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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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良辰安在(5)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万兜沙、木本清和莫不明。闵儿当即向他们三人大声呼喊,万兜沙三人寻声而望,见是欧阳华敏、闵儿和雪儿,立马飞奔过来。木本清赶在最前头,径直走到雪儿跟前,连话都还没说上一句,便激动地将雪儿一把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雪儿木然问道:“爹爹,你因何事这般伤心?”木本清对雪儿既爱怜,又不无怪责的柔声道:“还不都是因为你的事情?若是再见不到你,爹爹只能到黄泉之下去寻你了。”雪儿见到木本清却毫无欢喜之情,嘟呶道:“孩儿离开家时,已经留有书信,向爹爹和妈妈说知孩儿要到长安京城拜访朋友,保准不会惹事。爹爹何必这般担心,非得大老远跑来,且见面就要死要活的怪罪孩儿?”

    木本清指着墓冢前的木碑道:“你都快成墓中之人了,还说没惹事儿,怎能叫我们不担心?幸亏你妈妈尚未知晓此情,否则不把太子宫削成平地才怪!”雪儿惊问道:“妈妈也来了么?”木本清道:“岂止来了,正在城里生你的气呢。”

    原来蓝玉公主和木本清得知雪儿私自远赴长安京城,放心不下,急忙一路追寻而来。但到了长安,因京城太大,又不知雪儿落脚何处,四处瞎找打听了半个月,仍是毫无雪儿声讯。后来遇到万兜沙和莫不明,在其两人相助之下,终于探知雪儿是在太子宫中厮混。蓝玉公主马上就想闯进太子宫去教训雪儿,把她接走。万兜沙师兄弟三人死死将她劝住,决定先摸清楚雪儿在宫内的情况,再行定计。

    顾虑到蓝玉公主正在气头之上,怕她在旁误事,万兜沙师兄弟三人找了个借口把她留在落脚的客馆处等候消息,然后径直到太子宫门前投贴求见。由于太子出走失踪已有三日,整个太子宫内只有许娥一人做主,她听说雪儿的家人来访,不想更生事端,只得亲自接见。宾主叙礼寒暄已毕,许娥开门见山向万兜沙、木本清和莫不明谎称雪儿因为触犯宫规,被关进诏狱后羞愧自尽,其他事项一概不提,想草草将三人打发了事。

    万兜沙三人乍闻雪儿的死讯,惊疑悲恸不已,木本清更是痛不欲生。但因不知实情,不好与许娥理论是非曲直,三人权且详细问知雪儿的善后事宜,便赶即离开。到得太子宫外,三人都觉得雪儿自尽之说存疑难释,遂商定先不回客馆惊动蓝玉公主,急而直奔埋葬雪儿的坟场,打算挖坟揭棺验尸,查清雪儿的真正死因,再作计较。没想到这么一来,恰好与雪儿、欧阳华敏和闵儿撞个正着。

    木本清见到雪儿尚活得好端端的,喜极而悲,只顾着对雪儿问寒问暖,忘乎左右,哪管得上疑心雪儿死而复生定非寻常。万兜沙和莫不明却甚是清醒,当场向雪儿追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雪儿对太子依然死心踏地,不希望家人与太子宫结怨成仇,便隐瞒了许娥妒忌陷害自己的经过,承认自己确系触犯宫规,被关进了掖庭诏狱。后来在太子的帮助下,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以假死之法骗过世人眼目,才逃出监牢来。

    万兜沙、木本清听了,嗟吁不已。莫不明却多长了个心眼,硬要向雪儿问明假死之术。雪儿道:“都是镐民哥哥教我的,我并不晓得其中道理。”莫不明紧抓住不放,追问道:“镐民哥哥是谁?”雪儿对此等刨根究底甚是不悦,随意答道:“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莫不明还想再问,木本清因见雪儿已经安然无恙,且察觉她已被纠缠得心烦,便打断莫不明的话头,对雪儿道:“你莫师叔就是好奇心重,你若不想答他,就留些噱头吊他胃口。”

    三位师兄弟尽围着雪儿说话,殷殷关切,全然不睬欧阳华敏和闵儿,好像旁边无其二人似的。欧阳华敏和闵儿倒不介意,但见雪儿宁肯自己忍受委屈,也要维护太子,自然不会主动替她把实情说出来,免得令她难堪。何况与万兜沙和莫不明打过多次交道之后,欧阳华敏和闵儿对他们二人没什么好感,更加不愿插嘴打岔,旁生枝节。想到雪儿已有木本清和万兜沙、莫不明照应,不必再担心她任性胡来,便行告辞。

