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凰明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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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被你杀了

    我回到家,发现蓟不见了。

    这还是第一次见,我在家里找了个遍,却不见她的身影。她的鞋子也不见了。想必她是想趁我回来前出趟门,不料我回来得早了。感觉与神乐果础聊了半天,一瞧时间,发现才过了一个小时。

    再等一会儿,蓟应该就会回来。

    到时或许会再添一条人命。

    我不希望这样,却又不想阻拦她作恶。

    不,不该是这样。

    我想起了加奈茂的一句话——对于他们来说,杀人相当于食粮。

    此话若真,我便没有权利阻止蓟。唯一能阻止她的只有法律。

    “…………”

    所谓的法律,不过是众人投票通过的。

    不可杀人这一法律,在我和蓟出生之前便已存在。倘若当时蓟在场,一定会投反对票。

    然而,这一反对意见,终究会被大多数所否决。

    终究如此。

    所谓的正义,不过是用人数来说话。

    蓟这类人,倘若比我这类人多出一个,正义和世界将瞬间颠倒过来。

    正义也不过如此。

    虚幻易碎的一场梦罢了。

    “好烦。”

    坚持正义只是一种无谓的苦恼。

    一想到杀人,心底便涌出厌恶。我多想把这种厌恶给连根拔起。

    一见到尸体,不由地反胃作呕。我多想把如此脆弱的大脑搅碎。

    若真能做到,想必会轻松得多了。

    “…………蓟。”

    你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好想和你再说说话。

    我望着空荡荡的手掌,用力地攥紧了拳头。

    我取出手机,打给了鹭森老师。铃声响了几下,她便接了。

    “喂,鹭森老师,有空吗?”

    『不巧我刚泡好了咖啡,不喝不行了。』

    “我等你喝完,之后有空吗?”

    『不巧家规严禁休息天出门,只许在家看视频。没空。』

    “今天我要了结绳镜案。”

    电话那头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

    鹭森老师啜了一口咖啡,缓缓说道:

    『…………好吧,出来见个面。』

    我还要先稍作准备,见面时间便定在了傍晚。

    待会蓟要是回来了,两人碰上面会尴尬;加之我想一个人静静,于是便出了门。

    见面地点定在了片白江东公园,正是百枝早苗失踪的地方。

    我在附近的咖啡店打发时间,等到了傍晚五点,便朝公园走去,只见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奔驰。

    我敲了敲右车窗,车窗摇下。

    “上车吧。”

    “嗯。”

    我拉开车门上了车,她递过来了咖啡。不是一般的罐装,而是少见的瓶装,是怕我洒在车上么。

    “这才几点,我不想喝咖啡。”

    “这是长大成人的捷径。”

    “现在哪有年轻人想长大的,这你不知道?”

    “哎,这么早熟。”

    我随意地喝了一口。

    本以为还要闲聊几句,她却直接切入主题:

    “电话时你说要了结绳镜案。”

    “是的。”

    “意思是……你知道蓟的下落了?”

    “……嗯。”

    车里有点呛人,原来她点了烟。

    “放弃吧你。”

    她的声音比平时严厉了不少,说是生气,更像是在对我严加教导。

    “你是理解不了杀人犯的。”

    “……这得问过她才知道。”

    “那好,我问你,你有理解过蓟吗?”

    “…………”

    老老实实向警方报警吧,她劝道。

    “这样蓟就孤零零一人了,谁能给她幸福?”

    “哎,她这种人是不可能幸福的。”

    这一句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这话错了,无论如何也要反驳她。

    “……那她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才诞生于世的?

    “把她扔进监狱就好了,说不定她会改过自新。”

    不可能。

    做错了便没有回头路,无法挽回,也无法一笔勾销。一旦偏离了正轨,便再也回不去。

    神乐果础的话在脑海中浮现。

    监狱是没用的。

    人一旦犯罪就该永远受刑。

    父亲是罪人,仅仅如此,我们也被迫一起沉沦。

    回不去了。

    一旦被扔进监狱,便再也回不去正轨。

    “橘,价值观不同的人有不少。”

    “当然。”

    “那该怎么和他们交往呢?”

    “……不知道。”

    “不搭理他们便好了。”

    老师吐了一口烟,从她身上能感受到一股威严。

    “不搭理就好了,这是为了彼此的幸福。价值观是勉强不来的,那是一个人的本质,变不了的。明白了吧?”

    “明——”

    白、了。

    两眼忽然一黑。

    这是——

    我立即反应过来,这种熟悉的感觉。

    和水次月掺料那次一模一样。

    “橘。”

    她瞥了一眼我的样子。

    是她下的药?

    ……咖啡。

    我不该乱喝的。

    “蓟就交给我吧。”

    她是为了阻止我去?

