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羽林营骑(1)
闵大宽不自主的后退一步,紧紧握住剑柄,吃惊道:“杜……杜师兄,你怎的老成了这副模样!?”杜青山道:“你没有资格叫我师兄,我也早已经不是你的师兄。今日我就替师父清理门户,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好瞑目。”说着,将手中拐杖高高举了起来。
那拐杖在星月照射之下油青发亮,铜制龙头精光闪闪,大异于日间所见情状。闵大宽面对拐杖,神色肃然起敬,双膝不听使唤似的跪了下去,连连叩拜。杜青山不等他起来,挥杖便向他头顶砸落。闵大宽侧头微闪,让铜杖重重的砸在肩背上,吃痛忍耐。
杜青山仍不解恨,挥起铜杖再次砸下。闵大宽让过三杖,方才腾身跃起,退开数步,唰的一声拨出腰间宝剑,握在手中。杜青山耳辨方位,灵敏非常,挥舞着铜杖跟着便击将过去。闵大宽架剑挡格,还剑刺向对方要害,杜青山回杖化解,陡然又转守为攻。两人出手迅捷绝伦,凌厉老辣,攻守兼具,刚柔并济,只是招数颇多相似之处,显然是师出同门。
顷刻间双方相斗了数十个回合,始终无法分出高下。欧阳华敏看得眼花缭乱,七起八落,纵使他武功不弱,久久也未能瞧出两人的师承门道来。只觉得两人的招式偏重沉稳,不求险中取胜,浑然比拼内劲坚韧之功力。
不知不觉已过四更时分,荒野之中万籁俱寂,只听得两人剑杖撞击之声断断续续的在空旷回鸣,清晰可辨。又过得大半个时辰,两人仍在打斗不休。放眼四际,拂晓的白光已渐渐普现,周遭的一景一物也逐次显现出淡淡的轮廓来。
欧阳华敏这才发觉周身所处并非荒原山野,而是一座巨大的被废弃的城垣旧地。那些陡峭林立的并非是危岩峭壁,而是高大宫室殿宇被毁之后留下来的断壁残垣,四处的乱石碎屑大部分是墙垣坍塌后抛下的巨砖碎瓦,残基断柱。到处杂草丛生,惊鸿枭影,满目苍凉。己所藏身之处乃是一块巨大的碑石,已经断裂破损,隐隐约约还能看清“莲花宫”三个巨大的篆字。
正自饶有兴味地察看身周的残宫旧物,猛然听得杜青山唉哟一声怪叫,赶忙转头去看。只见杜青山左臂中剑,鲜血正汩汩直流。原来杜青山与闵大宽两人武功相当,只是在黑夜中闵大宽视物不适,对方招数辨识有碍,难免顾忌丛生,而杜青山虽然双目已瞎,但黑夜中行动如常,辩位精准,一根铜杖舞弄得虎虎生风,彼此斗得不相上下。然而天色渐明,睹物可辩,闵大宽终究占了明眼人的优势,瞅准机会逮住对方的破绽,一剑出手,当即重创对方要肘。
两人又斗了十几个回合,杜青山肩背又中一剑。眼看照此恶斗下去,杜青山落败已成定局。杜青山连连吃亏,掐指暗数,已知天明,于已不利,驻杖跃出,退到了巨岩下的洞口之外。闵大宽待要逼将过去,挥剑再击。杜青山以杖引路,一溜烟已钻进洞穴之中。
欧阳华敏仔细看那洞穴,但见洞口由几块裸露伸出的巨大基石顶着断梁残柱横七竖八堆叠而成,上方倾斜覆压着几面巨大宫墙,墙后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台基,梁瓦、砖石、残垣、败絮累积无数,夹杂着蔓草藤葛,仿如一处久已无人收拾打理的蛮荒巨冢。
闵大宽冲着洞口叫骂,杜青山在里面就是不作理会。闵大宽无计可施,站在洞口外气得直吹胡子瞪眼,几次想跨入洞去,均畏缩而退。洞内渐渐变得漆黑一遍,声息全无,估计杜青山已灭掉火光,押着闵儿退至洞穴深处。
此时东方已白,晨光普照,朝霞掩映,一轮红彤彤的日头一下子跳出云层,光芒万丈。熬了一夜,欧阳华敏止不住犯困,几个哈欠涌将上来,都被强压了下去,生怕一有声响便被闵大宽发觉。然而防不胜防,事有凑巧,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条尺许长的小白蛇,偷偷的在欧阳华敏的右脚踝外侧上方咬了一口,疼痛难忍。欧阳华敏无法他顾,只好挥腿将小白蛇甩开,跟着踢脚将它赶走。
