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年8月，奥勒松镇，卑尔根港

    “你的意思是，”萨莉刻意顿了顿，“那个一直在和行星联盟作战的种族，就是人类？”

    马克斯没有理会她近乎嘲弄的眼神，“是的。”他说道。

    萨莉大笑起来，但马克斯严肃的表情很快就让她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所以地球还在？”她问道。

    “不只是地球，还有其他的殖民星球。”马克斯挑了挑眉毛，“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是唯一的一个存活下来的殖民星球吧？”

    “我没有任何理由去相信还有其他的。”

    “说实话？我一开始也不相信。”马克斯说道，他靠在这间卧室的床边，窗帘是拉上的，但留了一条缝，午后的阳光从里面穿透进入室内，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阴影。“直到有一次我们收到了他们发过来的通讯，当时我们根本没发现他们的船在哪里，但是他们主动暴露了位置。”

    “然后呢？”

    “我们让行星联盟的其他人以为那是一艘商船发来的通讯，说实话，他们很好骗，好像根本就想不到我们可以说谎一样。”

    “你是在说，你们在太空里打了几十年的仗，但是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

    “行星联盟直到最近才逐渐开始相信我们。”

    萨莉靠在背后的墙上，在空调的努力下墙面十分冰冷，甚至让她差点打起了寒战，在夏天的空调间里看着室外的高温总会让人产生不真实的感觉，尤其是在你连着几天都没有出过门的情况下。“对于几个打算推翻一个成熟的政府的人来说，你们几个也太天真了一点。”

    “不好意思？”

    “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杀死几个主张和行星联盟合作的人就可以改变些什么吧？”她用讽刺的语气说道，“就算你们让人们选出了一个不打算合作的政府，轨道上和卫星上的那些舰队也随时可以让他们下台。”

    “我们很清楚这些。”

    “那为什么还做这些愚蠢至极的事情？比如投我的指纹去杀一个无足轻重的政客？”

    马克斯沉默了几秒，“你相信我之前说的那些吗？”

    “我没有那么说过。”

    “你相信吗？”他追问道。

    “我不知道，”萨莉说了实话，“我没有理由相信你，但我也没有证据否定你。”

    “他们不想告诉你，但实际上我们为人民保卫军工作。”

    “北岛上的那个人民保卫军？”萨莉有些惊讶地问道。

    “当然。”马克斯好像这才意识到窗帘的那条缝，伸手拉了下窗帘，把最后的阳光也挡在了外面，房间里一下子就暗了不少。“不过恐怕也没什么区别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搞砸了。”他苦笑了一下，“我不应该把你带到书店去的，你爸是政府内阁成员，警察和自卫队到这里找到你只是个时间问题。”

    “那为什么还告诉我那些？”

    萨莉一度以为马克斯不会回答她最后的那个问题了，他摇了摇头，就走到了房间的门口，但他并没有马上拧开门把手。“我知道我听起来就像是个疯子，也许我就是一个疯子，”他又转过头来看着坐在单人床上的萨莉，“需要什么才能说服你相信我说的那些？”

    “我不觉得你可以说服我。”萨莉说道。

    这是她在这里的第二周，萨莉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子前，看着窗外的树林，从这里可以看到人类在这颗星球上100多年来的努力：从殖民飞船上带下来的植物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外扩展着自己的领地，而本地的植物们尽管更熟悉这篇土地，但它们在高度进化且有人类持续帮助的外来入侵物种前还是节节败退。

    有点像这些年来的行星联盟，萨莉又想起来马克斯之前说的那些，她还算是听说过一些这颗小小的殖民星以外的事情，一直有传言说行星联盟一直在打败仗，迟早有一天这里的统治权会再次易手。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些事都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认知，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相隔2000多公里的另一座岛，甚至于不知道南岛轮廓的北岛人也大有人在。萨莉依然感到愤怒，她几乎是被强行带到了这里，这一周里一共只离开过这个房间一次。她环顾了一圈，依然只有一扇锁死的窗，一间小小的带浴室的厕所和床边的小衣柜，一张单人木床，一张单人沙发，一套桌椅和一个书架，上面零零散散地摆着20来本书，其中还有一半她早已读过，剩下的那几本也在这几天里被她全部翻了一遍。

    萨莉想过打碎窗然后翻窗离开，但是她没有鞋子，而这栋木屋的外面就是森林，只有一条土路通向外面的镇子，连车开着都十分颠簸，她绝不可能就这样自己走到镇上去。她知道这里是卑尔根港附近，那个戴眼镜的上尉像是这里的主人，这段时间里只有他、马克斯、一个短发的女性和另一个红头发的看上去比她和马克斯还要年轻一些的女孩。萨莉从来没见过他们，只是透过窗户看到过他们的背影，戴眼镜的上尉和红发有两次一起去树林里，他们肩膀上背着猎枪。萨莉觉得她是上尉的女儿，但是她并不能确定，事实上，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绝无可能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溜出去。怎么说呢，她唯一一次离开这个房间的后果可不怎么愉快。