    不,那她没必要下药,药效一过我还不是能去。下药的目的并非如此。

    引擎声隆隆作响,车子开动了。

    这是要去哪里。

    “老、老师……”

    不知是没听见,抑或听而不闻,她没有搭理我。

    哎,真是的。

    自从蓟来了,我便老被卷入麻烦事。

    想必,这并非是单纯的偶然——

    我醒了过来,只觉头痛欲裂。最近脑壳老受罪了。脑浆经这一搅和,说不定能变得理解蓟了。

    现在却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环顾四周,混凝土的地板,锈迹斑斑的巨大机器,从破裂的玻璃窗能瞥见野树野草。仅凭月光,看清周围已是绰绰有余。

    一片虫鸣声中,隐约听到滴水和铁板被风吹起的声音。

    看来这里是废弃工厂。

    我被绑在凳子上,铁链牢牢地将凳子和柱子捆死,比水次月那次还严实。这次同样上了手铐,并且拷得很紧,折断拇指也取不出来了。

    “鹭森老师。”

    我喊了一声。绑我的人必是她,她一定在附近。

    “你醒了。”

    突然打来了一道亮光,晃得我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眯开眼,只见十米之外有一张椅子,坐着的正是鹭森老师。她一旁是一张破烂的书桌,上面搁着台灯。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她站起身,走到了我面前,从后裤兜掏出了一样东西,是一把匕首。

    “这匕首是乙黑了用来杀人的。”

    她对着亮光举起匕首,刀身闪烁出斑驳的光芒。她似是看入了迷,脸上满是陶醉。

    “它太干了。”

    说毕,她一把捅入了我的大腿,我似被掐喉咙般痛吟了一声。疼得窒息,左脚稍一用力便钻心地疼,让人无法思考。感觉离死亡近了一大步。

    我痛得屈身弯腰,死咬牙忍住,浑身直冒冷汗。

    “橘,你没那本事。”

    “本事……?”

    “你简直是凡人一个,不配当乙黑了的亲生骨肉。”

    “…………”

    “你只配叫橘。被称为乙黑的有蓟就够了。”

    她一把拔出了匕首。刀身擦着骨肉的触感,让我龇牙咧嘴地大叫。

    血如泉涌般狂喷而出,随即缓了下来,顺着大腿慢慢滴下。

    “哈哈,泽田见到了肯定流口水。”

    “老师……”

    她究竟什么来历?

    我从未对她提过泽田老师爱喝血。

    剧痛加上难以理解的现状,让我无法反应过来: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从书桌抽屉拿出化妆镜和红色细绳,扔到了我面前。镜面掉地裂开了。

    “细绳和化妆镜,你知道是拿来干嘛的吗?”

    “你是绳镜案的凶手!?”

    她没回答,而是轻蔑地说道:

    “……你不懂吧。”

    她喃喃道:

    “你不会懂的,水次也不会懂。”

    “什……”

    她连水次月的事都知道了?

    “世界不一样,你不懂蓟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一点都不懂。在她眼里,漂亮的房间全是鲜血淋漓,人就是会走路的植物。”

    这是比喻么?

    “这阵子和你聊多后,我已经死心了,你就是一个凡人……蓟太可怜了。你想理解她?别笑死人了,再努力都是白费功夫,你不可能理解她的。”

    “……你想干嘛?”

    “我想拯救蓟。”

    “拯救?”

    “待会就知道了……她来咯。”

    她朝我的背后望去。

    后方传来了细细的踩沙声,有人正走过来。

    “嘻嘻。”

    鹭森老师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溢出。

    脚步声越来越靠近。

    终于走了过来,她站在了我的身旁。

    “……蓟。”

    来人正是乙黑蓟。她不看我一眼,而是死死地盯着鹭森老师,瞳孔一片漆黑。

    鹭森老师张开双臂,欢迎地说道:

    “哈啰,蓟。”

    蓟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瞪着她,鹭森连忙开口道:

    “别误会,我没想要杀他。”

    “真的?”

    “真的,他可是你养好的,我哪会去抢。”

    养好?

    怎么回事?

    蓟却似乎全听明白了,点头说道:

    “……那就好。”

    “欢迎你的到来,我真的很开心——”

    没有任何预备动作。

    不过寥寥数步,蓟便冲到了鹭森老师的身前。鹭森老师先是一愣,当即刺出匕首,却被蓟一脚踢到了手腕,匕首应声脱手。蓟夺过空中的匕首,笔直地朝她的喉咙挥下,即将割喉之际却停了手。

    与此同时,蓟的太阳穴上顶了一把手枪。

    “爆头比割喉快,我赢了。”

    “试过才知道,来?”

    面对蓟的挑衅,鹭森老师咽了下唾沫说:

    “我不想失去你。”

    “我也不想杀你,只想问一句——”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知道啦……匕首给你吧,本来我就不会用。”

    “那当然,这是爸爸的东西。”

    蓟走回了我的身边,自始至终没看我一眼。哪怕使个眼色也好啊。

    “那我说正事咯……蓟,你穿过了吗?”

    穿过了吗。

    这句话似曾相识。加奈茂对蓟说过一样的话。

    我曾经思索了许久,终究无法理解此话的含义。

    “穿过了。”

    “噢噢……!真棒啊……”

    鹭森老师兴奋得睁大了眼,探出了身子。

    “穿过了是什么意思?”

    听见我插嘴打岔,鹭森老师顿时皱起了脸,马上转过来道:

    “你不知道么?”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嘲笑道:

    “是门。”

    “门?”

    “那是我专业的终点。”

    犯罪心理学。

    其终点是门。

    “穿过了门的人会变成杀人魔。无论是天真无邪的小孩,或者是圣人,无一例外会变成丑陋冷血的杀人魔。”

    开什么玩笑……

    “你以为在开玩笑?随便你怎么想,反正另一侧的人都见过了门,这绝非巧合所能解释。”

    “变成杀人魔……”

    门。

    倘若真有这玩意。

    那便是隔开我和蓟的本体。

    门这一侧,与门另一侧。

    蓟在另一侧。

    “乙黑了说他在二十一岁穿的……你呢?”