    两人刚上得坐骑,却听见雪儿对木本清道:“爹爹,你回头见了妈妈,不要把我的事儿全都告诉她,就说我自由自在甚是快活,让她放下一百条心来。”木本清不解问道:“你不随我回城里去见你妈妈啊?”雪儿道:“眼下我还有急事要办,赶不及不去见她了。等办完事,我再自己回家去。”木本清诧异追问:“你要去办何事?”雪儿不答,快步纵身跃上闵儿的坐骑后鞍。

    木本清急忙拦住马首,吃惊问道:“你要去哪里?”闵儿也觉奇怪,作速按辔回头质问雪儿:“你上我的坐骑来做甚?”雪儿道:“姐姐明知故问。”闵儿刹那间丈二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下。雪儿趁机一把从她手中抢过马缰,叮嘱一声:“姐姐坐好。”即冷不防勒骑闪开木本清,蓦地冲上来路,夹着闵儿纵驹往山坡下疾驰。

    事发突然,闵儿一时制止不住雪儿,担心弄不好两人都会摔下马去,只得紧紧抓住身前鞍鞒大声喝叫雪儿停下。雪儿却不理会她,只管使劲催马狂奔。

    木本清迅即施展轻功大跨步急追,但毕竟马比人快,他哪能追赶得上?欧阳华敏吃不准雪儿在想什么歪主意,担怕她和闵儿出事,当下不假思索,也即扬鞭奋蹄疾追。万兜沙和莫不明似感苗头不对,欲截住欧阳华敏,但迟了一步。木本清见状大叫:“欧阳小子,你须得把雪儿好好带回来。”

    雪儿挟持闵儿到了山坡下的大道,转而向南继续策马飞奔。欧阳华敏在后紧紧跟上,但雪儿好像要与他较劲似的,始终不给他越前半步,也不搭理他和闵儿的问话。欧阳华敏见雪儿一副赌气的模样,怕对她逼得太急会生出意外险情,只好与她一前一后而驰。两骑奔出十几里远,雪儿方肯放慢马步。

    欧阳华敏即刻赶至前头,截住她的去路。闵儿等得雪儿勒骑停稳,才向她要回马缰,拉下脸问道:“你要做什么?”雪儿道:“我要跟你们到南郡秭归去。”闵儿改变主意道:“我们不能带上你了。你须得赶快回到爹娘身边去,不得再行胡闹。”

    雪儿倔强道:“我一定要随你们走,你们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闵儿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不要强人所难。”随即征询欧阳华敏之意:“欧阳哥哥,我们先把雪儿送回到她爹爹身边,再往秭归去罢。”欧阳华敏马上点头。他何其想让闵儿也随木本清一行回西域去,但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

    雪儿仿佛受了巨大的委屈,突然嘴巴一扁,伤心地哭了起来。闵儿看在眼里止不住心酸,软下口气解释道:“妹妹,你跟着我们会有诸多不便,路途遥远人疲马乏不说,你爹妈也得日夜牵肠挂肚,替你操心。你还是跟你爹妈他们回去才好。”

    雪儿似有满肚子心事,愁眉苦脸道:“欧阳大哥,闵姐姐,你们不要嫌弃我。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端的把我难住了。我知道不能再回京城去,可也不能去见我妈妈啊,否则这辈子休想再离开她身边半步。”

    闵儿不无羡慕道:“你有妈妈照看着,岂不是很好么?我想要找妈妈,还不知她在哪儿呢。”雪儿道:“依常理而论,回到妈妈身边当然没什么不好,可那样一来,我今生今世就甭想再见到镐民哥哥了。”欧阳华敏和闵儿虽能猜得到雪儿的心结,但听她这般亲口说来,仍不免暗生感慨。

    闵儿苦口婆心劝道:“好妹妹,难道这辈子你就只要你的镐民哥哥,不要你的妈妈了?你要想开些,乖乖的去见你妈妈,耐心向她解释清楚,她未必定会反对你和镐民哥哥在一起。”雪儿道:“你不知道我妈妈的脾气。这回她若能放过镐民哥哥,已经算是格外破例了,哪还可能容许我再与镐民哥哥相见。”