闵大宽听到动静,走了过来,看见欧阳华敏,当即哈哈大笑。欧阳华敏已有所备,但受蛇噬之扰,暂时无暇应付他,急急掀起袍下衣裤查看。被蛇咬伤之处已经开始变黑肿胀,麻痛异常,可想而知那小白蛇必是剧毒之物。于是赶急解下腰带将右腿紧紧缠绑起来,以防蛇毒发作攻心。
闵大宽走近身前,趁欧阳华敏处理蛇伤之虞,陡然出手,快若闪电点封其当胸要穴。欧阳华敏始料不到闵大宽的点穴之功高强得出奇,且不问青红皂白就下重招,掌指一翻已先将自己制住。想要防守都来不及,穴道被封,整个身子顿时摊倒在地上。闵大宽一把将他拽起,向那洞口拖去。
欧阳华敏叫道:“你这人怎的恁般可恶?非但见危不救,还要使坏强梁?”闵大宽道:“你又不是什么好人,我救你做甚?”欧阳华敏道:“我与你素昧平生,无怨无仇,你怎知我不是好人?”闵大宽冷笑道:“你莫要装蒜,老实告诉本大爷,你到底是杜青山的什么人?”欧阳华敏不便照直回答,嚷道:“我不认识什么杜青山,你快快将我的穴道解开。”
闵大宽道:“你若不认识杜青山,天没亮就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你们爷儿俩狡猾得急,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不由分说,硬将欧阳华敏拖至洞口前,对着洞内喊道:“杜青山,你捉了我的孙女儿去,今儿我也把你的龟孙儿捉来了。嘿嘿,真是老天有眼。你若再敢动我孙女儿半个手指头,我就将你龟孙儿的整个手掌剁成肉酱。”如此喊了半晌,洞内方才传出话来:“姓闵的,你说的是我哪个龟孙儿啊?”
闵大宽狠狠地推了欧阳华敏一把,喝道:“快说!你叫什么名字!”欧阳华敏四肢酸软无力,奈何不过,只好对着洞口大声道:“里面的大爷,我不识得你,你就行行好,把他的孙女儿放了,免得晚辈平白无故受他折磨。”
洞内一阵沉默。过得好一会儿,杜青山似已凭话音想起了见过欧阳华敏,笑道:“闵大宽,我道你有什么能耐,原来是把这个小子抓来吓唬我。我与他素不相识,只是昨日在酒楼上打了个照面,你不必为难他。”
闵大宽听了,盯住欧阳华敏说道:“果然不出所料,原来你就是与杜老儿一同去酒楼的那个臭小子,昨晚你们还一起干什么来着?莫要以为大爷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爷儿俩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休想蒙骗得过我。”随即手掌往欧阳华敏的天灵盖上一压,厉声逼问:“小子!你到底与杜青山是何干系?干些什么勾当?快快从实招来。”欧阳华敏只觉得头痛欲裂,加之腿脚上蛇毒上涌,气血攻心,登时昏阙过去。
“你小子想装死么?”闵大宽狠狠地踢了欧阳华敏两脚,不见他有半点动静,府下身去探他的气脉,方信他并非装假。于是撸开他的右腿衣裤一看,但见整条腿从膝盖以下已经浮肿得像大棒槌一般,乌黑暴青,煞是吓人。
闵大宽当即出手封住他的中脘、天枢、箕门、曲泉、血海等经脉要穴,止住毒血上行。然后用剑尖挑开他被毒蛇咬伤之处的肌肤,以掌贴压腿腹,摧动内力,将他小腿内的毒血强排出来。
杜青山静听外头久久没有声息,颇觉奇怪,喊道:“闵大宽,你把那小子打死了么?你莫要这般暴恶,滥杀无辜,小心那日定遭天打雷劈,无人救得了你。”闵大宽没好气的道:“你口中放干净些。你的龟孙儿被毒蛇咬伤,你快快出来救他,若再耽误得个把时辰,就只能收尸了。”
杜青山将信将疑问道:“什么蛇这等恶毒?”闵大宽道:“一条老白蛇,浑身都是白的,连头发胡须都是白皑皑的。”他恼怒杜青山,故意绕着弯子骂他是老白蛇。
洞内暂又没有回音,过得一盏茶功夫,一团小小的物件被从洞口抛了出来。杜青山在洞内道:“记明白了,方的内服,圆的外敷。”