    “记不清了,记事起就穿了。”

    “竟有这种事!你是天生的么……果然是遗传……莫非基因就是门?不对,也有好人无端端穿过门的……”

    鹭森老师自言自语着。我难以相信这种鬼话,这两人却说得煞有其事。她俩不能用常识来衡量,同是另一侧的人,或许说的才是真的。鹭森老师见蓟盯着不放,一下回过了神,朝我俩说道:

    “蓟,你应该猜到了,绳镜案的凶手就是我。”

    …………

    不对劲,不是这样的。沉思片刻后,我想明白了。

    没事。

    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噗嗤一声笑了,鹭森老师也跟着笑了。两人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倾注在我身上。我一头雾水,只觉得无比瘆人。

    我从未见过蓟笑成这样。

    两人笑了半晌,蓟开口道:

    “我明白绳镜的含义。”

    绳镜的含义。

    坊间对此有过无数的猜测。

    为何犯人会把细绳和化妆镜遗留在现场?

    蓟已经明白了。

    “看来你全都懂,那我就放心了。懂了也不来找我,你也太过分了。”

    “…………”

    “我能理解你。”

    蓟依然一语不发,总算把视线挪了过来,并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似在沉思。

    鹭森老师向她劝道:

    “他永远理解不了你。你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两人流着一样的血。你希望他终有一天也会穿过门,也会变得理解你。”

    蓟始终在盯着我,注意力却已经不在我身上。她只是出神地望着我这个人。

    我不明白。

    蓟在想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然而事与愿违,穿过了门的人,其孩子未必一定会穿过门。”

    “我和终是同卵双胞胎,基因是一样的。”

    “即便如此,你们也不同。他可能见过了门,但没穿过去,而你穿过了。”

    “…………”

    “他这辈子可能不会再见到门了。”

    “……………………也是呢。”

    啊。

    蓟从我身上挪开了眼。

    此时传来了断线之音。

    自出生以来,将我和蓟联结一起的线被切断了。

    忽然一阵孤独萦上心头。

    以前只要有蓟在,我总会安心下来。

    以前蓟一直都会帮我。

    以前无论何种情况,她都会选择站到我这边。

    她朝鹭森老师迈出了一步,仿佛是要与我永别了。

    “蓟!”

    我大叫道,她却不愿回头。

    本以为她会直接走到对面,她却只是捡起了我脚边的红色细绳和化妆镜,仔细地端详:

    “终确实与门无缘了……不过这不是和你在一起的理由。”

    “我会给你幸福。”

    幸福。

    蓟被这句话打动了,眼神游离了好一会儿。

    “我一定能让你幸福。我能理解你,你希望什么,高兴什么——幸福什么,我都了如指掌。”

    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

    却又求之不得的。

    蓟眯起了眼: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

    “因为你很神秘啊。”

    “神秘?”

    “对,我们这种人是人类的高层次阶段,为了防止人类过多而生的。我们必然是神秘的。”

    “……你觉得我很珍贵?”

    “对啊,我不会阻止你杀人,也不会被你的话吓到。”

    此话一出,蓟整个人一动不动。

    从她的侧脸,可以感受到她平日有多伤心。

    “你是两周杀一次吧?是怎么憋到现在的?那种冲动的滋味哪能忍得住。”

    “……动物。”

    “哦,靠杀动物来过瘾,真可怜。”

    杀动物——

    我想起了那条沾血的裤子,原来上面并非人血。

    蓟一直强忍着痛苦。

    一边是杀戮的冲动,一边是和我的约定,她被夹在其中痛苦万分。因此,她才会深夜外出去虐杀动物。唯有如此,她才能勉强维持住平衡。

    ……不,维持不了的。

    对她而言,动物还远远不够。

    “……我想杀人。”

    话从蓟的唇间轻轻地流淌出。

    其中掺杂着哽咽。她是……哭了吗?

    “为什么不能杀呀?”

    问题浮空而起,没人回答,便又沉了下去。

    蓟双手捂脸,数滴眼泪落在了水泥地上。

    “我只想普通地过生活。每天起床、欢笑、吃饭、杀人、睡觉……只是这样就够了。”

    听见这话,我如同被当头一棒。

    我一直以为,她杀人是为了取乐,却并非如此。那是穿过了门后,无法抑制的杀人冲动。

    她是被其所支配了。

    这种冲动我虽无法想象,但必定深深植于本能。

    若非如此,蓟不可能痛苦到落泪。

    “好想杀人,真的好想杀啊,可是你不许我杀。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这是她的心声。

    我果然对她一无所知。

    我曾以为,自己和她不太一样。事实并非如此。

    我和蓟,有的只有不一样。

    “对吧,辛苦你忍这么久了。不用再忍了……来到我身边,我以后会给你幸福。”

    幸福。

    没有互相理解,就不会孕育出幸福。

    我给不了蓟幸福——

    蓟望向了我,手上是细绳和化妆镜,她手一松,镜子脱落掉地。

    她两手握住绳子的两头,使劲拉直了。

    她正朝我一步一步地走近。

    她此刻的眼神,与平时的截然不同。

    “蓟,你要干嘛?”

    不会吧。

    脑中掠过了一种可能性。

    鹭森老师笑道:

    “橘,你知道绳镜是干嘛的吗?”

    她是在故意嘲弄我。见我不说话,她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人穿过门后,眼中的世界全变了,会被杀人的冲动所支配,忍不住地想杀人。而最想杀的人是谁……你知道不?”