    欧阳华敏接话道:“以你所言估计,看来你只有忍心舍弃你的镐民哥哥了。”雪儿诧然问道:“为什么?”欧阳华敏道:“帝王之家甚为看重成婚之礼,不可能冒昧娶一个忤逆父母之命的不孝女子为妃。只要你想嫁入太子宫去,与你的镐民哥哥名正言顺长相厮守,没有你爹妈的准允,决难如愿以偿。”雪儿不以为然道:“等得镐民哥哥做了皇上,我要他下个圣旨娶我。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我爹妈即使心里再不高兴,也拿我们没有办法了。”

    欧阳华敏听其言浅稚天真,瞧她满怀期许,不由想起嫱儿被强选入宫之事。心情郁郁,叹息一声,不知更该如何去劝说雪儿,黯然诘问:“你确信太子将来会听从你之所愿么?”雪儿纯挚道:“我与他已有约定,届时他当然要依言照办。”

    闵儿心知太子和雪儿都是自小娇贵,阅世不深,虽然共结百年之约,但世事变化无常,良辰美景如同空中楼台,可望不可及。况且太子岂是一般人可比!即便他日登基,其无背负雪儿之心,未必就能依顺两人心愿行事,还要受到王皇后、许娥以及诸多禁宫律例的约束和掣肘,甚至皇权利害关系所左右。本来极想劝诫雪儿趁早死了这条心,把太子忘掉,但终究盼望良缘能成美眷,狠不下心来直陈厉害,遂对雪儿道:“现下镐民哥哥不知所终,你不妨先回到爹妈身边。等到有了他的音讯,我们再去知会你,设法让你与他见面。”

    雪儿坚决道:“正是因为镐民哥哥离家出走,我更加不能回到爹妈那里。我要亲自去找镐民哥哥,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还是翻遍世间每一个角落,我都一定要把他找出来。”闵儿道:“假若你的镐民哥哥不在人世了呢?”雪儿道:“那我就到黄泉去与他相见。”

    欧阳华敏见雪儿已铁定心意,苦劝徒费唇舌,便趁着话头对闵儿道:“既然雪儿非要找到太子不可,你就不必到南郡秭归去了。太子决不可能跑到那么远的穷乡僻壤去,应当仍在长安或京畿一带。你且陪雪儿留在京城附近找找,我自个儿回乡探望父母之后,尽快赶来与你们会合。”

    闵儿满脸不情愿的道:“那个呆子殿下有手有脚,什么地方不可能去?范夫人城远在匈奴内地,他都到得了,数日脚程的南郡秭归算得了什么?说不定他来找雪儿时却好迷了路,就沿着此道像瞎眼乌龟一般径直向南去了呢!”她说这番话,当然是想表明自己还是要跟随欧阳华敏回南郡秭归去,但因心中不快,出言难免刻薄了些。

    雪儿听得心里不舒服,抢白闵儿道:“姐姐不想与欧阳大哥分开,我们一起陪他回家乡去就是了,何必要把镐民哥哥比成瞎眼乌龟!”闵儿没好气的嗔道:“你不留下来寻找你的镐民哥哥了么?”雪儿道:“镐民哥哥嘛,我是一定要找的。但眼下木爹爹和妈妈正在长安京城,他们必定会城里城外的四处寻我,我可不想再遇上他们,被捉回坠月沙洲去,所以不如干脆先随你们走一趟。”

    闵儿转厌为喜,对雪儿和欧阳华敏开颜笑道:“妹妹此言甚是在理。欧阳哥哥,只好麻烦你带我们到家乡去避一避啰。”欧阳华敏心里确实不希望闵儿陪同自己回乡探亲,欲借雪儿寻找太子之事将她打发开来,没想到她们表姐妹俩似心有灵犀声气相通,不得已道:“你们二位跟着我倒是无妨,只怕雪儿一路上惦记她的镐民哥哥,难得片刻开心。”