闵大宽捡起那个物件,却是一个小布包,打开来看见里面放着两节双指大小的竹筒,一个削成方体,一个保留圆形,均以竹节为底,以布塞口。闵大宽拔去方形的筒塞,把欧阳华敏的唇齿微微撬开,依言将筒中的黑色粉末倒入他的口中,让他和着唾沫慢慢咽下,然后将圆筒中的浅色粉末倒在手里,和着露珠搅拌开来,敷在他浮肿的伤口上。过得片刻,浮肿开始慢慢消退。良久,欧阳华敏方才悠悠醒转,但周身上下依然酸麻痛楚,宛如虫噬。
闵大宽看见欧阳华敏睁开眼来,便将剩下的解药收起,冲着洞内叫道:“杜青山,你龟孙儿醒了,看来还有得救,你快些接他进去医治调理。”
杜青山道:“那毒虫散是我苦心研制的秘方,专治虫咬蛇伤,那小子服用了,自然已无大碍。等那小子毒散之后,你就放他走罢,我与他非亲非故,把他接进来做甚?与你的孙女儿成亲么?”
闵大宽道:“那你把闵儿放出来,我就放他走人。”
杜青山道:“你爱放他走就放他走,关我什么事来着?你的乖孙女儿皮滑肉嫩,我要留着慢慢享用。小妞儿,我这个爷爷比外面那个爷爷好多了,你说是么?”
闵儿没有出声,闵大宽不知洞内情状,心急如焚,忽然想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来。他把欧阳华敏提在身前,遮挡住自己周身要害,大步便向洞内跨去。原来他是要拿欧阳华敏当成人肉盾牌,叫他在前替自己挡住暗箭。欧阳华敏心里叫苦不迭,但穴道未解,周身动弹不得,只能恁般由他驱使。
进得洞内几步,暗箭猛然如蝗激射而出,欧阳华敏的后背、四肢连中数箭。幸好闵大宽还不欲教他死于箭下,护住他的头颅,只让他背向洞内而前,否则一旦要害中箭,必定命丧黄泉。
过了三道关卡,方才不再有暗箭射出。但到了安全之处,闵大宽仍然不敢将欧阳华敏放下。欧阳华敏身受众箭所创,有如刺猬一般,此等情形,比芒刺在背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苦不堪言,一心唯求神仙保祐,暗箭之毒不至要命就好。
闵大宽挟持着欧阳华敏向洞内深处行去,一路摸索着点燃洞壁上的烛火。边走边细细察看周遭境况,丝毫不敢麻痹大意,谨防一不小心落入对方圈套,遭到对方突然袭击。
洞穴越往里面越是宽敞,靠近洞口一段乱石嶙峋,但向里走,洞道结构渐次工整有序。石砌洞壁,石铺砖道,有石龛雕刻,有石阶扶手,高低适度,错落有致,俨然是宫殿下面的一条地下甬道。
走得七八丈远,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地宫之内。地宫正殿形状穹顶石墙,高达丈余,四周有八条石砌的地道通往不同的方向,地道内阴暗漆黑,森然莫知里面情状。正殿当中有一个两丈见方的八角石坛,坛中央有一眼面积不大的圆形水池,清泉从池中汩汩流出,顺着石坛表面的八卦浅槽分别流向八个方位。一条宽不足尺的水沟绕坛一周,把从石槽流下的泉水汇集起来,引向地下排水的暗道。
杜青山与闵儿踪影全无,不知藏身何处。闵大宽叫喊了数声,均无回应,止不住忧心忡忡。
欧阳华敏口干舌燥,胸腔有如火炽,恳求道:“闵大爷,你且发发善心,舀些泉水来给我喝,我身上燥热得难受。”闵大宽见他箭伤处处,替已受罪,神情憔悴,气息奄奄,甚是可怜,于心不忍,便把他放到石坛上,用手舀水给他喝。欧阳华敏水入饥肠,口中蛇药残渣奇苦无比,一口气呛得咳嗽不止,差点喘不过气来。
闵大宽大声吆喝,企图以欧阳华敏伤重之情引诱杜青山前来,但迟迟不见杜青山现身相救,不由得对这一老一少的交情生起疑心来。念头一转,遂替欧阳华敏拔掉身上所中的暗箭,取出随身携带的金枪药,悉数调敷到他周身各处箭伤之上。欧阳华敏顿感伤口处清凉沁骨,心火消散,舒服了许多。
闵大宽道:“本大爷问你,你要老实回答。看你小小年纪,怎的会与杜青山那老头儿搅浑到一起?”欧阳华敏道:“我实在是不认识他,跟他毫无干系。”闵大宽质问道:“那你为何要和他一伙抢夺《太公兵法》?”