    她一边坏笑,一边向我投来无法回答的问题。

    “最想杀的人,正是自己。”

    “自己……?”

    “穿过门后,人就会想杀自己。穿过越久越想杀。”

    “那他们会自杀么?”

    “对,最终都会自杀。”

    想必类似于自我毁灭的倾向。

    “不过求生的本能摆着,没那么快会死。于是他们都会做一件事。”

    “……一件事?”

    “就是在镜子前,用细绳勒住自己的脖子。”

    我恍然大悟。

    细绳。

    当年加奈茂也曾提过。

    她如果也穿过了,也会这样做。

    “这不过是自我满足,假装自杀来临时解脱罢了。”

    “…………”

    “然而,蓟能真正地得到解脱。”

    “……这。”

    骗人。

    一个想法冒出了脑海,我不敢相信。

    她不会的。

    “你就是蓟,蓟就是你,杀了你就等同于自杀。这样一来,蓟就能成为穿门后克服本能的人了。”

    蓟把绳子套在了我的脖子上,缓缓地绕了一圈。我没有丝毫抵触。

    “你以为她和你在一起图什么?亲情?爱情?幸福?都不对。”

    “…………”

    “人穿过门后都会陷入孤独。眼中的世界与常人的不同,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因此他们会同病相怜、互相依偎。可穿门人寥寥无几,只好默默地忍受孤独。他们都盼着一个知音,一个能同样看待世界、能理解自己的人。”

    这正是我所追求的。

    “本来蓟盼的人是你。你们同血同源,她觉得你也会穿门,然而迟迟不见你穿门。于是她转变了想法,等一个理解自己的知音出现,之后就杀了你。”

    这样一来,蓟既有知音,又能从自杀欲中解脱出来。

    “知音出现前,她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更好地融合。两人同寝同食同经历才能合二为一,杀你时才解脱得彻底。”

    监视窃听。

    她那么痴迷我的一举一动,是为了这个?

    蓟曾说过有件事想做。

    指的是杀了我?

    时机未到前要讨我欢心,所以她才会乖乖听我的话。她表面和我好,内心深处却是满怀杀意。

    拿凳子砸我并非一时胡闹。

    而是内含杀意。

    “不会的!这不可能!……蓟。”

    她用漆黑的瞳孔望着我。

    我不愿承认。

    我和蓟不是心灵相通吗?

    一起相处的日子是假的吗?

    “你说一句不是啊……”

    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杀我?

    这真相太过残忍了——

    不,残忍这一想法,只是我这一侧的人的感觉。

    她慢慢地注入力气,勒紧了我的脖子。我渐渐喘不过气。

    心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这样啊。

    我就知道。

    不互相理解,便会是这般下场。

    连对方的杀意都察觉不了。

    “对、不起。”

    蓟,对不起。

    没能理解你,真的对不起。

    出生以来一直在一起,我却没为你做过任何事。

    你的快乐、痛苦,我全都一无所知。

    对不起。

    我脸颊开始发烫,已经无法呼吸,蓟手上依然勒着。她不眨一眼,仿佛怕错过任何一瞬间,将我的垂死之状刻入眼中。

    眼前泛起了紫光。

    蓟。

    能死在你手上也不坏。

    “蓟……”

    蓟。

    “你……的……”

    你幸福的话。

    “我……无……”

    我死而无憾。

    眼前开始泛黑,连蓟的脸也看不清了。

    她笑得开心吗。

    伴随着吵杂的耳鸣声,意识终于沉落了。

    就这样,我死去了。

    若问这是地狱或是天堂,想必是地狱了。

    脚边全是死尸,而眼前是大海。回过头去,地上堆着无边无际的尸体。

    堪称尸体的海岸。

    尸体全是死了两三日的,血淋淋的伤口清晰可见。有穿西装的,也有穿旧和服的,全都躺着一动不动。

    天空一片染红,微风吹过,虽裹挟着尸臭味,但很快便闻习惯了。

    海水波光粼粼,清澈可见。

    “果然。”

    以前上课时学过,人因何缘由堕入地狱。

    记得是杀生。

    然而,世上哪有人不杀生。谁小时候没踩死过蚂蚁?没肢解过蜘蛛?人就是从中学会生命的重要。

    若都按杀生论,世人全该下地狱。

    我望了望脚下,感叹自己下地狱是应该的。

    “……那是。”

    海中孤零零地伫立着一扇门。

    迟疑片刻后,我踏入大海,朝门走去。

    没有海浪,比起大海,这更像是一个大湖。水只有薄薄的一层,堪堪没过了脚踝。

    我走近了门,发现它如此简陋:边框只有细长的木条,柱子被海水腐蚀得破破烂烂。

    形容它是门也夸张了。

    此时,我记起来了。

    这扇门很熟悉,我曾经见过它。

    真叫人怀念。

    “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我不断往前回忆,不是初中不是小学不是幼儿园。

    要更早之前。

    “……本源。”

    这是我的本源。

    在记忆的尽头,这是我出生的地方。

    “啊……”

    我情不自禁地抚摸了门框,传来湿湿滑滑的手感。门依然坚挺,仿佛能永远屹立于此。

    门的触感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欢迎。”

    不知何时,门的另一侧站了一个男人。他穿着西装,约莫二十岁,长相清爽,很有女人缘的样子。

    这人我认识。

    他正是我触门后想起的人。

    “爸爸。”

    “哟,终,好久不见,还好吗?”