    雪儿忽地尽行收敛忧戚之状,对欧阳华敏不无讨好的道:“欧阳大哥,其实和你在一起,我倒是觉得蛮安心的。假如你探完亲后,能够帮我找寻镐民哥哥,我雪儿更是求之不得,感激不尽。”原来她心里早有计念,知道仅凭她自己一人,要找到太子必定不易,若求闵儿相助,又难免心生妒忌。况且她们表姐妹俩都是女流,抛头露面多有不便,实在是毫无把握找到太子。而欧阳华敏武功高强,见多识广,曾经担任过太子宫的护卫,对太子的日常行踪甚为熟悉,能得到他帮忙,当然是最好不过。

    欧阳华敏听到雪儿提及查找太子的下落,因前已密受许娥之托,此时更难推辞,爽性满口答应。雪儿登时笑靥如花,喜滋滋的猛地从后抱紧闵儿,适才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表姐妹俩耳鬓厮磨的同乘一骑,跟着欧阳华敏起程循道南行。

    三人两骑走得二三十里远,到了南山北麓的沣水河谷,暮色已现。欧阳华敏和闵儿原定的行程已被雪儿和太子的一番波折耽搁了三日之久,为尽快赶路,顾不得疲劳,披星戴月继续前行,直至沣水上源的子午谷口方才歇宿。

    从子午谷口而南,便是自古闻名的蚀中山道,通抵汉水支流旬水的上游。次日,三人纵骑沿道穿越南山,但见山道虽然崎岖曲折,但车马顽强能行,曾经多次被毁坏的栈道、桥梁修整得也算完好,若不是大队兵马车骑,仅三三两两的商旅行脚,大可畅通无阻。

    三人疾行半日,到得旬水北岸的一座小镇,租了一条平日替往来商旅运货的民船,人和坐骑悉载其中,顺流而下抵达汉中郡的旬阳县。三人在旬阳县停留一晚,适好找到一艘从旬阳县载了半舱货物前往襄阳县的大船,添多三人两驹当无妨碍。欧阳华敏给商家付足盘缠,搭乘了一趟顺风船,沿着汉水扶摇直下荆楚大地。

    到了襄阳县,若要再从水路经南郡治所江陵前往秭归,不仅道途迂回遥远,而且从江陵到秭归尚有几百里远的水路,须得沿大江逆流而上,急流险滩处处。尤其是快到秭归县治的那些高山峡谷,属巫山巴峡数百里险要长川的一段,水势倾陡湍急,暗礁伏底,最是令船家惊魂落魄。

    欧阳华敏领着闵儿和雪儿弃船上马,改走陆路,途经房陵县抄近道而行。沿途多是山路,奇峰沟壑纵横,冬日萧瑟,人迹罕见。三人快马加鞭在崇山峻岭间疾赶一日,大约走了两百多里,越过房陵县南面的东山,再往前不远便进入欧阳华敏的家乡秭归县境。

    秭归因战国时楚国名臣屈原而得名。屈原曾官任楚国的左徒、三闾大夫,明于吏治,工修法度,忠心为国,却为佞臣所谗,为楚怀王所放逐,悲楚怀愤而作《离骚》,成为辞家千古之绝唱。秦汉立国,向慕屈原之忠忱,在其家乡设立县治。因传说屈原之姊甚贤,闻知屈原蒙冤被贬至民间,即举家来归,是以定秭归为县名,秭与姊乃有谐音之义。历朝历世常有心志高远、报国无门的能人异士或持才自傲者至其家乡凭吊缅怀,隐居修行,收徒讲学,欧阳华敏的师父剑牍先生便是此类高人隐士之耆宿。

    欧阳华敏的父母僻居在秭归县城西北的深山茂林之中,与剑牍先生讲学之所仅有一峰之隔,皆离县府治所不远,而嫱儿的家就在县城附近的宝萍村,彼此往来甚为方便。欧阳华敏领闵儿和雪儿到了县城,先留两人在城内暂候,只身前去探望嫱儿的父母家人,替其转交孝敬礼数并奉上自己之心意,然后才招呼两位姑娘赶往自己家去。

    两骑三人离开秭归城,约莫走得三四里,转入苍山林海的羊肠小道。但见距道口不远的密林中停着一辆轺车,一名老者以袖遮面,怀抱青铜拐杖,枕着枯叶席蓑衣而卧。闵儿眼尖,一下子便认出那铜杖正是瞎眼杜青山随身携带之物,大为吃惊,当即指着那老者对欧阳华敏道:“欧阳哥哥,你快看那人,是不是瞎眼杜老儿?”