欧阳华敏道:“我没有和他一伙,我是自个儿要取《太公兵法》。”闵大宽又问:“你真是自个儿行事?”欧阳华敏见他明明已知昨晚盗书经过却如此见问,显然是在试探自己所言虚实,便道:“我当时还有一个师妹同伴,不过因事不成,她已经打道回府,只剩下我一个人追踪到这里来。”
闵大宽听他说得不假,增多了几分信任,问道:“你为何也想盗取《太公兵法》?一卷破书,得到它又有何用处?”欧阳华敏不想让他知道太多,更不想让他发觉自己其实是跟踪他而来,遂借引太子之识见侃侃而谈:“《太公兵法》乃是兵家之奇葩,听说只要学会了书中所载之万一,出战沙场之上,排兵布阵,率军御敌,便能出神入化,用兵如神,决战百万军中,取胜乃如掌中之物。晚辈将来若能效力国家,习此兵书,增长才略,必定大有好处。”
一席话旨在转移话题,闵大宽却好像被扎中了心坎,大为感触道:“你年少有志,甚是可嘉。只是两国交兵,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有壮志凌云、气吞山河之威,有热血灌缨、饮虏黄沙之壮,有逐鹿疆场、报效国家之功,实则多的是阴魂枯骨、生灵涂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自古征战疆场几人回,谁知老少孤苦寡妇悲?小子,你若有志于此,当读圣人之书,当效王者之师,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匡世救民之策。切莫去效他穷兵黩武,为害苍生。”
欧阳华敏恭敬答道:“前辈指点的是。”闵大宽顿添好感,告诫道:“那部《太公兵法》,你就不要再去想它了。好好调理养伤,等我把事办完,就放你回去。”欧阳华敏应付着微微点头,不置可否,心下只顾盘算着如何摆脱眼前困局。
两人说了许多话,闵大宽对欧阳华敏已不似先前戒备,但仍不肯给他解开穴道,自个儿留神察看地宫各处,不敢稍有差池。地宫虽大,但除了石墙、雕刻、立柱、影壁、石坛、地道等建筑外,空无他物,似是在宫殿被毁之前,地宫尚未完全修好。
闵大宽在地宫正殿找不到杜青山和闵儿的一丁点线索,接下来只能深入各条地道进行查找。但这般找法须得有人在正殿配合把守各条地道,不让杜青山趁他深入地道之后携着闵儿变换藏身之所,否则找人变成了在八条地道中捉迷藏的游戏,就不知要找到何时了。眼下能够配合之人,唯有欧阳华敏,闵大宽不得已向他投以试探的目光,问道:“小子,你可愿帮个忙?”
欧阳华敏已察知其意,答道:“闵大爷,晚辈眼下尽由你摆布,有什么事只管吩咐。”闵大宽道:“你若与杜青山真不是一路,就留神看守各条地道,好让爷爷将他找出来。”欧阳华敏趁机道:“晚辈乐意效命,但你须得解开晚辈的穴道,才好方便行动。”
闵大宽虽然担心闵儿安危,急着要找到杜青山,但终究还是对欧阳华敏心存顾忌,犹豫再三,不愿顺从其意,说道:“杜山青若从地道中出来,必有动静,你呆在原处亦能知晓,之后将实情告知我便好。”欧阳华敏急道:“那老家伙要是将晚辈也一起抓走藏起来,那该怎么办?”