    我俩仿佛来到了酒席,融洽地闲聊了起来。

    “……一般吧。我被你折腾惨了。”

    父亲笑了笑,随口向我说了几声抱歉,又说道:

    “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先过来吧。”

    门。

    我反应过来,这正是鹭森老师所说的门。

    穿过它——我就会变成杀人魔。

    不过,我都来到地狱了。

    穿过了又有何所谓呢?

    “怎么了?来呀。”

    “……嗯。”

    我朝外挪了挪,从门外看不到父亲。目光转回门内,父亲的身影又出现了。

    “你要好好穿过门。”

    “穿过了会怎么样?”

    见我犹豫不决,父亲开朗地笑道:

    “穿过了就能理解蓟。”

    “…………理解她。”

    穿门之后,世界会翻天覆地。

    我的价值观会分崩离析、重新组合,到时候就能明白蓟。

    她高兴什么。

    她难过什么。

    她希望什么。

    她讨厌什么。

    她眼中的世界,我将一清二楚。

    到时我或许会杀人,或许会指染朋友,或许会迷失自我。

    即便如此,只要我们幸福。

    便足够了。

    “来吧,终。”

    “嗯。”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正要迈出那一步,忽然,身后传来了啜泣声。

    我回过头去,那边有个女生背对着我蹲着。她穿着校服,从稚嫩的后背上看,是个初中生。

    “为什么……为什么……”

    我走了过去,想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却一下穿了过去。

    这女生是蓟。

    初中时的蓟。

    加奈茂在学校散播我们是杀人魔的儿女,我们从此成了欺凌的对象。蓟一开始忍着,终于有一天爆发了,让对方身负重伤。这成了暴力事件。

    不久后的一天,我们得知两人即将被拆散。

    “不要,我不想杀……想杀、不想杀、不……还是想杀。”

    此时一个男生走近了蓟。他也穿着校服,一见到她便松了一口气。

    那男生正是我。

    我缓步来到了蓟的身边,蹲了下来:

    “总算找到你了,回去吧。”

    我牵了她的手,她却一手甩开了:

    “我不回去,我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

    “……蓟。”

    “我没有地方活下去了。”

    “……………………”

    “我想死。终,求你了,让我死吧。”

    我一言不发。

    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哭泣,过了好一会儿,才挨到她身旁:

    “你听我说。”

    我缓缓说道。

    “我不想说没用的安慰话,也不想无谓地劝你坚强。”

    “…………”

    “我们是被抛弃了。”

    “……嗯。”

    “之前不是有个女生弑父么,哪怕她遭受了性侵,只要杀了人就会被逮捕。”

    “……对。”

    “等她赎完罪,回归社会,是否一切都能当作无事发生呢?性侵、杀父……这些是否能全部忘掉,重新做人呢?”

    蓟垂下了眼眸。

    “我认为不行。一旦脱轨了便无法重回,罪是消不掉的。”

    我的话中充满了自信。

    “我和你,只能作为被抛弃的人活下去。”

    “……可这太难了,太痛苦了……”

    “痛苦是痛苦。大家都对我们恨之入骨,恨不得我们早死。或许他们说得对。”

    蓟皱起了脸,流下了泪。

    我伸手帮她揩了揩。

    “不过呢,蓟。”

    “…………”

    “即便如此,我们也能幸福。”

    “……幸福。”

    “我们或许会被白眼对待,会被扔石子。不过我们能手握幸福。”

    “这样的幸福……我看不到啊……”

    “没事,有我在。”

    我抱紧了蓟。

    “我一定会找到,让你幸福的方法。”

    我松开手,站起了身,蓟抬起了脸。

    “…………终。”

    “我们幸福地活下去吧。”

    我向她伸出了手,她接过了:

    “嗯……!”

    她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

    我们的残影就此停住了,随后如沙子般随风飘散。

    那是我的约定。

    要给蓟幸福。

    回过头,父亲正盯着我。他见了刚才的往事,苦笑道:

    “真是辛苦你了。你说得对,两个人幸福就好,不用去管别人。”

    “对。”

    他微笑着,朝我招了招手。

    “爸爸,我不会去那边。”

    他的表情凝固了:

    “……为什么?”

    “我去了那边后,或许可以理解蓟。不过,我将理解不了这个世界。”

    “那不好么?这么无聊的世界,理解来干嘛。”

    “不是这样的……穿了门后,我和蓟能幸福,却只是暂时的。马上就会覆灭。”

    “你好好干就行了,我不是教过痛,我拼命扭动身子,好不容易翻过了身。

    “啊!”

    左肩被刺了一刀。我咬着牙,轮起左手往她的头挥去;她却在头上反手架刀,刺穿了我的手掌。

    “死小孩!”

    我疯狂地用力压,即便掌心被切得嘎嘎作响,依然灌注全力。左胳膊已经失去了知觉。

    蓟没料到我如此玩命,把刀一抽,从我身上躲远了几步。我趁机起身,拾起地上的手枪,举枪就是一发。子弹虽然打偏在了墙上,但足够震慑住蓟了。

    “我肯定穿过了!你才没穿过!不然怎么会和我不一样!”