    欧阳华敏也认出了杜青山的铜杖,答道:“多半是他。”闵儿道:“他孤身一人躺在这荒山野林之中,估计是遇上了麻烦,我们且过去瞧瞧。”欧阳华敏稍作犹豫,便点头赞同。两人随即纵身下鞍,向那老者快步走去。

    那老者照旧躺着,一动也不动。欧阳华敏和闵儿走近他的身旁,不敢贸然去揭开他的衣袖辨认,但从体型衣着上判断,已确信他必是杜青山无疑。闵儿恶声问道:“瞎眼老儿,你怎么啦?”那老者不答。欧阳华敏站着察看他片刻,关心问道:“杜大爷,你遇上什么难处啦?还好么?”那老者仍然一声不吭,如同死人一般。闵儿道:“看来他像是醒不来了,若不是染上剧病便是受了致命重伤。”

    欧阳华敏道:“想必如此,我们得设法救他。”为确凿弄清那老者的状况,好作处置,便蹲身下去小心掀揭遮住他脸面的衣袖。那老者突然如僵尸复活,左手徒伸,劲头精准,猛向欧阳华敏当胸抓来。欧阳华敏早有防备,往侧弹身闪开,定神一看,那老者果然便是瞎眼杜青山。

    闵儿急忙后退几步,骂道:“瞎眼杜老儿,原来你故意装死,想要阴施暗算。”杜青山一抓不中,腾地立起身来,哈哈笑道:“乖孙儿的武功看来长进了不少,可乖孙媳妇的嘴巴还是原来那般臭。”闵儿生气道:“你的嘴巴才臭,我且问你,你在这里装死想要害谁?是想害我们么?”

    杜青山乐道:“孙儿、孙媳妇青春年少,貌美如花,爷爷我害你们做甚?不过是想试探一下你们的身手,逗你们玩玩罢了。”原来他远远已听出是欧阳华敏和闵儿两人到来,存心扮个半死不活的假相引诱两人近前。

    闵儿恼他捉弄自己和欧阳华敏,咄道:“你两眼一摸黑,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少来贫嘴。下次休怪我们对你见死不救。”欧阳华敏却不和杜青山计较,问道:“敢问杜老前辈为何孤身一人在此,是不是晓得我们的行踪,专程相候?”杜青山老不正经道:“我可不是你们脑子里的蛀虫,哪知你们会到这里来?等候你们做甚?喝你们的喜酒么?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正是该讨你们的喜酒喝,没有爷爷我的撮合,你们俩哪能这般相亲相爱?乖孙儿、乖孙媳妇,快说给爷爷听听,你们摆酒成亲时,可曾想到过爷爷我么?”

    闵儿被他调侃得杏脸绯红,娇羞难当,但又被句句说在心坎上,暗自欢喜,骂不起来了,转而嗔道:“瞎眼老儿,你若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当酒壶。”欧阳华敏虽然满脸尴尬,仍向杜青山恭敬施礼道:“杜老前辈千万莫要误会,晚辈与闵儿只是好比兄妹而已,决不敢有非分之想。”

    闵儿心里猛地像是被揪了一下,有些不安地偷看了欧阳华敏一眼。杜青山只顾揶揄开怀,呵呵笑道:“你们小夫妻俩欺负爷爷我眼瞎,连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想拿假话蒙骗我。”他煞有介事掐着指头推算了一下,又道:“快是快了点儿,不过自你们定情的时日至今,已足有十月之期,确实应该有小孩儿了,是刚刚生下来的么?”

    闵儿实在搁不住脸面,着恼道:“我与欧阳哥哥相识才八个月零七日,哪会有孩子了?你纯粹是信口雌黄,想要诬陷本姑娘清白。”言毕,作势欲对杜青山拳脚相加。欧阳华敏只道杜青山是在轻薄调笑,便止住闵儿,对杜青山正色道:“杜大爷,你身为老前辈,说话须得留些分寸,切莫口无遮拦,捏事生非,为人所不齿。”

    杜青山稍稍收敛戏谑的神情,倏然指向雪儿道:“留在马上的那个不是你们的孩儿么?难不成你们俩游山玩水,谈情说爱,尚觉得不够过瘾,要捎带上无关人等看热闹?”欧阳华敏和闵儿恍然大悟,没想到雪儿和坐骑远在道上,毫无动静,杜青山仍能察知情状,实在不得不佩服其耳力之强。

