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回:莫测高深
“抱歉、抱歉一直在这里自说自话……那你应该是没见过我了。”
对方忽然伸出手,像是要用握手以示友好。吟鹓迟疑地伸出手,立刻被她抓住,上下用力地“甩”了两下,又快速地弹开。她仰视着这个怪女人,仍无法从那沉重整齐的发帘下看到她的眼睛。在握手的时候,吟鹓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手串。这是佛珠吗?她扫了一眼,那些珠子通体洁白,如云如玉。每颗珠子中央都有金色的纹路,有的是一根细细的线,在中央或是偏一些;也有的是云纹金线,与其他珠子的纹路巧妙相接。由于它们的纹路在手串上的衔接很自然,所以吟鹓怀疑这是从同一块料子上打的。一般来说,人们会筛选出不同料子但纹路相同的部分作为搭配,因为它们的价格也是不一样的,鲜少有这种略显杂乱,难以定价的首饰。金丝中线的砗磲天价难求,最差的云纹达官贵人兴许还买得起。
主要是……这手串与她整体不太搭调,就显得格外醒目。
“啊?你在看这个啊。这是我要带给一个朋友的,他很需要它……嗯,你叫什么?你好像不能说话。我见过一个与你特别像的丫头,很多年前了。她耳朵聋了,许是被你喊的,我让她改了名字,医好了她的聋病。”
那一刻,吟鹓恍然大悟。
她想起来了,她们那阵子都还小,聆鹓名字也不是聆听的聆,而是玲珑的玲。这件事是她们长大以后,大人们才随口提起,要说她们自个儿肯定都是记不住的。当时为了治好聆鹓的耳朵求方无门,恰巧一位仙姑路过府上,才用自己的修行救了她的耳朵。因为时间太久,加之她自己并无记忆,所以看到这位女性时她感到陌生也是难免。但知道这件事还能深深记得的人,确实少之又少,不是轻易就能碰到的。
“我没有名字,人们叫我鬼仙姑。”她发出一阵嗤嗤的低笑,“真有缘能遇见你啊。”
吟鹓恍惚地点点头。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何况她也说不出口。
“你不愿意说话?”她看出来了,“你们姐妹两个,可真是……”
吟鹓是想说的,只是说不出口,她太久没说话了,即使服用了几次凛天师的药方也没有好转。难道鬼仙姑还会帮她吗?她不清楚,也不知该怎么求助。何况,她身上也没有太多钱做支付。只见鬼仙姑拈起下颚,思忖良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是迦陵频伽的转世。”
她是怎么知道的?该不会是看着看着,就看出来了吧?连凛天师都要入定呢……吟鹓微微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你还是可以说话的,只是心底里还是不愿意说——你不愿意,那谁都没有办法。就算你再着急也没用……你以为你愿意了,但还是开不了口。我帮不上你,这要靠你自己,你其实可以张嘴说话的……你在怕,你害怕你一开口,又会有谁因你而死。”
吟鹓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她是对的,因为自己的确在心里暗自担忧。所谓“祸从口出”,尤其是自己这样在声音中蕴含了巨大能量的情况,她非常担心即使嗓子恢复了,自己也不能很好地控制。源泉是什么?音量
,还是情绪?试错的代价太过沉重,她不想让他人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她陷入了沉默。或说,她总在沉默。
这时候,自称鬼仙姑的人的脸上,忽然划过黑色的痕迹。从方位和流向判断,莫非,是眼泪?但怎么会是黑色呢?而且它们看上去很粘稠,该不会是……血?黑色的血?
吟鹓露出惊异的神色,她伸手慌忙地指向鬼仙姑的脸。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伸出手背从脸上抹了过去。黑色的痕迹消失了,并未在脸上晕染开。她惨白的皮肤上沾染了这墨色的东西,但很快,它们便当着两人的面褪色、消失。
这到底是什么……?至少“眼泪”的主人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鬼仙姑摊开手,解释道:
“没什么,没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我的眼睛坏了,但还能看到东西。只是看得太久、太入神就会这样。这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像这样——会很麻烦。”
吟鹓好像知道为什么她会被称作鬼仙姑了。即使是白天,像这样苍白的脸上落下两道漆黑的痕迹,看到的人无不觉得不寒而栗。她随意地抹掉了这些液体,好在这种东西不会弄脏什么。接着,鬼仙姑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她懒懒地对吟鹓说:
“你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不像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样子。该不会……其实,你是被什么东西吸引,才离家出走吧?”
