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我材顾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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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枫叶镇奇谭(二)

    夕阳落在海面上,将海水染成一片绚烂的波光。

    年轻男子的目光所到之处,有猴、有龟、有一张张被阳光晒得赤红的脸庞,还有一副棺材!

    唯有近在眼前的顾不全仿若沐浴在一轮金光中的仙子,她望着他,将他触碰到脸颊的手指移到了嘴边,吭哧一口咬下去。

    却不料那只手指似有千钧之力一般将她一把撇了开去,脚下一个趔趄向前一扑,眼看着就要扑倒在乱石上,他又伸出一脚朝她一勾,她结结实实地趴倒在他的身上,一头正磕在他脑袋的伤口上,只听见他闷哼了一声,皱了皱眉头。

    “疼?那就不是做梦,你真的活过来啦。就是,你这人有点不太识好歹。”她麻溜地坐起来,将手指放在自己嘴里咬了一下,“懂?”

    原来如此。

    他头疼欲裂,说不出话,只是冲着她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一抹笑意。

    “你懂就好。”她笑了,眼睛很亮,眼中有两束温暖的光芒,他微翕着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咧开笑了。

    花摇铃要走未走,站在远处往顾不全这边张望。

    她对于从海里冲上来的人是死是活并不关心,但是,她看到了顾不全的笑容,这便触动了她的神经——不管发生了什么,顾不全笑得愈灿烂,就愈招人烦。

    花摇铃瞅了瞅四周,此时船工们都眼睁睁地看着顾不全,就等着她回头给他们发工钱呢,“镇店之宝”刚刚拖了一半,一头在船上一头搁在踏板上。

    花摇铃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计上心头,朝着身后一个“小人儿”招了招手。

    “葛根,来。”

    葛根喜颠颠地跑到花摇铃跟前来,她耳语了几句,眼睛朝着“镇店之宝”瞟了瞟,葛根心领神会一个劲地点头,拍着胸脯道:“摇铃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

    花摇铃乃枫叶镇一枝花,葛根爱慕多时,然而他是个五短身材的“小人儿”,踮起脚尖来也只到花摇铃的胳肢窝一般高,从来只能远观不能近赏,这献殷勤的机会千载难逢岂容错过?

    “嗯,多谢葛根哥。”花摇铃眨巴着一双凤眼,尖尖的手指头在葛根手上轻轻一捻,葛根顿时浑身酥麻,屁颠颠地就奔了出去。

    花摇铃吩咐完葛根,一甩她那身芦花鸡似的裙摆,袅袅娜娜地扭到了顾不全身边来。

    孙小空原本在一旁玩耍,见花摇铃靠近,立马吱地一声跳上了顾不全的肩头。

    “哟,孙小空它娘,你这是捡到海龙王还是三太子?笑得嘴都豁边啦。”

    顾不全白了花摇铃一眼:“跟你有关系吗?”

    花摇铃的凤眉一挑,嘻嘻笑道:“有无关系呢你说了不算,毕竟这海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若是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得罪了海龙王,连累整个枫叶镇,那关系可就大啦。”

    “花摇铃你可放尊重点,别心里有鬼就看别人都是脏的!这显得你很丑陋。”顾不全气坏了,不就是在海边救了一个男人吗,这就成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在花摇铃面前生气那就输了气场,于是斜斜地乜着花摇铃,闲闲地问了一声,“哎花蝴蝶,你是刚从岛上飞回来的吧?”

    因花摇铃总是穿得花枝招展五彩斑斓的,顾不全时常取笑她象只花蝴蝶似地招摇。

    花摇铃一时间不知道顾不全卖什么关子,警惕地反问:“你瞎啊,不是适才看着我们枫叶班的船从岛上来的吗?”

    顾不全瞅着花摇铃一身花蝴蝶似的衣裳,笑了笑:“这就对了,我说今天张大善人退了他家阿欢的棺材,却原来是阿欢化蝶了。”

    花摇铃没听明白:“你说啥呢,什么化蝶?”