闵大宽无言以对,干脆不答,扭头从石龛上取下一根火烛,便开始挨个地道寻找。第一条地道还未修完,里面乱石堆积,无法通行。第二条地道也是如此。但第三条地道往里走得十几步,就听见前面有急促的呼吸之声。想来必是闵儿哑穴被封,无法开口说话,但听闻脚步声响,看见有火光靠近,猜知有人来救,便用力呼吸喘气,指望来人能够发觉。闵大宽当即紧握宝剑,小心翼翼往里探究。
只见地道的尽头是一个光秃秃的门洞,门扇尚未安装,门洞里头黑漆漆的似是一间石室。闵大宽贴着洞壁掂着脚尖靠近前去,刚到得门洞边上,门内突然飞出一块小石头,不偏不倚刚好击中火烛。火苗迅即熄灭,地道内刹那间伸手不见五指,黑暗莫可名状。
闵大宽正寻思如何应对,一根铜杖已势夹风声当胸击来。闵大宽黑暗中挥剑挡格,对方招数立变,改击他身上其他部位。由于看不见对方身在何处,闵大宽不由得方寸大乱,只好挥剑自个狂舞,护住周身要害,边打边撤,想要退出到光亮之处。但尚未出得地道,身上已连中数杖,被打得口中鲜血狂喷,险些委顿在地。
好不容易出了地道,到得地宫正殿,但见杜青山在后紧紧追出,抢上前来,手中石子连发,一一击向地宫内各处烛火。石到烛灭,精准非常,整座地宫一下子变成了目不见物的人间地狱。闵大宽心里暗暗叫苦,然而事已至此,只好挥剑再斗。
两人重新交手不到十个回合,闵大宽身上又中数杖,被打得眼冒金星,筋骨断裂。若这样恶斗下去,闵大宽非死于杖下不可。此时只有进来地宫的那条通道隐隐约约尚有烛光,闵大宽赶紧乱剑护身,脚步蹒跚,拼尽全力向那通道退去。杜青山已知其意,处处拦截,不放他走。闵大宽逃命要紧,顾不得腹背连连挨受杖击,硬挺着退到那亮着烛光的通道,拔腿向通道外头的洞口直奔。杜青山在身后死命追赶,所过之处烛火尽熄,到得洞口光亮处,心生顾忌,方才止步。
闵大宽一口气逃出到洞外数丈之遥,回头不见杜青山追出洞来,止不住心气一歇,颓然坐倒地上。至时因伤势太重,杜青山若是继续追逼动手,闵大宽纵使占有光亮之优势,也已决计斗不过他。所幸杜青山不敢贸然穷追,只是守在洞口处敲石震虎道:“闵大宽,有种的再来打过,莫要学那乌龟孙子王八蛋,光顾着逃命。”
闵大宽知道他是在刺探自己的伤势,回想洞内恶斗,仍然心有余悸,不敢让杜青山发觉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赶紧席地打坐,运气提神,强作镇定,朗声应道:“哪个怕你啊?你才是乌龟孙子王八蛋,专门躲到黑洞里头呈强,算什么英雄!有胆子你就出到外面来,我们再行比试比试。”
杜青山听见他说话仍旧中气十足,便道:“既然你嫌弃寒舍鄙陋,那就请在洞外好好呆着。我可要先回去享受享受那美人艳福啰。”闵大宽听得激愤忧惧交加,可眼下实在是对他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切齿恨道:“你莫要得意。待我去寻些柴草来,一把火就将你连人带洞烧个一干二净。”
杜青山有闵儿作押,知道闵大宽决计不敢说到做到,只不过解解气罢了。便不去理会他,重新将洞口通道内的机关暗箭安置停当,然后返回到地宫里面。
地宫内暗无天日,杜青山却来去自如,对地宫构造、内中品物、方位、情状样样了然于胸。欧阳华敏感觉到有人在向自己靠近,却全然看不见物事,若非刚刚亲眼目睹了两人一番打斗,还道是幽魂恶鬼,身处阎王地府之中。心想:“在此种环境下生活,明眼人实是与瞎子无异。”有感于斯,情不自禁招呼道:“杜大爷,是你么?”
