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的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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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婚礼

    多年以后,陈晨仍旧清楚地记得在天桥上的那个夜晚,哥哥说他即将结婚时的表情。

    如果按对待命运的态度,大可把世人分作两类,一类是拼命的人,一种是认命的人。

    哥哥陈峰,曾经在陈晨眼中,无疑是拼命的人。

    在学校度过的十几年里,陈峰几乎都是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上过学的都知道,那里是差生混子的天堂。

    但陈峰又跟平常所见的学生混子不同。他并不会穿着奇装异服在校园里泡妞打架,招摇过市,不过他也从来不怎么听讲,不怎么写作业,学习也不怎么样。虽然偶尔也会在某次考试里令众人眼前一亮,但马上又会叫人失望了起来。

    虽然比弟弟陈晨大两岁,但经过两三次断断续续的留级转学,他竟然成了陈晨的学弟。但他似乎从来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仍旧坐在角落里,过了一天又一天。

    教过他的老师多次对父亲说,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调皮捣蛋,也不认真学习。你挑不出来他有什么错,但也着实没什么好。

    父亲在无数次撕掉他的作业本或者考卷之后,终于对这块不可雕的朽木放弃了希望,把全部精力和资本都投在了小儿子陈晨身上。

    父亲说,贪了这么一个不上进不争气的儿子,只能认命了。

    陈晨对哥哥的情感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是漠然的,之后是鄙视。当家庭所有的压力和希望全部由他一人担负的时候,这种情感又变成了怨恨。

    不过在零八年的夏天,一切都变了。

    那年夏天,中原百万学子过独木桥,陈晨尝到了有生以来最浓烈的苦味。他的第二次复读再次以失败告终。而哥哥作为他的学弟,也就是当年的应届生不出所料也是名落孙山,只考了区区不到四百分。

    对中原考生来说,复读一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复读两年的考生也大有人在;再者说,陈晨当年还不到十七岁,此前成绩一直不错,来年稍微加把劲儿,考个重点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于是,复读再战对陈晨来说,就成了铁板定钉的事情。

    可这意味着哥哥陈峰就没那么多机会了。

    那年高考结束,学校里洒满了纸片。经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生死之战,学生们像癫狂了似的撕碎了书本、模拟试卷以及所有可以用来发泄的东西。

    但陈峰却来来回回背着好几大包书回到了家,把本来就逼仄狭窄的小屋变成了更加逼仄狭窄的小型图书馆。

    父亲一脸铁青地问,“这些书是从哪里来的?”

    哥哥支吾了半天,说:“花钱买的。”

    “废话,我问你,钱从哪里来的?”

    “是这些年从饭费里省的。”

    后来陈晨从哥哥唯一的朋友孙远喆的嘴里才知道,哥哥这些年来节衣缩食,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了书。有时候他一顿饭只吃一个馒头,如果饿了就灌个水饱儿。

    在陈晨短暂有限的阅读史里,听过的和没听过的文学、社科、历史类经典都在陈峰的小型图书馆里。后来他发现,哲学类书籍更是占据了半壁江山。

    尼采、叔本华、黑格尔、康德、祁克果、克里希那穆提……陈峰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把多年的积蓄码的整整齐齐,认认真真地装进了六个大纸箱里。最后又把这些纸箱推进了床下。

    他躺在书砌成的床上,一脸沉醉。

    父亲拿着礼物,陪着好脸在他所在的工厂里给他谋了一份修理工的差事。但没过多久,他又被辞退了。原因是他性格孤僻,不合群,老师傅们一起吃饭抽烟的时候,他就蹲在一旁看不知所以的闲书。

    于是他又被转到了后勤处,负责修各类家用电器,房屋漏水,也包括通下水道和堵塞的马桶。但每天下班回来,他就从身下随便抽出一本书,甘之如饴。工作得来的微薄收入,大部分贴补家用,给了父母和弟弟,剩下的他全部买了书。

    陈晨渐渐发现,他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这位哥哥。他根本不了解哥哥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这么拼命去读那些没有任何价值的书,对生活中的其他事却看作浮云。

    但孙远哲对陈晨说:“其实也不是,他还是有很多在意的事情,地方和人的。”

    比如说大理。他不止一次对孙远哲说,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大理开一家书店。铺面不用很大,够六七个人站着聊天就行。书也不用太多,大家带自己喜欢的书摆在那里,如果实在买不起书了,每人可以写一本,打印出来就行。

    比如说一个叫程雯的女生。她大约是在高二那年走进了陈峰的心里。陈晨终于发现,在哥哥的世界里,竟然也会有有关浪漫的字眼。哥哥在她面前是一个健谈的人,常年读书所得和心中所思,能够有人坐在身边倾听,绝对是上天的眷顾和恩典。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生又走出了他的生活。

    但这些,没有人在乎。

    识字不多又传统的父母从来不懂这些,只觉得没有出息的儿子等有了媳妇儿,养了孩子就会多少让他们在亲戚邻居面前抬起头来。

    于是第二年,哥哥的相亲婚姻史拉开了序幕。

    父母对媒人说,这孩子不太爱说话。但相亲结束后,媒人乜斜地眼说,这还不爱说话呢!他叨叨咕咕说了半个多小时,尽是些不打粮食的天边话。

    这种状况持续了两年,哥哥终于拗不过父母的哀求和责骂,终于老老实实地谈谈彩礼嫁妆、家底薄厚。于是没过多久,一个老实本分的农家女子就成了陈晨的嫂子。

    听说哥哥年内结婚的消息,陈晨五味杂陈。他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去大兴安岭而错过哥哥的婚礼,另一方面又恨自己没有坚持去大兴安岭而参加了哥哥的婚礼。

    陈晨盯着哥哥装作笑颜的脸,等到婚礼结束,满目狼藉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哥哥:“哥,你就这样认命了?”

    陈峰的脸色被酒精染了一抹酡红,直愣愣地坐了半晌,才对弟弟说,“其实无所谓认不认命,只在乎自不自私。父母交给我了,我只希望你从今以后,可以做一个纯粹自私而又自由的人。”

    “什么叫纯粹自私?”

    “不用想着时时刻刻欠着谁的债,要还谁的债,”陈峰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学着为自己活,哪怕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