼说道：“姚然之有礼。”

    天韵把不欢喜清清楚楚挂在脸上，剜了他一眼，“尚天韵。”

    “出蓝？这名字倒是很有意思？”然之询问。

    “我本是条青蛇，师父便用青字，望我青出于蓝，所以便叫出蓝，如果娘子觉得绕口，叫我小青蛇便是。”

    三人回到城中，大吃一顿，才返回客栈。

    004客栈中

    出蓝跟店家要了一间上好的客房，随口问天韵：“仙姑身上必定已经分文不剩了吧，还有上等的客房吗？给这位仙姑也来一间。”说罢，便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

    天韵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尴尬至极。

    “我一个人住有些害怕，天韵是否愿意陪我。”然之对天韵微笑。

    天韵看着然之，木楞的点点头，眼里满是感激。

    “然之可得多加小心，毕竟你们才认识，又不相互了解，千万不要引狼入室了。”

    然之笑笑说：“我相信天韵，就像相信刚认识的你一样。”

    说罢，便拉着天韵回到房间。

    天韵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然之招呼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天韵拿着水杯，在手中旋来转去，小声的对然之说了声“谢谢”。她没有抬眼看然之，然之却盯着她笑了。

    “不必如此拘谨，看你我身材差不多，我这里正好有几身还没穿的衣服，你来试试。”

    天韵拉住她，“多，多谢，等我找到师父与师兄，一定好好答谢你。”

    “说什么呢，我也受你师父与师兄的照拂才得以苟活至今，现在只是我替他们照顾你罢了。”

    天韵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脱口而出：“刚刚那个出蓝，我觉得他有问题。他说自己是刚得道的小蛇妖，可是他的气息沉着，知道我是习道之人却不退让，而且根本不怕我的剑，法力深强。而且他说自己是蛇妖，我却没能从他身上探到一丝蛇气，其他妖气也不似，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成精的。”

    “可是他所描述的落星河一字不差，不仅外貌法术，包括性格特征。这可是要相处过熟络后的人才能知晓的啊。”

    “可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我们还需多加谨慎。”

    “知道了，知道了，等到梁姨来接我们，就没事了。她是灰熊族首领的遗孀，法力很高强的。”

    “虽然他能说出落星河的样貌特征，却不排除是听说的，虽然孔雀明王这三百年来被封印，但荣渺宫四大法王已存在千年，各路小妖都仰慕，都会作为标榜，肯定会打听，何况如果像他说的自己是蛇族，那就更清楚自己家殿下是什么样子。”

    然之没接她的话，只是双手托腮，呆呆看着她。“天韵你呢？你是什么妖？”

    天韵傲然一笑，“我凡胎肉骨，乃是凡人。”

    然之有些惊讶，她英气凛然，拔剑指出蓝时身周暗流涌动，使她羡慕不已，却只是凡人之躯。

    “我是被师父收养的弃婴，只因在鸡足山脚遇到我的时候，远处传来阳春白雪般的丝竹之声，不免使他想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所以给我起名尚天韵，可我音感不强，虽叫此名，却不会弹奏任何乐器，也没有绕梁三日的嗓音。不过，我虽是女儿身，同门师兄弟无论是法术、道法还是体术都难以超越我，师父也夸我世间少有的天资。”

    然之依旧托腮仔细聆听，眼里从羡慕渐渐变成仰慕。“好厉害啊，每个人都可以学习道法吗？比如，像我这种毫无天资的？”

    “当然。”天韵介绍起来：“万物皆可修炼，万物皆能成仙成魔，只是修炼方式不同罢了。我跟随师父，通读道法，修炼仙道，若有成必能飞仙，师兄虽是妖道出身，后来被师父降服后，也跟随师父修炼道法，双法加持，亦仙亦魔。”

    “那孔雀明王呢？”然之问出了她关心之人。

    “世人皆知他生为魔道，但在灵山吸入佛主后不免沾了些菩提之性，又被封为佛母大孔雀明王，但他不愿待在神坛，而是重回魔界创建荣渺宫。所以他嘛，即是神又是魔，即不是神又不是魔。”

    “你刚刚说荣渺宫的四大法王，都是谁？”

    “我师父临江仙、师兄夜南山、落星河还有一个叫成咒的，只是他后来叛变了，所以现在荣渺宫只有三大法王。”

    “成咒？”然之想到桃林里带着面具的那人。“他是不是总带着面具？”

    “不清楚了，这些我也是东听西凑来的，师傅和师兄不太讲有关荣渺宫的事，也不让别人问。”

    “为什么啊？”

    “据说三百年前孔雀明王被封印正是因为座下有人向天帝献出了他的血，天劫是血咒，必取血源之人的命才会停息。正是这次天劫，让大家意识到荣渺宫里有叛徒，所以三百年来荣渺宫人心涣散，众人皆如寒蝉仗马，不可说不敢说，生怕惹上怀疑或祸端。”

    “所以，我虽和荣渺宫有些渊源，却也什么都不知，当时出蓝再说落星河时，我的确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是蛇妖必定修炼了几百年才能化人型，说不定很久以前就听说了，而我才活了18年，又在此敏感时期，难免不清楚荣渺宫的状况。”

    然之点点头，认为她说的有理。

    天韵接着说：“现在荣渺宫正在重建，各路鬼神齐聚长留山，听说能进荣渺宫的人都是万分荣耀，必定是鹤鸣九皋之才，所以孔雀明王选贤用人一向很严苛，而他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所以和从前相比必会放宽条件，更有机会能进入荣渺宫。我这次去长留山也想争取一席之地。”

    “你好厉害！”然之再一次由衷的赞叹道。

    她好羡慕她，羡慕她满身英气，羡慕她自由自在，羡慕她乐观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