杜青山不答。欧阳华敏不知他要如何处置自己,心里一丝莫名的忐忑不安。忽然感觉有人将自己扶了起来,摸索着涂抹各处伤口,往嘴里灌入药水之类的物事,显然是杜青山在对自己施行救治,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心下暗自庆幸:“看来杜青山所安装的神鬼暗箭必定煨有剧毒,自己能够坚持到此时,当是中箭之前恰好服用过他的毒虫散,否则早已毒发身亡。”
杜青山处理完欧阳华敏的箭伤,却不解开他的穴道,半抱半拖着他在黑暗中行走,始终不发一言。不管欧阳华敏如何道谢、招呼,都不予回应。恁地走了好一会儿,欧阳华敏感觉脚底下越过了一道门槛,似是进到一间石室之内。
杜青山将欧阳华敏拖到一个角落靠墙放下,角落中已先坐着一人,一股少女的淡淡清香扑鼻而来。欧阳华敏猜测此人必是闵儿,不免同病相怜,问道:“闵儿,你还好么?”却未听见对方答话。杜青山利索给她解开哑穴,立听闵儿的声音惊恐叫道:“你不是我爷爷,你是什么人?”
欧阳华敏道:“我小姓欧阳,名华敏,已和你爷爷在外面呆了半日。”闵儿急道:“你也是瞎老头儿抓进来的么?我爷爷他人呢?”欧阳华敏道:“被瞎老头儿……杜大爷打伤,已经逃出地宫去了。”欧阳华敏原本跟着闵儿称呼杜青山,但转念一想,杜青山就在旁边,且救了自己一命,好呆也得对他尊重一些,便改了口。
闵儿鼻子一酸,立马哭出声来。欧阳华敏安慰她道:“你爷爷不会有事,待会儿还会进来救你出去。”他只说闵大宽会进来救闵儿,没有提及自己,实则是想到自己受了闵大宽诸多折磨,对他实无好感,更不可能指望他会进来解救自己。
杜青山在黑暗中格格怪笑,说道:“你们两个且在此卿卿我我,我出去办事,不妨碍你们。”说罢,脚步声响,已有人走出石室,渐行渐远,最后脚步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闵儿问欧阳华敏:“欧阳大爷,你是我爷爷新交的朋友么?我怎的不识得你的声音?”欧阳华敏为使她宽心,将就着答道:“我和你爷爷才相识不久,你当然不识得我了。”
闵儿甚是欢喜,道:“我爷爷又有新朋友了,真是再好不过。万大爷、木大爷、莫大爷、伊大爷也是我爷爷的新朋友,你也识得他们了?”欧阳华敏道:“我只是见过他们,算不上认识。”闵儿叹道:“他们四位大爷的武功甚是了得,若是和我爷爷一同前来,我爷爷就不至被瞎老头儿打伤了。我实在想不明白,爷爷他为何要独自一个人来对付这个凶恶的瞎老头儿。”
欧阳华敏道:“你爷爷寻你之时,并不能肯定你被杜大爷抓走,是以兵分两路,眼下万兜沙他们四人指不定还在满长安城找你哩。”闵儿奇道:“哪你又是怎么来的?”欧阳华敏道:“我一直悄悄跟随在你爷爷后面,到了地宫之外许久,你爷爷才发现我。”
闵儿释然道:“怪不得我爷爷向瞎眼老儿发誓,只有他一个人前来。”欧阳华敏听闻此言,立知闵大宽发现自己之时,闵儿必定已被杜青山带到了地道密室之中,是以全然不晓自己与闵大宽发生的诸般过节。当下更不点破,打算将计就计,留作后应。
闵儿忽然不解问道:“你和我爷爷联手也斗不过瞎眼老儿?”欧阳华敏道:“我被毒蛇咬伤,无法出手相斗。”闵儿愈加深信不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你也被瞎老头儿抓了进来。被毒蛇咬伤乃与性命攸关,你现下感觉如何?”语气已变得甚为关切。
欧阳华敏道:“杜大爷其实心眼不算坏,我虽被他抓住,但也幸得他以蛇毒解药百虫散相救,捡了一条命回来,暂时已无大碍。”闵儿不悦道:“你不要替恶人说好话,只要他把我爷爷打伤,就决计不是好人。”欧阳华敏道:“事情全因那部《太公兵法》而起,即便原本是好人可能也为之变成了坏人。”闵儿想了一会,不无同感,叹道:“大爷您说得也是。”