    雪儿一直在留心他们三人说话,听见杜青山把自己当成了欧阳华敏和闵儿的孩儿,一下子忍俊不禁,诙谐笑道:“老人家,你完全搞错了,我长得和闵姐姐一样高大,可不是个小孩儿。不过我们俩倒是容貌相像,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来,你与其当我们是母女,不如当我们是孪生姐妹。”杜青山略显意外,问道:“你是什么人?”雪儿打趣道:“你只要睁开眼睛瞧一瞧,就知道我是谁了。”

    杜青山脸色立变,怪声道:“你明知我双目已瞎,想笑话我是么?”雪儿心头一懔,吐了吐舌头,不敢作答。闵儿替雪儿解围道:“她是我表妹,名叫雪儿,决计无意冒犯您老人家。”杜青山顷刻恢复如常,改问闵儿:“你是闵大宽那厮收养的孤儿,除他之外无亲无故,怎的突然冒出个表妹来?”闵儿恼他对爷爷不敬,恶声答道:“我是孤儿,不见得我爷爷也是孤儿。他的亲人便是我的亲人。”

    杜青山沉吟着想了想,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你的雪儿表妹是不是楼兰人?”闵儿不想直答,凶怼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难道你也想给她乱点姻缘不成?”杜青山哑然讪笑,随即又乐了起来,故弄玄虚道:“倒还真的说不准哩。这几日爷爷我却好碰到一个年少英俊的美男子。待我把他弄到手,给你表妹相一相眉眼脸儿,然后从中说合说合,指不定天赐良缘,立马促成一对佳偶,就如当初我乖孙儿和你这乖孙媳妇一般。”

    欧阳华敏见杜青山越说越老不正经,不想再听他胡搅蛮缠,认认真真的道:“杜老前辈,我们还得赶路,没有闲暇陪你开玩笑了。你若没事,我们就先行告辞。”说着,扯上闵儿的衣袖转身便走。

    杜青山似是余兴未了,向欧阳华敏和闵儿问道:“乖孙儿,乖孙媳妇,你们要到哪里去?”闵儿缄口不语,欧阳华敏答道:“我要带两位姑娘回家去。”杜青山又问道:“你的家在什么地方?是在此一带么?”欧阳华敏随随便便点头“唔”了一声,自顾和闵儿往道上坐骑行去。

    杜青山眼睛看不见,却晓得欧阳华敏不愿搭理他,出言相激道:“时近年关,乖孙儿确实合当和乖孙媳妇回家报喜了,但为何要捎上和乖孙媳妇一般模样的表妹?是想让父老乡亲认错人失礼闹笑话,还是想姐妹通吃故意混淆不清?”欧阳华敏听他说得不堪入耳,过分难听,忍不住回头辩白道:“杜老前辈,你不要把人尽往坏处想。两位姑娘不远千里跟来,并非专程陪同晚辈到家做客,而是有不得已之因。待年关过后,晚辈还要送她们回到各自的家去。你只管放着心睡你的大觉好了。”

    杜青山狡黠道:“什么叫不得已之因?分明是你心里有鬼,不敢如实说来。”欧阳华敏沉住气道:“晚辈决无半句虚言。前辈若是信不过,敢请跟随晚辈到家里一看究竟。晚辈的家就在前面望得见的险要奇峰白云嶂下,不出数里之遥。”

    杜青山迅即面露喜色,探问道:“乖孙儿自小在这乡里长大么?可晓得附近是否有一座巴山越墅?”欧阳华敏道:“当然有了。晚辈的椿萱梓里,正是叫巴山越墅。”杜青山大显兴奋,接着续问:“你知道神农轩馆在哪里么?”欧阳华敏脱口答道:“那是晚辈的恩师设堂讲学之所,与巴山越墅相去不远,仅一山之隔。”杜青山听完,按捺不住迫切之情,责命道:“乖孙儿,快快引路,爷爷我要赶到巴山越墅去。”

    欧阳华敏不由觉得奇怪,惊问:“你要到我家村上做什么?”杜青山避开话头答道:“快走快走,到时你便晓得了。”闵儿瞧着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故意道:“瞎眼老儿,快过年了,你若是觉着一个人孤苦伶仃,想到欧阳哥哥家讨碗热饭吃,就该好好的跟欧阳哥哥说清楚。若是瞎闯误撞到这里来,想若事生非,奉劝你还是趁早驾车回城,免得在这些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迷了路,沦落成孤魂野鬼。”

