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的红盖头被撤去，只见了巧儿面色乌青，瞪着双眼，双唇黑紫，喜婆战兢兢地上去又探了探鼻息，确认已无半点人气。

    而她的手中，始终紧捏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另一只手腕上一道血痕乍现。

    朱丁上去扯了半晌都没扯下那把剪刀来。

    太常老爷捂着胸口，瘫坐于太师椅上。

    “嫁与太常老爷是去京城享福，又不是害你，这巧儿姑娘何苦来哉？”

    宾客们围在太常老爷身旁宽慰，都说老爷恩德，是巧儿姑娘不懂惜福。

    朱丁跺脚埋怨：“既然如此不愿意，当初又何必收咱家彩礼？说一声不嫁，老爷也不能把她怎地。似这般，搞得倒好象我家老爷强娶民女、欺男霸女害人性命似的，这这这，我家老爷找谁说理去？”

    一眼瞧见了县太爷：“太爷您可得给我家老爷主持个公道呀。”

    陆县令拼命点头：“放心好了，也怪不得太常老爷。事已至此，包几两银子叫她兄弟领回去好生安葬便是。”

    事发突然，唐旺还没返过神来，听闻朱丁提起彩礼一事，浑身打了个激灵，又听见陆县令说，几两银子打发他将尸体领回去安葬，便象个陀螺似地被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立马跳将起来嚷嚷。

    “太爷，话可不是这样说的，我们唐家是收了朱府彩礼，可我妹子好模好样嫁进朱府来，青天白日的，大家伙都看到了的，进门时她可是个喘气的大活人。况且，进了朱家门就是朱家鬼，可没让娘家人领死尸回去安葬的理儿。”

    众人小声议论，好像唐旺说的有些道理。

    朱丁也抬高了声音：“可还没拜完堂不是？哪个没拜堂就敢说是夫妻的？你们哪个敢说？”

    众人又都觉得管家说的有理，确确实实是没拜完堂新娘就死了。

    “人我是送来了，可没说往回领。向来嫁女送亲送到门前，不包拜堂的。这事儿，太常老爷自己看着办就得了，我管不着。”

    唐旺耍起无赖，拍屁股准备走人，被朱丁拦住了。

    “想走？”朱丁冷哼，“我家老爷乃圣上下旨召回京城主持太后娘娘华诞的，新娘子暗藏凶器，莫非你等想借成亲之机刺杀朝廷命官不成？说，你等是何居心！”

    刺杀朝廷命官，一大家子都难逃杀头之罪，唐旺是想走也不敢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开来。

    “我的亲妹子哟，你想死自己个悄咪咪死得了，何苦要害全家人性命，枉费了哥哥我从小就那么疼你惜你哟，你不该如此恩将仇报呀……”

    哭声大，眼无泪，句句刺耳。

    一奶同胞，吃同一口锅的粮长大，亲兄妹尚且如此薄情，教人如何相信人间还有真情在？

    “罢了罢了。”太常老爷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开了金口。

    “唐氏女子终究未与老夫行完拜堂之仪，不宜以朱家人的名义葬入祖坟，但她毕竟是进了我朱府大门，也算是与老夫有那么一点点缘份。”

    老太常用金杖杵了杵地，冲唐旺道：“她既死在我朱府，老夫便允她停灵三日，该有的道场神仪一样不少于她，三日期满之后由唐家领回发丧，另赠与唐家百两安抚银，这事儿便算了了。唐家若觉得尚有不满意之处，那咱们就见官，到时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老夫大不了迟滞几日回京，陪你们把这场官司打完便是。”

    太常老爷毕竟久经官场，什么世面没有见过？说的话每一句都合情合理，众人都称赞老爷大仁大义。

    唐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嘟嚷道：“百两银子，忒少了点……”

    “没，没有异义。”里正闻讯赶来，进门就扑通给太常老爷跪下磕头。

    “巧儿她不懂事，千不该万不该，辜负了太常老爷一片心意，小的这厢给您磕头谢罪了。旺儿，还不快跪下给太常老爷磕头。”说着强按唐旺磕头如捣蒜。

    里正是个聪明人，晓得此事私了便罢，一旦上了公堂，问你个刺杀朝廷命官之罪，别说百两银子了，一家子脑袋都保不住。

    见好就收才是正理。

    “那就这么定了，两家言讫，日后不得再起事端。”县太爷对此很满意。

    这事儿就这样，以太常老爷的大仁大德，以及里正家的深明大义告终，皆大欢喜。

    自始至终，是朱唐两家人之间的勾当，却与静悄悄躺在那里的巧儿姑娘没有半个铜子儿关系。

    喜酒变丧宴，宾客们该吃吃该喝喝，划拳猜枚照样热闹，反正礼都送了。

    孙小空也乘机抢了一壶酒，仰着头“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喝多了便歪七扭八扭着醉步，引得宾客们哈哈笑。

    朱元宝依旧往来穿梭敬酒，还兴致勃勃逗弄孙小空一番。

    里正与唐旺也喝得面红耳赤，仿佛被移到角落里躺着的巧儿与他们毫无干系。

    “管家，那我的银子可怎么结算？折腾半日，工钱总该赏点吧？”

