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的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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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悬崖

    在日记本的后封夹层里,陈晨发现了自己写的那张纸条。

    他努力回想当时的日期,应该是在四月初。靠着这点儿印象,他在日记本找到了有关这张纸条的内容。

    2008年4月9日

    晴

    物理这次仍然没有及格。哎……怎么会这么难呢?!可能是我太笨了吧……

    有时候觉得这世界挺奇怪的。说是几亿年间的偶然碰撞,偶然形成……一切都是偶然的。但如果一切都是偶然的话,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定理规律可言呢?这实在是令人费解。

    如果这世界的一切都是偶然、随机和无序的,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我也想在物理考卷上写一首情诗,老师也不敢判我是错的。

    哈,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难道是因为他?

    在翻找动量守恒定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令人心惊肉跳的字条。上面写着,我的诗和眼泪都是为你。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想到……真的是……

    那天的日记到这里便结束了。陈晨看到最后的省略号很模糊,像是被水打湿了……当然,更可能是眼泪。

    他近乎虔诚地读着这些文字,强压着自己贪婪的眼睛和心,每天只读三篇。差不多刚好到复读学校开学的那天,他读完了所有的日记。

    他跟随着谌晨的文字,将其中蕴含的情绪心境一一移植到自己身上,与喜乐者同喜乐,与哀哭者同哀哭。

    原来她和自己竟然那么像,这真的是偶然那?不,这个世界一定有个至高的主宰,能够看透人的心思意念,同时又把心意相通的可怜人放在了一起。

    与陈晨一样,她无时无刻肩负着家庭的希望和压力。

    八年前,也就是谌晨十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在建筑工地摔断了左腿,自此母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为了让母亲安心打工,小小的谌晨担负起了招呼父亲和弟弟的重任。

    之后为了节省开支,她也一度辍学在家。但班主任老师觉得她是个读书的苗子,好说歹说才让她重新回到了校园。

    小学毕业,她本来有机会去县里的重点初中读书,但为了照顾父亲和弟弟,只好在小镇中学入了学籍。

    镇中学的师资力量很差,靠着半听课半自学的劲头儿,才算是把初中读完了。

    本来她已经做好了退学的准备,让弟弟将来有出头之日。但母亲不忍断了她的前程,咬牙多接了几份杂工让她继续念高中。

    在小镇高中念了两年半,母亲的工龄到了可以住大杂院的年限,于是她就跟着一家人来到了县城,然后以插班生的名义来到了陈晨所在的Y校。

    那本日记的开头部分,最多的字眼便是励人心志的豪言壮语,就像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

    什么天道酬勤,背水一战,什么努力就有收获,什么永不放弃,永不言败,这样的决心和踌躇满志很快被现实击个粉碎,她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里,尤其是物理老师的冷嘲热讽更是彻底击穿了她的自尊。

    之后的语调和文字渐渐变得晦暗了起来,压抑忧郁,对失败的恐惧,让她一步步沉入了谷底。

    就在这时候,她注意到了一个男生的目光。那个目光总在她午休的时候亮起,盯着自己的脸和头发,还有背影。

    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她自己的内心也点点承认,虽然几乎从来没有说过话,她喜欢上了这个沉默瘦弱的男生。

    于是她偷偷把那首写在物理试卷上的情诗背了下来,然后一遍遍地吟诵,把它放进了自己的日记里。

    这是她整个日记本唯一的亮色。她说自己很喜欢被男生这么看着,让她觉得自己是很重要的,也是很被需要的。

    但她偶尔也会为这样的心绪愁烦,因为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对家人的不合时宜的背叛。

    因此她萌生出属于自己的梦想,就是可以走到千里之外的哈尔滨,将一切沉重晦暗的过去封存在冰雪之下。

    就在陈晨快要读完这本日记的时候,母亲发现了他的秘密。

    虽然本子上并没有主人的名字,但娟秀的字体和若有若无的香味毫无疑问地表明,它的主人是一个女生。

    陈晨强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是在大杂院门口捡到的,等找到失主,他就给人送回去。

    母亲点了点头,随后说,有些事情做之前还是要仔细掂量掂量,不然对不起别人,也毁了自己前程。

    陈晨重新拿回了日记本,再也往家里藏,而是把它带在了身上。希望有一天再遇见谌晨,就把它送还回去。

    可是一直到了冬天,那本日记还是在他手里。

    期间他在大杂院里遇见过谌晨几次。那时她已经去了附近的工厂上班,宽大的灰色工装裹着她瘦弱娇小的身体,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油墨味道。

    陈晨尝试了好几次,实在没有勇气叫住她。而她似乎也有意躲着陈晨,每次打他身边路过,都使劲压下帽檐。

    过了不久,哥哥陈峰告诉他,这个女孩是彩印厂新来的职工。

    后来陈晨注意到,她的父亲和弟弟在学校后门的一角补起了车胎,又请人在身后用几块木板搭建了简易小棚,摆了些廉价的香烟和零食,而谌晨大多时候都是去那里给父亲和弟弟送饭。

    她再没有离开这里的机会了,哈尔滨只不过是她遥远且遗憾的梦。而陈晨发觉自己很久没有再见她的时候,已经是二零零九年的春节。

    那年春节很奇怪,到年底也没飘下半片雪花,一场大雾笼罩了小城迟迟不肯散去。

    大杂院里的小孩儿把乡下的热闹带进了城里,鞭炮噼里啪啦振聋发聩,使谌星的死显得平淡无奇。

    她是在清晨被清洁工发现的。她把葬身之地选在了家属楼后面的空地,地砖缝塞满了营养不良的杂草。居民们图轻省,开窗扔烂菜叶果皮烟屁股,日积月累也就成了腌臜处。

    谌星的衣裳湿漉油腻,想是谁从楼上泼了刷锅水。刷锅水混着血冲刷了地砖,倒显出原本的干净来。七嘴八舌的人们隐在雾里,像分食尸体的秃鹫。

    大杂院里流言纷纷。陈晨也从父母哥哥的闲聊中得知,她误触了一台进口彩印机,导致当天的印刷品全部成了废品,机器主板也报废了。

    那天晚上,陈晨躲在被窝里,使劲咬着枕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到了后半夜,他哭得累了,才颤抖着从怀里拿出那本日记,读完了最后一篇日记。

    2008年6月7日

    燥热

    父亲总是对弟弟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看来我吃的苦还不够,所以注定做不了人上人。

    可是我真的很想对他说,只有人上人,才有活着的价值和资格吗?

    如果是这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