    杜青山“唉哟”一声,着急辩道:“我的乖孙媳妇儿,瞧你把爷爷我数落成什么寒酸模样了?好像爷爷我到处向人要饭似的,你就少挖苦两句罢。今儿爷爷我实是有正经事要到你欧阳哥哥家的村上去,越快越好。”闵儿更是觉得其意图可疑,质问道:“你车歇林中,马放南山,自个儿躺在野地里呼呼睡大觉,能有什么正经急事来着?休想藏奸使诈,糊弄我们。”

    杜青山不得已耐住性子道:“乖孙媳妇儿,你真是牙尖嘴利,明察秋毫。可惜这轺车不是我的,我也没骑什么马来,就光凭着两条腿走到这里。因为爷爷我真的有紧急私事去办,决无坏心眼儿。”闵儿不肯放过一丁点儿破绽,问道:“你说这轺车不是你的,那会是谁的?”杜青山欲言又止,结结巴巴的道:“这个……这个嘛……”

    闵儿见他吞吞吐吐不肯明白说来,装作悻悻的道:“莫非你又想伺机把我抓走,要我读什么破烂经书给你听?”杜青山听得闵儿旧事重提,显然以为闵儿还在恼恨当日被他强行抓到鸟鼠山的石洞内诵读《太公兵法》,更是心虚得连话都答不上来了。

    欧阳华敏察觉杜青山顾虑重重,知道他必定瞒着重大隐情,顿生戒备,挑明利害道:“杜老前辈,不管你有何事须得赶到我家村上,都要在此处先交待清楚,然后晚辈视善恶而定,否则断不可能答应带你前去。”

    杜青山支吾不过,方才遮遮掩掩的道:“既然你们非要过问爷爷我的私事,爷爷我就告知你们一二罢。此前因一位朋友偷走了爷爷我的一样东西,爷爷我追到长安京城向他讨要,没想到他为躲开爷爷我,竟大老远跑到秭归这么个地方来。爷爷我一路寻着他的轺车跟到秭归县城,他却和爷爷我玩起捉迷藏的把戏。随后爷爷我发觉他暗地里打听,又想躲往什么神农轩馆去,便紧紧缠住他不放。谁知到了此处,他为摆脱我,弃车乘驹,改去什么巴山越墅。爷爷我双腿赶不上轻骑,且不知巴山越墅和神农轩馆在不在同一个方向,怎么个去法,我那位朋友会不会使诈,加之道上无一往来之人可询问求助,只好转回到他的轺车旁候着。但竖起耳朵听了大半日,也没等得他返回,甚至连一点儿过路人的声响都没有,倒是飞来不少乌鸦在上空盘旋聒噪,对爷爷我恶视眈眈。爷爷我正茫茫然渐无指望之际,却好听到你们经过这里。在此等荒凉偏僻的鬼地方,不仅遇上了老相识,而且彼此还是同路,你们说巧是不巧?所以呢,冥冥之中,天意注定你们须得稍带我一程。”

    欧阳华敏听完杜青山啰啰嗦嗦的一大堆说词,忽然想起在长安城中与胡耆堂的遭遇。因从胡耆堂口中得知他在杜青山身上偷走了那本《太公兵法》,当即怀疑杜青山此来便是寻他,于是问道:“你的那位朋友是叫胡耆堂么?”杜青山脸色倏变,警惕起来,诧异莫名的答道:“他是匈奴人,不过其汉名正是胡耆堂。乖孙儿,你也认识他!?”