虽然猜得不准,但也八九不离十了。吟鹓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点头。
“你知道吗?迦楼罗的亡骸……你一定能感受到它。它的骨头打成了一把妖刀,但大概几百多年前,它突然觉醒,要吞噬它的主人。”
吟鹓好像听过这个故事,但只是传说,而且是很久前听的,如今没什么印象。既然鬼仙姑提到了,她就全神贯注地再听一遍。
“原本它的主人维持自己的生命,就已经很辛苦了。他的好友霜月君找了很多办法……最终与阎罗魔说好,让他去做六道无常。你说巧不巧,偏偏那个时候出了岔子,他在生死一线之时,与那妖刀的刀灵同归于尽了。不过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有差错呢?这也是能说得通的——因为七件碧落群岛的法器之一,神鸟迦楼罗的心脏,重新开始了跳动。”
吟鹓忽然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她说不出是好是坏,只是在鬼仙姑说出最后一句时,她有种隐隐的不安。那时候她当然是没有出生了,就连自己的爸爸、爷爷、太爷爷都还不存在。按照鬼仙姑的说法,重新跳动的琉璃心与迦楼罗的遗骨发生共鸣,这才激活了刀灵的凶性。可是……为何它会在那时候开始跳动?
鬼仙姑知道她的疑惑,毕竟悬念正是自己设下的。好在她也不欺负哑巴,没卖一会儿关子就继续解释道:“这说起来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有个富商早年与妻子生了个女儿,因为不是儿子,也没准备让她继承家业,还打算再要一个。但往后几年一直没生出来,原来是妻子有心病,一年年下来愈发严重,终于撒手人寰。那富商与妻子是伉俪情深,决意不再续弦,而是认真地一个人带起孩子。他是个严厉的父亲……给那孩子从小灌输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包括,商人所熟知的人性之
恶,那孩子一直过得不是很快乐。她也不怎么跑跑跳跳,一天到晚不是读书就是算账。成年后,他们发现她稍微跑几步就不行了,就这样早年还敢起早贪黑地和父亲清货记账。她遗传了母亲的心病,当爹的这才怕了起来。但还是太晚,女儿小时候没及早治疗就落下病根,富商自己又年老体衰,很多必须亲力亲为的事都被女儿接手,他管不住也拦不了。她二十七八,也不嫁人,就全盘接手了父亲的生意。经年累月,她女儿自然也死了——死于心病发作。”
富商人到中年,却满头白发。
富商得知一种方法,可以将尸体永久贮藏。
富商倾家荡产,寻找能救活女儿的神医、秘方甚至禁术。
而这谈何容易?他女儿仍在世的时候,他就已经四处求医,但这遗传下来的病,想要治好简直难于登天。无非就是静养,休息,保持心态……可他女儿已经被他教成了那个样子,虽看似文静,却野心勃勃,不想病殃殃地躺在家里,自己也习惯了那样快节奏的生活。落下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也是迟早的事。
但……天无绝人之路。
富商临终前,得到了一颗心脏。
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心。
将它放到女儿完整的遗体中,再将皮肉完整地缝上。
然后,心脏开始跳动。
然后,骸骨迎来觉醒。
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那个女的,现在还活着。”鬼仙姑将手按在自己胸前,信誓旦旦地说,“我见了她,就在不久前!不过只是,一面之缘罢了……你一定会见到她,迦陵频伽让你见到她。”
叶吟鹓的感觉不太好。
那种熟悉的厌恶感再度浮现。她讨厌红色,她讨厌自己的前世,她讨厌这被命运安排好的一切。她感到苦恼,感到困扰,却无可奈何。似乎在所有知情人的眼中,她不是她自己,她只是一个容器,一个已死之人存在的象征。那个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灰飞烟灭的半妖,化作一个绯红的鬼魂,穿越千年的时空,萦绕在这个后世的身边。
她一声不响,但你知道她就在身边。
“你好像不太开心——唔,我不该说这个,不该让你不高兴。但没什么,你啊,好好地活着。你在乎这个,很好,这是件不错的事。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是谁……你若觉得你是别人,那你就是别人;你若觉得你是你自己,那你就是你自己。”
她什么都没有说,鬼仙姑的眼睛也有她不知道的问题——但却看得比谁都要透彻。大约这亦是一种神机妙算,能将自己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不过吟鹓多少有些感激,至少她支持自己是个独立的人……哪怕只是客套呢。
她们没有聊得太久,毕竟吟鹓并不能说话。何况,她也没什么想说的。这么多年,鬼仙姑也不再与聆鹓见过。她们的路线是不同的,鬼仙姑要去找睦月君,所以两人很快便分道扬镳。走在荒凉的路上,莺月君也没有说话了,吟鹓不知她还在不在。
听鬼仙姑说话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实感。分别以后,她却无法再抑制对家人的思念。
聆鹓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