    蓟紧盯着枪口,弯腰架着刀。

    我手快举不起来了,要抓紧时间射杀她。

    去死吧。

    竟敢侮辱门。

    “死吧。”

    这一句嘀咕,不是出自我口。我开了第二枪,她却一瞬间消失在了瞄准线上。只见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刺中了我的腹部,顺势将我推倒在地。

    我对她的头又是一枪,如此近距离,她却一个歪头,躲了过去。

    “蓟不要。”

    蓟举起了刀,橘终却喊道。她身上充满了杀意。

    “这人不杀不行。”

    “不,让老师活下去吧。”

    “终……不能这么好心。”

    他愣了一愣,露出了会心的微微一笑。不是这样的,他说。

    “总之不能杀,她已经无力反抗了。”

    “可是,她会全说出去的。到时我们的生活就全毁了。”

    “或许是吧,到时就将她交给水次月监禁吧。”

    “…………”

    见蓟不说话,他缓缓地道出了真相:

    “这是为了两人的幸福。你要是再被逮了,我可没自信让你再逃脱了。”

    ……什么?

    他说什么?

    蓟似乎被说服了,乖乖放下了刀。

    各种线索在脑海中串联起来。

    “橘、你……”

    难道。

    一开始就有人怀疑,蓟是如何逃脱警方逮捕的。说不定幕后有犯罪集团——

    原来不是犯罪集团。

    让蓟逃脱的人是他。

    橘终。

    “开什么玩笑。”

    你知道放走乙黑蓟意味着什么吗?

    平时居然装成一副好人样。

    或许,我就不该招惹他。

    本来就觉得他没穿过门。他对绳镜案感兴趣,我就借由泽田,让他来主动找我。他果真来了。

    他找我问的都是关于蓟的。我以为他只是想制止蓟。

    果然只是一介凡人。

    和他聊得越多,就越确定他没穿过门。这我早就预料到了。回顾初中时的事,穿门人显然是蓟。

    于是我把他作为诱饵,来钓蓟上钩。

    这便是我的失策之处……

    我不该小瞧他,不该视他为凡人……

    “我到底……怎么了……”

    我只是想去理解。

    只是想一起幸福。

    “…………”

    我望了望一旁,竖起的玻璃上映着自己的脸。我把枪对准了脑袋。

    自己的脸上净是惊恐。

    没错了。

    这是害怕死亡的我。

    我俯瞰着自己。

    我明白你的心情。

    我明白我的心情。

    是不是很辛苦、很痛苦、很难受、很寂寞?

    明明只是想变好点。

    明明只是想去拯救。

    我往扳机上用力。

    体内充满了兴奋。

    杀掉,杀了这样的自己,只留下俯瞰的自己。不好的自己不需要。

    世界也不需要。

    “郁夫……”

    我扣动了扳机。

    爆破音,是终结一切的声音。

    ***

    血花飞溅,枪声回响了半刻,终究回归了寂静。

    鹭森老师歪着头,一动不动。

    我来不及阻止。蓟本可以阻止,却只是默默地看着。

    “鹭森、老师……”

    她的头偏向了另一边,看不到她的脸。

    “呕……”

    我当场吐了。身子被铁链捆着,呕吐物全落在了衣服上。

    死。

    她死了。

    我没料到她会死。

    蓟站起身,看着我。

    一瞬间,方才勒脖子的场面从脑海中闪过。我不由呼吸变浅,鼻子冒汗,眼皮底发干。

    “终……”

    “啊、啊啊……!”

    蓟朝我走了一步,我却无法抑制地害怕。

    死。

    汗毛耸立。

    不行,止不住地害怕。

    我很珍惜蓟,也很想理解她。即便如此,全身终究对『死』一字无比抗拒。

    “终,没事的。”

    蓟会杀了我。

    她只是先解决了鹭森老师。

    蓟不认同她是知音,也不会认同我。她会说出来,证明不想和我在一起。

    方才勒脖子时我保持了冷静,也接受了死亡。

    不过,不行啊。

    一旦面对着死亡。

    好怕。

    记忆涌上。

    裸露的小肠、湿润黏糊的声音、乱七八糟的肉块、母亲痛苦的呻吟、抽搐的身体。

    “不!别过来!”

    蓟停在了我眼前,望着我。

    眼神如树洞般漆黑无情。

    我拼命蹬着水泥地,但是椅子被绑着,与蓟的距离拉不开。

    “……终。”

    蓟抱紧了我。呕吐物在两人之间噗呲作响。

    “没事的。”

    她哽咽着说。

    听见这声音,我才回过了神。

    “我和终确实不一样。”

    她把脸埋在了我的肩膀。或许是她的眼泪,只觉得肩上凉冰冰的。

    “或许,我们从根本上不一样,也无法互相理解。我知道你很害怕,不理解肯定会怕的。”

    蓟的头发有一股香味,闻着让人怀念,不由放下心来。有一种母性的感觉。

    “我知道你怕我,可是……我希望你知道。”

    “…………”

    “我爱你。”

    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我。

    她抽抽搭搭说道:

    “只希望你知道,我爱你。求你了……”

    “……蓟。”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明明早就知道了。

    我竟是如此愚蠢。

    我害怕蓟。同样地,蓟也会害怕我。

    同样是不理解,同样是害怕,蓟却选择了相信我。

    为什么我会怀疑她。为什么我会不相信她,而是说要接受她。

    明明约好了要给她幸福。

    我立时止住了颤抖:

    “对不起,蓟……”

    蓟不可能杀我,不可能背叛我。

    当初她哭着说没有容身之处不是吗?当初她高兴地接过了我的手不是吗?