    这些天里只有马克斯和她有交流，她有时会贴在门上听他们讲话，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楼下的客厅，所以她什么都听不到，但有几次戴眼镜的上尉和马克斯在外面的走廊里或者隔壁的房间里说话，而这些墙的隔音效果实在是差强人意，所以萨莉知道他们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马克斯说他们为人民保卫军工作肯定是真的，红发有一次在楼梯上和上尉吵架，说过什么“他们不会来救你们的，我们都清楚他们绝不会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之类的话。红发是唯一一个敢当面对上尉说脏话的人，她也是因此才觉得他们是父女，而不是长官和下属的关系。

    萨莉不觉得马克斯是个愚蠢的人，行星联盟舰队绝对不可能会让几个蠢货上太空战舰服役。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说的那些，他们真的相信这么多年来两岛人一直在为行星联盟对抗着人类，对抗着自己所属的种族。但这不代表她也会相信，马克斯问她需要什么才会相信，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任何人在被说服前都曾觉得自己是不可能被说服的。

    她和马克斯那段对话的第二天，她正在桌上看小说的时候，红发推开了门，萨莉当时以为是马克斯，她没有转头就说了句“今天的喂食环节又开始了？”，然后红发回答说“不好意思，其他人还没回来。”

    萨莉把书掉到了桌上，书脊砸在上面发出了一生清脆的响声。“噢，你是……”

    “我是蒂娜。”红发说道，“我们应该还是第一次见。”

    “我想是的。”萨莉说道。

    “你知道你想出去。”蒂娜关上了身后的房门，“事实上，我觉得他们把你带过来本身就是最大的失误。”

    “我当然也这么觉得。”

    “问题在于，”蒂娜坐在了她睡完午觉后还没铺过的床上，“现在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萨莉注意到她的话里用的是“他们”而非“我们”，“你的意思是你有自己的想法。”

    “从某个角度上讲，我和你的处境是一样的。”蒂娜耸了耸肩，“他们来这里之前也没有征求过吧我的意见。”

    “你是上尉的女儿，对吗？”

    “有这么明显吗？”

    “你是唯一一个和他顶嘴的。”

    蒂娜笑了笑，“马克斯还在睡午觉，其他人在树林里。”

    “你想说什么？”萨莉问道。

    “我觉得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安安全全地离开这里，回到我们之前的无聊人生里去。”

    “在遇到你们之前我的人生确实很无聊。”

    蒂娜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是想离开这里吗？”

    “听起来你已经有一个计划了。”萨莉说道。

    “欧文·赫伦是你爸，对吧？”

    “是的。”

    “我听说他是政坛里为数不多的守信用的政客。”蒂娜扎了眨眼睛，看上去有些紧张，“我很好奇你有没有遗传到他的这些特质。”

    “我是领养的，抱歉。”

    她叹了口气，“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讲吧。”

    “我帮你出去，你得保证不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萨莉笑了，“你是说，你要我去解释为什么我失踪了一周多还不让他们怀疑？”

    “你怎么编故事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萨莉问道。

    “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了。”

    “来找我说明你也没有别的选择。”

    “很好，这样我们就必须相信对方了。”

    之后的两天里蒂娜向她解释了离开这里的计划，很巧，她们两个的身高和体型很像，萨莉可以直接穿蒂娜的衣服和鞋子。她们约定好第三天晚上出发，还想了好几种不同的故事，但萨莉不觉得它们有足够的说服力。

    马克斯还是每天都会来，他像是偷偷地拿来一些资料，试图说服萨莉，其中甚至有他们和“人类”的通讯文字稿，当然，上面被涂抹得已经完全不像样了。马克斯还会和她聊一会儿，从她房间里书架上的小说到看过的电影，萨莉觉得他这么做是出于自己的歉意，她也不打算拒绝，在这里她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被困在十几平方米的空间内，自然不会介意有人来陪她聊会儿天。马克斯在第二天晚上还带来了一台笔记本，他们在上面一起看了一部电影，还分享了一瓶啤酒。

    第三天晚餐之后，上尉和短发女人和往常一样很快就会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们住在一楼，蒂娜在他们休息之后才打开了萨莉房间的门，她把衣服和靴子放进衣柜，再吞下了蒂娜带给她的咖啡因片，今天可不能一不小心睡着。萨莉还是没有想明白蒂娜打算怎么让自己全身而退，就算萨莉不说出她的名字，奥勒松镇也没有多少人，警方用不着多少时间就能找到这里，而且这么多天里她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马克斯给她带了本新小说，这次他没有再拿新的资料来当证据，他只是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和她聊天，他们轮流讲着笑话，马克斯会讲一些太空舰队里的趣事，而萨莉也会分享大学里的故事，从法学院的复习周到她的足球赛，还嘲弄了一番在桥上马克斯糟糕的社交技巧。