    顾不全神神秘秘附过耳去:“不懂回去岛上问问阿喜,它一早汪汪来着。”

    花摇铃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方才明白过来顾不全骂她是狗,一怒之下抬手就朝着顾不全呼过去,奈何顾不全机灵得像泥鳅似的一扭身躲过了,害她用力过猛差一点扑个嘴啃泥沙。

    她气急败坏转身抬腿一个狠踹,受伤男子原本迷迷糊糊躺在地上不知云里雾里,眼见着顾不全就要被踹到,他就似弹跳鱼一般一跃而起想将顾不全拉至身后,但因他伤势过重,动作迟缓了那么一瞬,只拉开了顾不全而自己却未能闪避,那一腿便结结实实地踹在他的胸口上,来不及吭一声就被踹昏死过去。

    孙小空吓得吱吱叫着乱跳,被花摇铃一把拎住了尾巴正要得意往海水里淹。

    “等一等,花摇铃你踹死人啦。”

    花摇铃一愣。

    顾不全趴在那男子的胸口听了听,又捏了一下他的喉间,惊声叫道:“没气了,心都不跳了。我刚刚救活的,你又把他弄死了。花摇铃,是你杀了他!”

    “我才不信。”花摇铃丢开孙小空,学着承不全的样子战战兢兢地趴在受伤男子胸口听了半晌,她是个外行,海边的风浪大,声音嘈杂,加之孙小空又吱吱地乱叫,心烦意乱的也听不出心跳,顿时惊恐万状。

    “真死了?”

    “完了,你杀人了。”顾不全煞有介事道,“我救活他,大家都看到了,是带喘气的。你这一脚,咣,死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呀。”花摇铃又惊又急团团转,也顾不得与顾不全之间的恩怨,低声下气求道:“你不是有办法救他吗,快帮我想想办法再救他一次呀。”

    顾不全优哉游哉卖起了关子:“办法嘛,倒是有一个。”

    “说呀,急死人啦。”

    “快给他度气,兴许还能活过来。”

    “度、度气?”花摇铃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刚从岛上来吗?张大善人家的阿欢死而复生的事可是你亲眼所见?”

    “是呀,张大善人说是阿喜把命数度给了阿欢,我亲眼见着阿欢又活过来的。”

    花摇铃疑惑道,“可人家张大善人又说了,阿喜是早就投了命数的才有利息度给阿欢,我这要投命数也来不及,再说了,也不知道往哪里投呀。”

    “你把气度给他也是一样的,要嘴对嘴度气,快,趁他还没走过奈何桥,赶紧给他度回来,救不活的话你就是杀人犯,要杀头的。”

    花摇铃兀自犹豫:“可我一个冰清玉洁的黄花大闺女……”

    “你想想,杀头哎,咔这么一下,漂漂亮亮的脑袋从法台上滚下来……”顾不全抬手抚了抚花摇铃那颗花枝招展的脑袋,发出一串疼惜的“啧啧”声。

    “我度,我度,我这就度。”

    花摇铃被吓得不轻,哭腔哭调的,还真的趴下去撅起了嘴要给年轻男子度气,恰好一个海浪拍过来,灌了她一嘴咸水。

    顾不全笑得直不起腰来。

    花摇铃这才发觉自己又被戏耍了,恼羞成怒地正待要与顾不全拼命,却听得远处葛根公鸭子般的声音喊:“跑了跑了,棺材跑了。”

    原来先前花摇铃憋着坏,指使着葛根将系小船的缆绳解开了,那小船顺水漂移开,棺材渐渐地离开踏板,往海水里沉去。

    “我的棺材。”顾不全也顾不得那男子的死活了,奔过去想将棺材拖回岸上来,可惜棺材已进了水,眼睁睁看它冒着泡一点一点地沉入海水之中。

    棺材泡了海水,就再也卖不出去了,顾不全的镇店之宝算是泡了汤。

    葛根大功告成,冲着花摇铃喊:“摇铃姑娘,成了。”

    这回轮到花摇铃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顾不全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欲哭无泪。

    偏偏这个时候船工上来伸手:“嗯那个,不全姑娘,天也快黑了,多少给点工钱打发我们回家吧?”

    顾不全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工钱?我雇你们干什么的?”

    船工答:“运棺材上岛呀。”

    “棺材上岛了吗?”

    船工摇头:“没呢,不是说张大善人不要了吗?”

    顾不全蹙着眉头:“张大善人要不要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跟我之间就是运棺材的买卖对不对?这买卖交到你手里边,是不是就得保证棺材好好儿的?现在是你们没看好棺材,让葛根毁了我的镇店之宝。我不管,你们赔我的镇店之宝来,否则我去太常老爷那里讨说法去。”

    太常老爷说的是太常寺卿朱贵,三年前因老安人病故回乡丁忧,他可是枫叶镇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朝廷大官,即便没了官衣但官威摆在那里,县老爷还亲自到枫叶镇来拜会他呢。