    我对蓟几乎一无所知。

    即便如此。

    她对我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

    那是我和蓟唯一的接点。

    “我也爱你。”

    “嗯……”

    她欢喜地用尽全力抱我。我想抱回去,可惜被绑住了。

    怀中蓟的体温,让我的心跳平复了下来。

    没事的。

    真正重要的部分,我和你早已相通了。放学了,我按约定来到了DEL咖啡厅。她已经到了,一边吃着黑米蒸糕一边冲我挥手。

    和上次一样的座位,我坐到了她面前:

    “又吃黑的。”

    “黑色食品养生。”

    “你才高一,哪用这么早养生。”

    “真是不懂少女心。我从幼儿园起就注意保养了。”

    “注意别的不好么。”

    比如说性格。

    我点了咖啡,她说今天不请客,于是取消了订单,改成了白开水。老板淡笑着端上了水。

    果础望向了窗外。日落黄昏,孩子们却聚在店前的长凳嬉戏。

    “哎呀,最近太平了不少。”

    “是呢。”

    绳镜案已经告破了。

    凶手是鹭森绫香,这是警方下的判断。

    现场遗留的化妆镜上有她的指纹。从她的家中搜出了大量同款的绳镜,而且她还录下了作案经过。这成了一锤定音的证据。

    幸好她没录我们的,真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总觉得不对劲。”

    “什么?”

    “鹭森绫香死在了废弃工厂。警方判断她下手时被反杀,即是说,有人杀了她。”

    当时鹭森老师被蓟压在地上,邪笑着嘀咕了几句,便举枪自尽了。

    我们清理完证据后,将她的遗体留在了原地,一周后才被人发现。

    “不过现场有激烈搏斗的痕迹,说明对方是正当防卫吧?”

    “嗯……”

    果础双手挽胸,眉头紧皱:

    “假设我来袭击你。”

    “哦。”

    她嘿了一声,当即甩了我一巴掌。不是佯装也不是碰脸,而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我脖子都被打疼了。

    “接着你掏出匕首,刺了我的右臂和左肩,让我失去了反抗能力。这时我肯定会逃跑。”

    “你又不是杀人犯,别乱揣摩心思。”

    “确实,假设我血气上头了,选择留在了原地。然后被你轻松地制伏在地。”

    讨厌,要被得手啦——她边说边抱住身体。我冷冷地瞥了一眼,她才继续说道:

    “这时,你选择丢掉匕首,拿出了手枪,对着我的侧脑门给了终结的一枪。”

    “差不多这样。”

    “现场找不到匕首和手枪,这两样凶器肯定是被害者——这回是凶手带走了。”

    鹭森老师的手枪不翼而飞。

    说明被人拿走了。

    其实就是我。

    她举枪自尽后,四周一片寂静,手枪却仿佛有话要说的样子。我自然得带回去听听。

    “你不觉得奇怪么?”

    “哪儿奇怪?”

    “鹭森绫香当时双手被废,为什么凶手不用匕首,而是选择了手枪呢?”

    “她不是脚还好么,肯定是想逃跑,结果被一枪放倒了。”

    “这样的话,凶手是没想留她活口。”

    “是呢。”

    “你说的推理有问题。从血的分布来看,鹭森绫香死前是正面躺地,根本逃不了。凶手为何偏偏打的是侧脑门,不可能是为了防沾血,之前的刀伤已经足够多血了。我个人认为——鹭森绫香是举枪自尽的。”

    真是敏锐。

    上次我就领教过,她并非一般的过家家侦探。

    “那为什么要自杀?”

    “不知呢……或许是不想死的太难看,干脆自己给个痛快。”

    “原来你也不知道。”

    “是啊,没有任何线索,怎么猜得出这人的心思。”

    “也是呢。”

    她从包中取出了一本笔记,封面写着『推理笔记』,稚气得可爱。她翻开读了起来。

    “不少人对鹭森绫香的死感到惋惜。”

    “是么。”

    “她热心于罪犯的心理工作,一直真诚地疏导罪犯,与他们心连心。不少人因此重回了正轨。还有人称她是圣母。”

    圣母。

    真是难以想象。想必只是我没见过她这一面。

    她一直很自责。

    经常为自己理解不了罪犯而唉声叹气。

    她只是想理解他们,仅此而已。

    “……她是个好老师。”

    “可惜好过头了。度过了就会变成恶。”

    “……也是呢。”

    “真是可悲。”

    “也对。”

    倘若将罪犯归为邪恶,将常人归为正义,那世上没有真正的邪恶了。

    正义和邪恶本就一体两面。

    只是视乎于人和世界。

    我小口地啜着白开水:

    “说起来,蓟真是可怜。”

    “确实,居然被当成了杀人犯。”

    “警方最后都承认抓错了人。怪不得她要逃走。”

    “我倒觉得逃跑比杀人可怕多了。”

    蓟如今还藏匿在家。

    等风头一过,世人将此事忘去,她将重返社会。大众认可她是无辜时,便是我和她幸福的起点。

    “其实……我挺怀疑的。”

    “……怀疑什么?”

    神乐果础的双眸闪过一道邪魅的锐光。

    “怀疑你是不是窝藏了蓟。”

    “你又来了……反正现在真相大白,窝藏了也没所谓吧?”