欧阳华敏察觉火候已到,趁机问道:“那部《太公兵法》呢?”闵儿道:“我本来已经拿到手了,不料突然被人拦截,幸得万大爷等人早有照应,让我先得脱身逃走。却不曾想刚出得后花园,就被瞎眼老儿点中了周身要穴,做声动弹不得。更为可恶的是,他不仅抢走了《太公兵法》,还把整匣书和我一块儿装入麻袋,像背一头猪似的带到这里来,爬屋踏瓦,翻墙越城,弄得我晕头转向,到如今我还搞不清楚这地宫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欧阳华敏把地宫所处的位置详细说明,闵儿这才大致了然周遭的境况,说道:“瞎眼老儿携我来此之后,便拿《太公兵法》藏了起来,但从未走远,应当就在这坐地宫里面,只可惜你我不得脱身查找。”欧阳华敏心底下霎时一亮,暗自盘算:“总算有了《太公兵法》的确凿线索,但若要拿到该书,看来须得尽快想妥办法对付杜青山。否则等到闵大宽再次进入地宫里来,指不定他已搬得救兵,他们一旦从杜青山手里抢走《太公兵法》,就决难再轮到自己得手了。”
闵儿察觉欧阳华敏沉闷不语,关心问道:“欧阳大爷,你的蛇伤还很难受是么?”欧阳华敏应付着嗯了一声。闵儿道:“可惜我爷爷不在这里,否则他可以帮你更好医治,免受痛楚。”欧阳华敏暗自苦笑,心里道:“我落此下场,大半是拜你爷爷所赐,我没因他丢了性命,已是侥幸,哪里还敢更往他的好处去想。”
“你怎么不说话了?”闵儿又问。欧阳华敏答道:“我在想你爷爷替我治伤的事儿。”闵儿道:“你莫要着急,等他救我们出去,他一定能把你彻底治好。我爷爷懂得的独门秘方可多啦,什么蛇咬虫噬,跌打损伤,他都能治。前些日子,万大爷受了重伤,已经人事不省,可比你惨多了。我爷爷照样把他给治好了。”
欧阳华敏已知万兜沙的内伤其实多赖光华法师治愈,只是此节不能给闵大宽添光,闵儿自然省去不提。为迎合一个乖孙女儿护着自己爷爷的心思,当下把反话说成感激之词,道:“那敢情是好。若得你爷爷给我治伤,我心甘情愿给他当马骑。”闵儿听了着实受用,心里甜滋滋的道:“大爷千万不要这般看重,你感激我爷爷,往后记住他的好就是了。”言语之中说不出的开心快活。
两人身处黑暗之中,虽然彼此看不见对方,但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渐渐便熟悉起来,不再有陌生之感。闵儿身陷囹圄,有个“爷爷的朋友”患难以共,自然对欧阳华敏倍添好感和信赖,说话开始随便起来,道:“欧阳大爷,听你口音,不似有万大爷他们那么大的年纪,我觉得称呼你为欧阳大哥,可能要比称呼你为欧阳大爷贴近些。可是称呼你为欧阳大哥吧,你是我爷爷的朋友,那样就显得对你不够尊敬啦。”语气中带着几分顽皮,几分羞涩。
欧阳华敏道:“你爱怎么称呼都行,反正我绝不会介意。”闵儿交心道:“欧阳大爷,你没进来之前,我可是害怕极了。那瞎眼老儿虽然不算十分可恶,可是他把我带到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来,漆黑阴森,哪里是人呆的地方?若是他长年呆在此间,跟疯子有什么分别?若果他不是一个正常之人,我害怕他一旦疯劲发作起来,后果会不堪设想。如今有你在,我心里头就安定多了。”
欧阳华敏问道:“杜大爷没有对你失礼么?”闵儿道:“他的言行举止确实粗鲁了些,但并无异常过分之举。到了地宫里面把我从麻袋放出来之时,因担心我害怕,他还把地宫的火烛全都点亮起来。”欧阳华敏不解道:“既然如此,我和你爷爷在外面听见你大呼小叫的,那是怎么回事呢?”