    船工摸着后脑勺想了半晌,觉得顾不全句句在理。

    忙活了大半天,流了一身汗,一个铜板都没赚到,还惹了一身腥,哪里忍得下这口气?领头的一个呼哨围着葛根拳打脚踢。

    葛根抱头哭喊花摇铃救命,花摇铃却无动于衷,反倒是顾不全过意不去,想想棺材板劈了也能当柴烧,于是招呼船工们,只要帮她将棺材拖上岸运回去就免了他们赔棺材钱。

    那棺材是整块整块的樟木板做的,原本就十分沉重,又浸了海水,就变得死沉死沉的,几个船工呼哟嗨嘿忙活起来。

    这边厢花摇铃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会儿,想乘人不备将受伤男子拖进海里去来个死无对证,料想顾不全无凭无据也奈何她不得,说干就干,一手朝着受伤男子的胳膊拽去,人没动弹,却拽下一截衣袖来。

    “丫蛋的,今儿个就不该出门,喝水都塞牙。”花摇铃骂了一声,正待要抛开那截衣袖,却忽然觉得,这布料摸起来相当滑溜,比她身上的粗布花衣料子要舒服得多。

    “绉的?”

    她立即扯开年轻男子的外衣,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摸起来更加柔软光滑。

    “绸的?”

    花摇铃自幼跟着枫叶班里承揽了枫叶镇所有的红白喜事,也算是见多识广了,晓得这种布料只有张大善人那样的有钱人家才穿得起的。

    眼下这个男人虽然一身破烂,但衣料却是上乘,看起来非富即贵。

    “海龙王还是三太子?”花摇铃觉得不可思议,心想完了,要是被发现自己踹死的是个有头有脸的,岂不是要被千刀万剐?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将他丢海里去。

    不料受伤男子被她又拖又拉地折腾了那么几下,竟然缓过一口气,又活了。

    当他醒转来,睁开眼睛望见的是花摇铃那张又惊又喜的俏脸庞。

    他抬起手来想去触摸,但停下了,想起这不是他先前看到的那一张令他心中由然而生温暖的脸庞。

    “活了好,活了好。”花摇铃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象顾不全一样,握住了他的手指放到嘴边,他浑身一个激灵,于瞬间将手指抽了回来,而花摇铃的身子在巨大的指力带动之下往前一扑,他本能地一翻身,她便一脸扑在海水里。

    “哎,是我救了你的命,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花摇铃愠怒道。

    男子想了半晌,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姑娘。”

    抬起手来抱拳揖了一礼,衣袖拂过花摇铃的脸庞,软柔的绸布带给花摇铃如梦似幻的感觉,在那一瞬间她有点想哭,长这么大还没有穿过这么柔软的布料呢。

    也就在那一瞬间里,她几乎就已经决定,必须将眼前这个非富即贵的男人牢牢地抓在手心里。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花摇铃柔声柔气的问道,还撕下自己的花裙子为他包扎头上的伤。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男子重复着,却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勉强坐起身来,抬眼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海中央的小岛,以及沿岸的悬崖峭壁,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只觉得头撕裂一般的疼痛。

    他的目光呆滞地从花摇铃脸上移开去,扫过长长的海岸,看着远处一身浅蓝布衫打着赤脚的女子正忙着跑来跑去指挥着船工拉棺材。

    花摇铃眼见着那男子的目光久久落在顾不全的身上,一股子怒意涌上心头,但她忍住了,冲着男子娇媚一笑,说道:“你身上有伤,不宜长久在海边吹风。来,我领你回家。”

    “回家?”男子笨拙地重复了一句,迷茫地望着花摇铃,想不起来自己的家在哪里。

    “枫叶班呀,那是我家,从今以后,我家就是你家。”花摇铃扶着男子,细心又体贴。

    待顾不全想起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的时候,只见到花摇铃扶着他慢慢离去的背影,不禁疑惑道:“这么快又活过来了?”

    一眼瞧见鼻青脸肿的葛根还趴在地上,上去踹了一脚。

    “葛根,阿欢死而复生可是你亲眼所见?”

    葛根哭丧着脸:“是我亲眼所见,我们枫叶班的人全都看到了,阿喜汪汪两声它就醒过来啦,张大善人说不用跳大神超度了,给了几个铜板子打发我们,班主气得骂娘。”

    趁顾不全沉思之际,葛根连滚带爬地溜了,顾不全跺了跺脚,却发现脚下的泥沙中露出一个东西,想来是适才那男子落下的。

    是一块银制的长方形牌子,一面写着“京兆神捕司”,另一面则写着“凌岸”两个字。

    “凌岸,是他的名字吗?”

    顾不全轻轻咬了一下银牌,嘀咕,“是真银。”

    左右无人,连忙揣进袖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