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几乎一宿没睡，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手下兼好友严栋会如此一意孤行去救白起，也没有想到秦惠文公会如此干净利落的批准了自己的辞职，没有一句挽留的话语，仿佛就等着这么一天。

    哀莫大于心死。

    一路上他脚步沉重，心力交瘁，未来的雄心壮志在自己从王官走出踏上马车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

    他站在马车上，回望秦孝公陵寝的方向，一揖到地：

    “渠梁兄，你一统天下的遗愿，恕鞅不能完成了！来日到地下，我再向你请罪，向你请罪！”

    他刚抬起头，却看见王宫城墙之上，孤零零站着一个人，此刻天色已近黎明，他看见秦惠文公手扶着墙垛正俯视着自己，不知已站了多久。

    两人一上一下。

    隔着一堵墙的高度默默的对视。

    彼此间都从对方的眼神看到之前他们没有看到的东西。

    直到商鞅的马车离去了很久，秦惠文公这才走下城楼。

    当他走下最后一个台阶，一个高大的人影，迎着侍卫警惕的目光，缓步走了过来，“老臣嬴虔参见秦公。”

    “伯父快快免礼。”秦惠文公一步上前，扶住他的手，含笑道，“伯父客气，室外风凉，我们去书房去叙话。”

    ……

    点亮一盏灯。

    秦惠文公将从人都斥退，书房里只有他和伯父嬴虔虔凭几而立。

    俩人说了几句闲话之后，秦惠文公微笑着，开口说道：

    “寡人正好有事找你，伯父来的巧。”

    “君上请讲。”

    秦惠文公低头沉思了一番，调整好语气之后，才开口说道，“伯父当年因为寡人触犯商鞅律法，待寡人受过，受了这割鼻之刑，想起此事，寡人每每都感到内疚不已。”

    说到这里，秦惠文公立即起身，对嬴虔长揖一礼，嬴虔慌忙用手扶着，“君上折杀老臣，快快请起！”

    两人重新坐定之后，嬴虔开口问道，不知君上有何事要找老臣？”

    秦惠文公一声不吭，再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之后，这才对嬴虔沉声说道：

    “自从商鞅去职之后，相位空缺，寡人想请伯父代理一段时间，不知意下如何？”

    这个消息显然太过突然，把城府颇深的嬴虔听了不由一愣。

    等回过神，他立刻摆摆手，“多谢君上美意，老臣相貌丑陋，难登大雅之堂，还请君上另择贤能。”

    秦惠文公笑了笑，“伯父不用忙着拒绝，寡人只想请伯父代理一段时间，等找到合适人选，便随伯父的意。”

    说这话时，他刻意放低了语调，让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委婉。

    嬴虔坐直了身体，语气依旧坚决的说道，“君上，根据老夫观察，这段时间，满朝的文武百官，至少有一人比老夫更能胜任这个相国之职。”

    “这人是谁？”

    “上大夫公孙行。”

    秦惠文公哑然失笑，“伯父说的没错，此人聪慧机灵，但是实在过于年轻，就怕众臣不服。”

    嬴虔哼了一声，“墙头草随风倒，朝堂之上不少人尸位素餐！他们谁敢不应允，老臣自当理论。”

    他说得斩钉截铁，用这种态度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秦惠文公看着他，脸上没有掩饰自己心中的惊叹，在他看来，曾经当过自己老师的伯父在商鞅之后，就一直退居幕后，且一旦外出，也只和那些守旧派比如甘龙等人聚在一起，不想他居然还会要求自己选一个外人当相国。

    他这种转变，让秦惠文公，不知是该是欢喜，还是该是警惕。

    他摆了摆手，结束今天的会淡，“伯父的建议，寡人好好考虑。”

    等嬴虔回去之后，秦惠文公在软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到天明之时才睡着，梦里都是商鞅。

    ……

    这一觉睡到第二日傍晚，商鞅才起床，在丫鬟的服侍下，洗漱吃饭之后，一轮红日缓缓沉入西方。

    整个后花园寂静无人，他吃过饭之后正好来这里散步。

    不料却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婆子在用竹枝扫把扫地，发出沙沙的声音，商鞅忍不住走了过去，开口问道：

    “敢问大嫂，你是如何进了这府中？”

    那扫地的大娘，对商鞅的话置若罔闻，冷笑一声，自顾自继续扫地。

    商鞅正想上前，叫这一脸陌生的老婆子停下手中的扫帚，这时有人咳了一声，却见赵良站在自己身后。

    赵良开门见山地说道，“自从侯爷辞去相位之后，据可靠消息，有人想请一群亡命之徒，要在这一两天行刺侯爷，所幸我在江湖上还认识几个朋友，所以请他们来暂时充当护卫。”

    商鞅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扫地的婆子也是你请来的？”

    赵良点点头，“别看她年纪不小，武艺却是众人当中最高的一个。”

    这句话让商鞍有些暗暗吃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他在庭院中负手而立，“我倒要看看是谁会派人行刺我。”

    ……

    苏秦回到住地倒头就睡，和商鞅一样，睡到黄昏时才起床。

    这时小院门又被有节奏地敲了几下，苏秦快步将小院门打开，就见陈轸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

    他对着苏秦欢喜地一拍手道，“”我师叔终于答应，愿意离开秦国了。”

    “他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苏秦开口问道，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之前他还一度担心，商鞅不肯离开咸阳。

    现在心头上的石头总算有一块落了地，他终于幸福地喘了一口气。

    大约在三日之后，陈轸如实回答道，又对苏秦说道，“苏兄，我想自荐留在秦国，当这个相国！”

    这个消息倒让苏秦吃了一惊，不禁失声的问道，“怎么？你师叔都打算离开秦国，你反而要留下来？”

    “陈兄，这是为什么呢？”苏秦一脸不解的问道，这段时间和陈轸朝夕相处，在感情上简直亲如一家人，苏秦真想不到，陈轸居然想留下来。

    陈轸看着苏秦的眼睛，笑了笑正色说道，“要我留下来争取当上相国，这是我和师叔交易的一个内容，若非答应，他才肯选择离开秦国。”

    苏秦发了一阵呆，长出一口气，看来商鞅还是商鞅，自己辞去了相位，却让自己中意的人继承自己的位置，从某种角度而言，这相国依旧还是自己。

    他只好善意的提醒道，“陈兄，这相国之位是块大肥肉，不知多少人在虎视眈眈盯着，你恐怕没那么容易赢。”

    却见陈轸一脸灿烂的笑容，“对我反而喜欢，来的容易，不如来得艰险，这样过程才有滋味嘛。”

    苏秦一愣，不由大笑起来，开口说道，“放眼此刻的秦国，能和陈兄争夺相位的只有一个人。”

    他原本想自问自答，不料陈轸抢先开口说道，“公孙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