闵儿叹道:“他是个老顽皮,使了许多古怪法子挠我痒处,害得我忍不住难受叫喊。我知道他是在设法诱惑爷爷进入地宫,好落入他的圈套,是以拼命提醒爷爷,可惜爷爷终究还是上了他的当。”欧阳华敏道:“你爷爷在外不知真相,当然为你着急担忧。”他原本想接着说:“假如知道真相,你爷爷就不至于拿我这血肉之躯,去做人肉盾牌,逼迫我替他抵挡那些神鬼暗箭,害得我险些丢了性命。”然而顾虑到这些怨懑之言必令闵儿不悦,话到嘴边便即打住。
闵儿此时忽又担忧起闵大宽来,问道:“我爷爷被伤得重么?”欧阳华敏道:“他挨了杜大爷几杖,可能是重了些。不过你爷爷医术高明,对万兜沙那样只剩下半条命的人都能救活,治愈自己所受的这点皮肉外伤应当不在话下。”他对闵大宽的伤情其实不是很清楚,但猜测必定不轻,否则闵大宽决计不会弃闵儿而逃。此时轻描淡写、扯东道西,实是不想令闵儿太过忧虑不安。
闵儿听得杜青山重伤自己的爷爷,对他更生厌恶,立马道:“欧阳大爷,你把那姓杜的恶人叫做瞎眼老儿好了。”欧阳华敏听出她不喜欢自己尊称杜青山,为免跟她较真,婉转道:“大爷有好有坏,我叫他一声‘大爷’,并不代表他就是好人。”
闵儿心事重重道:“欧阳大爷,我自小没有父母,跟着爷爷长大,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位亲人,你是他新交的朋友,一定得用心帮他拿到《太公兵法》,莫要让他再披星戴月、刀光剑影的拿性命去作交换。”闵儿对闵大宽和杜青山的私人恩怨似乎毫无知晓,以为闵大宽与杜青山搏斗,不光为救出她自己,更为紧要的是拿回《太公兵法》,好让万兜沙等人完成使命。
欧阳华敏道:“有关《太公兵法》的事,你尽管放心。你爷爷除了我这个新交的朋友,还有万兜沙大爷等人。如果人手还不够,可请你们的王爷更派人来,总之拿到《太公兵法》只是早晚而已。”
闵儿忽然问道:“我们的王爷?哪个王爷?”欧阳华敏正欲摸清楚指派万兜沙等人的幕后主使,故意点明道:“就是想要拿到《太公兵法》的那个王爷。”闵儿慨然道:“原来你是指那个光在背后指手画脚,从未露过面的所谓‘王爷’。他只是万大爷他们的王爷,不是我和爷爷的王爷,我连他长得啥样,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知道,根本就不识得他。”
欧阳华敏见缝插针道:“你不识得他,不等于你爷爷不识得他。”闵儿道:“依我看,爷爷可能识得他,也可能不识得他。”欧阳华敏故作惊疑道:“万兜沙他们的王爷与公孙大人交情甚厚,你爷爷在公孙大人府上当差,怎么可能不识得他?!”闵儿道:“我爷爷在公孙大人府上只是一个下人,哪能高攀得上与万大爷他们的王爷相识?就算我爷爷有心结识他,人家王爷还未必肯赐见哩。”
欧阳华敏锲而不舍道:“你爷爷宁肯叫你去冒被皇宫卫士抓住的危险,也要相助万兜沙他们盗取《太公兵法》,可见你爷爷对他们的王爷足够忠心。如果你爷爷不识得他们的王爷,不可能这般竭心尽力。”闵儿道:“我爷爷这样做,必定有他的苦衷。其实当初他连万大爷他们盗取《太公兵法》的事都不知道。”
欧阳华敏顺藤摸瓜道:“你爷爷有什么苦衷?你是他身边最亲的人,难道不知?”闵儿叹道:“我何其不想知晓实情?但只要问及一二,爷爷就闭口不谈,讳莫如深。鬼才知道万大爷他们的王爷为何要接二连三派人盗取《太公兵法》那卷破书,我爷爷为啥要披肝沥胆替他们卖命!欧阳大爷,你往后若是方便,不妨代我向爷爷打听打听,私下再告诉我,省得我老替爷爷他操心。”
欧阳华敏察觉闵儿似无意间给自己出了难题,另辟蹊径道:“我和你爷爷算是初交,实不方便过问。然而万兜沙大爷他们有什么事找公孙大人帮忙,公孙大人总爱让你爷爷担当接待,指不定公孙大人对你爷爷的苦衷了如指掌,你不妨私底下向公孙大人好好请教。”闵儿立感为难,道:“这些年来我和爷爷全靠公孙大人收留,我岂敢冒昧瞒着爷爷打扰他!若让他误会我和爷爷不懂规矩尊卑,将我和爷爷逐出其府,我和爷爷就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了。”
欧阳华敏原想设法继续探听万兜沙师兄弟受他们王爷之命向公孙大人所奏之事,总觉得这些人背后有着重要阴谋,只不知会不会与陷害甘延寿有关。此时听见闵儿已把话说尽,再加深究极可能令她生疑败露马脚,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