    欧阳华敏不想把碰见过胡耆堂的详情告诉他,敷衍道:“晚辈偶然与此人打过一次交道,听他提起过你们的交情。”杜青山狐疑满腹猜问:“他这次是不是专程投奔你而来?”欧阳华敏断然否认道:“决计不是。晚辈与胡耆堂向无往来,识得他只不过萍水相逢。当时他连晚辈是啥来头都没弄明白,哪可能得知晚辈的乡梓所在,又怎会投奔于晚辈!”杜青山叵测笑道:“既然这样,爷爷我前去你家村上找他对你当无妨碍,你只管给爷爷引路便是。”

    欧阳华敏不急于回答他,心下暗忖:“胡耆堂此来多半随身携带了那部《太公兵法》,杜青山因一直无法拿得到手,才不辞辛劳苦苦追到这里。假若实情的确如此,倒是天赐良机,借胡耆堂和杜青山的争抢把《太公兵法》送到了自家村上。只不知胡耆堂因何远来秭归,更至巴山越墅或神农轩馆,须得弄清楚他的意图,才好想方设法夺下《太公兵法》,了却师父心愿。”打定主意,找话问道:“前辈确信那胡耆堂是到我家村上去么?”

    杜青山成竹在胸道:“他若不是到你家村上,便是去神农轩馆,反正两者必取其一。爷爷我先到你家村上,假如他没去那儿,爷爷我再去神农轩馆不难。”欧阳华敏设疑道:“他会不会故意诱骗你至此处,然后悄悄返回秭归城去了?”杜青山板上钉钉道:“决不可能。”欧阳华敏着意问道:“何以见得?”杜青山仿佛对胡耆堂了如指掌,抓住其软肋道:“爷爷我到长安京城后发觉胡老儿不在家中,就拿话套他家婆娘说出他的去处,乃知胡老儿到南郡秭归旨在拜访高人。以胡老儿的性情,他要做的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欧阳华敏道:“实不相瞒,晚辈村上穷乡僻壤,既非藏龙卧虎之地,也不是逸世盛名之所,何来高人使得胡耆堂专程跑一趟?晚辈的父老乡亲世代躬耕垄亩,布衣饭食,鲜与外界往来,更不可能与那胡耆堂有任何瓜葛。如今他为何要不远千里猝然来访,欲见何人,所为何事,有何图谋,实在令晚辈想不明白,敢请前辈指教。”

    杜青山蓦地牢骚满腹道:“爷爷我能指教个屁!你想不明白,老子更加想不明白哩。他好端端的在长安京城快活岂不是好,就为拜访什么高人非得要跑到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害得我耽着两只瞎眼,翻山越岭,涉川渡河,千辛万苦,一路跟得好不艰难!照此下去,恐怕没等他拜访到高人,爷爷我已被他折腾掉这条老命了。”

    欧阳华敏见他说得咬牙切齿,看似确实不知胡耆堂此行深意。想到胡耆堂曾提及杜青山欲以《太公兵法》所载奇术医治双目,不知是真是假,试探着问道:“你那被他偷去的东西有这般紧要么?非得对他穷追不舍么?”杜青山道:“时下对我来说,当然最是紧要了。爷爷我这两只瞎眼能否重见天日,就完全指望那样东西了。乖孙儿,你说爷爷我能不把它当成命根子一般讨要么!”

    欧阳华敏听其所言与先前胡耆堂的说法甚是相合,确信杜青山必是向胡耆堂追讨《太公兵法》无疑。看着他因双目失明遭罪受苦的惨状,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关切问道:“你说的那样东西有何奥秘?对治愈你的双目真有成效么?”杜青山满抱期望道:“应当有效。”欧阳华敏看着他坚定的神情,没有再追究下去。

    闵儿吃不准欧阳华敏和杜青山言中所指,如听哑谜一般,忍不住插话道:“瞎眼老儿,什么东西此等神奇,能够把你瞎了几十年的一双驴眼治好?若是真有这般灵验,既使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会帮你把它要回来。”杜青山嘿嘿笑道:“乖孙媳妇能有此孝心,爷爷我真是感激不尽。日后还需乖孙媳妇帮忙之时,爷爷我必定毫不客气相求,到时你莫再一走了之就好。”闵儿犟道:“你只要不是使坏把我掳去,我自然不会逃走。”

    欧阳华敏听着他们二人拌嘴,暗自盘算:“保不定《太公兵法》确有玄机能教杜青山双目复明,此次不妨先助他将该书夺到手,瞧他如何藉书医治眼疾,是否得法。如遇难处,自己和闵儿在旁正可帮他排解,也算是救人一难。待杜青山已得要领,再把《太公兵法》带走不迟。”想到此处,对杜青山的戒备消减了许多。于是打断闵儿的话头,答应杜青山所请,携他同骑,领闵儿、雪儿速速起行,向自家村上巴山越墅急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