    齐刘海最怕的就是到手的银子要飞，而且适才还白白挨了一个耳刮子，太吃亏了。

    朱丁白了他一眼：“没听到我家老爷说了准许停灵三日吗？该结的账到时一并结了，莫要叨咕个没完，我朱府会少你这一点碎银子吗？”

    齐刘海摸着后脑勺想了半晌，终于恍然大悟，赶忙招呼凌岸。

    “傻蛋，你来招魂引魄。”

    枫叶班本来就是遇喜则喜，遇丧则丧，一样的唢呐不一样的曲儿。

    枫叶班一众齐齐将目光投向凌岸，这才发现顾不全还在他的背上牢牢地抱着他的脖子呐。

    “棺材女，你给我下来。”花摇铃一声娇咤，顾不全如梦初醒，滑溜下来，朝着巧儿姑娘的尸身走去。

    巧儿姑娘身上的喜服似海上升起的朝霞一般夺人眼目，而巧儿那张已无人色的脸庞又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从小跟随师傅运送棺材，早见惯了死亡，却是第一次觉得，人生无常，命如纸薄。

    尤其女子的命，如朝露一般，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

    她轻轻地一掰，巧儿手中的剪刀便掉落下来，她的眼泪亦掉在巧儿的手心里。

    凌岸也往前伸头伸脑的盯着巧儿的脸看，被花摇铃拽了回去。

    “棺材女，你也别愣着，生意来了，快去运棺材来。”

    顾不全似似未听见一般，呆呆地站着，耳畔传哀哀切切的唢呐声，花摇铃摇着铃，浑身上下似无骨鸡似地抖楞，口中念念有词。

    “东方神明，西方仙君，接我魂，攫我魄，奈何桥上不回头，阎王殿前灾殃化呀灾殃化。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啪”地一声，一张黄符拍在巧儿的脸上。

    枫叶班众人跟着合十齐声念咒：“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横死之人死后皆为厉鬼，因此需要黄符镇魂，转瞬间大红新嫁衣上贴满了黄符，在宾客们的觥筹交错之间，显得诡异又凄凉。

    凌岸则凝眉蹙目，两只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巧儿的手腕上瞧，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剪子，不深。”

    顾不全心头猛然一震，狐疑地回身看凌岸，而此刻花摇铃又摇铃到了跟前，死拉活拽将凌岸拉走。

    剪子，不深？

    顾不全的目光落在巧儿的手腕上。

    巧儿的手腕确有一道伤痕，看上去也的确是剪刀所致，但伤痕并不深，血流得也不多，象是刚刚要刺未刺被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导致轻轻划过。

    那样的伤痕绝然不至于致命，而且即便是割腕自戕，势必造成大量流血，但观巧儿的死状，却没有流多少血，而且已经呈半凝固状。

    正思量之间，又听得耳旁一阵嘈杂。

    “表妹，表妹，你死得好惨哪。”

    在门外的四喜终于冲破朱府家丁的把守再一次又闯了进来，抱着巧儿的尸身痛哭流涕，黄符被抖落又被海风吹得四散开来，满院里飘飞。

    “表妹，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四喜瞧见地上的剪刀，一把执将起来，往心口上比划着，“我不活了……”

    “你倒是死呀。”顾不全冷眼看四喜，料定他没有死的勇气，果然等了半晌也没见他把剪刀刺进胸膛半分。

    “我不活了……”四喜尴尬地念叨着，又掏出那该死的竹笛吹得人心乱如麻。

    “这野小子咋又进来了？”太常老爷喜事不成正是烦闷之际，挥起镶金拐杖朝着四喜猛敲一记。

    四喜抬起头，满目幽怨盯着太常老爷，看得他心头毛毛的。

    “岂有此理。”太常老爷又杵着他的镶金拐杖气咻咻地。

    “乡野小子罢了，太常老爷休与他动怒，也休要烦闷，今日之事实属意外，也怪乡野女子没有福份。来来来，喝杯酒压压惊。”

    陆县令殷勤劝解，太常老爷也自释怀，撇开了四喜，上酒席喝酒去了。

    顾不全看看酒宴觥筹交错，再看一眼凄凄凉凉躺着的巧儿姑娘，心中万般滋味。

    四喜起身朝着她揖了一礼：“多谢不全姑娘，表妹的棺材钱我出，我这就将表妹领回去好生安葬。”

    说着将巧儿姑娘抱了起来朝门外走。

    “你什么人啊就想领走我朱府的新娘子？”朱丁一声断喝，“还不快将他打出去！”

    家丁立即乌央央上前来抢夺巧儿的尸身。

    “休要拉扯，我自己出去。”四喜怕弄坏了巧儿，只得放下了，整了整衣裳，却不往门外走，转身朝着酒席上的太常老爷那里去。

    “太常老爷，您吃好喝好。”

    四喜站在太常老爷跟前，憋了半晌说了一句，又转到县太爷的身后，在他耳旁幽声道：“太爷您吃好喝好。”

    言罢一甩袖，吹着竹笛趔趄着出门去。

    竹笛声尖利如裂帛，吹得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