    “不,如果真窝藏了,话就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

    “这一连串的事就说得通了。”

    “……是么。”

    “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是你帮蓟逃脱的。”

    “说得我是罪魁祸首似的。”

    实际上,确实是我帮了蓟。

    一听到父亲的死讯,我就隐约怀疑是蓟干的,于是偷偷跟踪了她。最后在警车上动手脚,让蓟成功逃脱了。

    可我没料到,她会主动跑上门来找我。

    “乙黑了、千叶千代子、神谷孝介、相良壮子、加奈茂佐芙、西松四方路。”

    她所列举的名字,都曾有所耳闻。

    “这些全是绳镜案的遇害者。无一例外全被刀杀,身上被刺得乱七八糟,警方由此判断凶手是为了取乐。离遗体一米开外,必定会留下细绳和化妆镜。”

    “所以呢?”

    这些都是公开的信息。

    “其中,乙黑了和加奈茂佐芙的尸体尤为惨烈,基本不成人形了。毕竟同是刀杀,警方便将其归为了同一个连环凶手。不过——”

    “…………”

    “——我认为杀害这两人的凶手,并非鹭森绫香。”

    “有点新意。”

    “凶手其实是乙黑蓟。”

    我不禁起鸡皮疙瘩。

    威胁我和蓟的不是警察和社会,而是眼前的神乐果础。

    “证据呢?”

    “被你藏起来了。”

    “……归根到底,你还是怀疑我窝藏了蓟?”

    “一早就这么说了。”

    “你这是冤枉我。”

    可不是哟,神乐竖起食指说道。

    “的确有人帮蓟逃脱了。请问他的目的是?”

    “谁知呢……说不定是蓟的朋友嘞?”

    “在这个法治国家里,逃犯终究是逃不了的。街上到处有监控,一个女生去打工也引人注目,这怎么逃。”

    “…………”

    “帮她逃脱的人,心里也清楚。”

    “…………”

    “她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况且还背上了人命。所以——”

    所以。

    “先把她藏在家里,再去栽赃嫁祸别人,好替她洗脱罪名。”

    “……………………”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你说的话。”

    我没想到蓟会来我家,这是真心话。

    我本想趁着她在逃时——

    将罪名嫁祸到别人身上。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杀没杀人,要是没杀就好,可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

    她为何要杀了乙黑了和加奈茂佐芙?

    父亲的事我不了解,毕竟很多事只有他们才懂。将来了解得蓟越多,我也会渐渐地懂吧。

    杀死加奈茂佐芙。

    想必这就是蓟来我家的原因。

    蓟所说的有事要做,就是杀死她。

    加奈茂痴迷于乙黑了,等他刑满出狱一定会去见面。可是乙黑了死了,死于蓟的刀下。

    蓟超越了乙黑了,却因我而不随意杀人。

    加奈茂必定想唤醒蓟。

    她也渴望着同伴。

    杀了我,就能解放蓟。

    然而,她却先葬身于蓟的刀下。

    归根到底,蓟是为了保护我,才来到了我家。

    她之所以不说,是怕我不同意她杀人。即便现在,我死也不愿让蓟杀人。

    “…………”

    我厌恶杀人。

    比任何都厌恶。

    我答应了要给蓟幸福,答应了两人要一起幸福。这句话是我的生存意义。

    为此,我要还蓟一个自由。

    泽田佐保子和水次月,这两人都不够顶绳镜案的罪。还得另找合适人选。

    然而,神乐果础却凭空插了一脚。她找到蓟已是迫在眉睫。

    于是,我决定了要动手杀人。

    那天,我打算见过鹭森老师后就去杀人,之后再去找蓟。到时我作为绳镜案的凶手被捕,将一切罪名揽上身。

    为此,我得模仿绳镜案的凶手。之所以去找鹭森老师,正是为了向她请教作案细节。

    鹭森绫香竟是绳镜案的凶手之一,真是天助我也。

    “幕后真凶就是你,橘终。”

    “无凭无据的,还向嫌疑人说出推理,你这侦探当的。”

    “这样一来,我起码不会被你杀。”

    怀疑我的人一死,我的嫌疑自然会变大。

    我压根就没想杀她。

    我不杀人。

    “说得我像杀人魔似的。”

    “确实,你不会杀人,但比杀人还过分。”

    “…………”

    “为了自己,你可以不眨一眼地牺牲任何人。这是完全的邪恶。”

    “你又在冤枉我。”

    邪恶。

    对此我心中有数。

    “神乐啊,什么正义邪恶,不过是相对而言罢了。没有绝对的标准。”

    “有的。”

    “……那是?”

    “看我的良心会不会痛。”

    见我一脸茫然,她站起身,叫来了账单。我问道:

    “要是有个社会公认的罪人,但你对此良心不痛,那怎么算?”

    “那他就是正义的。”

    “这叫邪恶吧。”

    她不回话,结完账便扬长而去。老板冷眼盯着我,我假装不见,并陷入了沉思。

    世人认为鹭森老师是邪恶的。

    将大多数人共通的部分抽离出来,便是所谓的良心。这成了判断正邪的依据。

    随意地贴上标签后,人们便懒得再去思考。

    对于他们而言,只是无法理解。

    问题出自于此。

    她的大部分行为,都能以『异常』二字概括。如此一看——这侧的人哪能理解得了。

    这样真的好吗?

    肆意妄为又时而迷糊的鹭森老师。

    她抚摸我头时的余热,至今仍依稀残存。

    “……好想和她说说话。”

    和她好好聊一聊的话,或许心意能相通。

    就像我和蓟一样,被唯一的接点所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