    萨莉一直躺在床上，轻声哼着歌来保持清醒，一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也早已消失在黑夜的静谧之中。然后她爬下床，避开那两块会发出声音的地板，无声地穿上蒂娜带给她的卫衣、长裤，虽然是盛夏，但夜晚的树林里可能还不到20摄氏度。

    蒂娜非常小心地打开了她的门，她们提着鞋子都下了楼梯，免不了发出一些响声，但其他人都已经睡下，幸运的话没有人会听到她们。在门口穿上鞋，蒂娜推开了门，然后到边上的小屋里拿出了一把猎枪和子弹，拿在手里，她的背包看上去也不轻，萨莉很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蒂娜没有带她走那条土路，而是沿着土路走在边上的树林里，不时有湿润的风吹在她们的脸上。“你真的觉得我们的计划能行？”萨莉问道。

    “总好过什么都不做。”蒂娜警觉地看着四周，“我可不想这么年轻就在监狱里待上十年。”

    “你可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萨莉说道，“你没有从新西雅图把我绑过来，他们不能因此处罚你。”

    “不。”

    “这周里你去过镇上了，肯定有人会告诉警察你也在这里的。”

    “我说了我不会这么做的。”

    “嘿！我在试着让你不要进监狱呢！”

    蒂娜停下了脚步，“你觉得我没有想到这些吗？”

    “我只是……想要帮你。”

    “警察还不知道你是怎么失踪的。”蒂娜说道，“至少在他们找到这里之前，他们都不会知道有几个人参与到了这件事里。”

    萨莉明白了。“如果他们意识到警察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他们中就会有人离开，而只有留下的人会担责。”

    蒂娜重新开始往前走，“我爸不是个好人。”

    “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出发点或许是好的，甚至于他那些解放人类的想法也可能是真的，但是他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根本不在乎会有多少人因此死去，也不会在乎他会毁掉多少人的生命。”

    萨莉想到了死在议会大厦里的佩雷斯先生。“你害怕自己也会变成牺牲品。”

    “我难道不是已经成了他的牺牲品？”

    “你觉得他会留下来吗？”萨莉问道，“当他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之后，你觉得谁会最后留下来？”

    “为什么这么问？你不觉得他会留下来？”

    萨莉没有回答，她觉得这个问题太过于私人，有些后悔自己问了。

    “你在担心马克斯。”蒂娜说道，“是这样吧？”

    “我不知道。”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蒂娜绕开了前面的一棵根须巨大的古树，“马克斯·诺伊曼也相信应该寻求那些人类的帮助来让我们独立，但他不喜欢暴力，我听其他人说他从来不接受武器操作权限。”

    “但是他还是在舰队里服役。”

    “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听起来像是你在为他辩护。”

    “我只是说我能理解为什么你会担心他，”蒂娜说道，“我不觉得你是因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才那么说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准确的说，是鞋子踩在落叶发出的碎裂声，她们立即停下了脚步，蒂娜转过身，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不要动！”她大声喊道，“走到土路上，把手举起来！”

    一个带着鸭舌帽的人举着手，慢慢地移动到路上，一颗月亮的光刚好照在他的脸上。

    “马克斯？”萨莉问道，“你为什么会……”

    “你告诉其他人了吗？”蒂娜继续问道。

    他摇了摇头，“我出门的时候他们两个都还睡着。”

    “你怎么知道我们出来了的？”

    “我从窗户看到你们了。”

    “操。”蒂娜咒骂了一声，“所以你打算做什么？把她带回去吗？”

    “没这么简单。”马克斯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们最好快点走。”

    “什么？”

    萨莉刚一直在看马克斯，她这才看到一个红外光点出现在了蒂娜的背后，她感觉自己僵在了原地，双腿完全无法移动，“蒂娜……”她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不……不要动。”

    “为什么？”

    “有人……已经瞄准你了。”

    她能看到蒂娜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们周围逐渐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直到他们走到很近的地方萨莉才看到他们的轮廓，他们一定是穿着伪装的服装，只有夜视仪微弱的光能显示出他们的方位。

    一个人走上前，从蒂娜手里拿走了猎枪，她完全没有反抗，他们都听从要求跪在了地上，双手放在脑后，一个人拿着手机看了看他们的脸，像是在确认身份。

    另一个人在那之后走到了萨莉的面前，“马克斯已经全部和你说了？”他的口音有些奇怪，尽管他在试图掩盖这一点，但是萨莉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不同，这绝不是两岛任何一个地方的口音。

    “你是指……”

    “赫伦小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萨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是的，他告诉我了。”

    “你没有相信。”

    “我没有相信。”

    “为什么？你需要直接的证据？”

    “我觉得是的。”

    那个人让她站了起来，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一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的皮肤是绿色的，是那种……植物的绿色，他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具有夜视能力的动物的那种，他简直……不像个人，至少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

    “我是人民保卫军直属空勤团的诺斯上校，你猜的没错，我不是在你们的殖民地出生的。”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道，“我来自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