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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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葬礼和金币

    生命中的转折往往发生于猝然一刻,短促却剧烈。

    白空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他二十二岁那年的冬至。

    那寻常一天的寻常早晨,六点刚过,白空便起了床,他走出卧室,在客厅半开的窗子前停步,黯淡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不痛不痒,空气有如薄荷糖般清冷。

    白空打了个哈欠。

    窗外行人寥寥,鸟雀的啼鸣更显清脆,几日前留存下的积雪早已软化,在行人和车胎的碾压下,变成一摊乌黑的泥泞。但天上的景象却有些奇异,太阳与月亮竟同时于空高悬,一左一右,遥遥相对,宛若天平此消彼长的两端。

    身后传来了面团在案板上摔打的声音。

    白空回过头来,母亲正站在桌前用力揉搓发好的白面,她职业病发作,深吸口气,做了个起手式,接着就是一记寸拳正中面团当中。中心缺失,面团成了个首尾相连的长虫,筷子从中一挑,便蔫头耷脑地垂了下来,母亲左手捏住它的七寸,右手的两根指头轻轻摆动,一收一放之间,长虫就被分割成了一个个白乎乎,略方的小剂子。

    “冬至?又是饺子?”

    白空说。

    “年轻人,不要不耐烦。这是传统,是习俗。每个节日都有它的寓意,蕴含着美好的期望。它是古老先祖与我们之间的联结,我们通过这根无形的丝线,彼此相连。”

    母亲一双手压住擀面杖的两端,极有节奏地将一个个小剂子擀压成厚薄适中的面皮儿。她朝前招了招手。

    白空叹了口气,只好在桌子对面坐下。

    “还好是三鲜馅的。”

    瞥了眼铁盆里的馅料,他想道。

    “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母亲将多得惊人的肉馅塞进皮内,不由分说就双手夹紧,将其闭合,饺子饱胀的模样倒像是块肚包肉。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那个小姑娘呢?”

    “她的父母在当地给她找了一份工作,有编制。”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母亲咂咂嘴,停下手头的活计,抬头说。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白空边包饺子边回应,“所有人都说,年轻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无论什么都可以畅想,只要付出汗水、努力,一切都可以得到。“

    “但在我经历的现实中,一切却又是另一番模样。我能做到的很少,努力不会获得回报,决定结果的往往是其他因素。”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母亲笑着刮了刮白空的鼻子,锅里的水已经煮沸,“以你妈这些年摸爬滚打的经验来看,今后你还会不止一次踏入同样的境遇中。艰难,绝望,困苦,美好短暂易逝,却让人温暖。你会不断前进,面临无数的抉择,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是哪一个。而你所能做的,就只有遵从本心,去做那件你认为是正确的,如果不这样做,就会抱憾终身的事。三思,然后竭尽全力。”

    “这是母亲给儿子严肃的忠告吗……我会记住的……”

    望着母亲那张严肃得有些怕人的脸,白空咽了口唾沫,搪塞地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了。我九点有一节体能课,下午还要有职业选手需要陪练。”饺子顺着斜坡滚进锅里,溅起连串的小水花,母亲反着把笊篱插进锅内,朝反方向推动,防止饺子粘连,“记得中午把这些饺子消灭掉,晚饭嘛,我想吃鱼香肉丝,西蓝花虾仁,还有紫菜蛋花汤,补碘也是很重要的。”

    “我知道了。鱼香肉丝多加辣?”

    “多加辣。”

    “哦,对了……”母亲一甩头,正想说些什么,她的动作却猛然僵住了,右手无力地松开,笊篱掉落在地,白空俯身去捡,抬头时,竟看见一滴泪从母亲眼中滴落,落进煮沸的水里,激起了一个细小的涟漪。

    “儿子,坐下。”

    母亲擦擦眼眶,强忍着情绪把椅子向前挪动,含笑坐了下来。

    “怎么了,妈?”

    白空上一次看见母亲这副神情时,还是儿时他无论如何都学不会使用筷子,母亲深呼一口气,第六十二遍再度重复。回忆的苏醒使白空心头升起一股焦躁的不安感。

    “你还记得,咱家床底下放的那个小箱子吗?”母亲说。

    “就是那个红木的,有很多机关的那个?”

    “对,等我走后,打开它,里面……”

    “走后?妈,你在说什么呢!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白空瞪大眼睛,埋怨似的地说道。

    “人都是会死的,这是不可避免之事。”母亲释然一笑,“嘘,让我先说……”

    “打开箱子的时候,可能会出现一点奇异的景象,但不要害怕,那都是无害的。箱子的底部放着一枚金币,那是爱尔兰小矮妖的金币,一枚金币可以许下三个愿望,我已经使用过两个了,现在我把最后的愿望留给你。你只需要把金币抛上空中,然后呼唤‘布鲁姆,布鲁姆,快快来到我的身边’就好……”

    “什么小矮妖,什么金币,妈,你还好吗?你这是在说什么呢?”

    白空关切地把手伸向母亲的额头,但指尖传来的正常体温,却让他更为惶恐。

    “儿子,能够看着你健康地长大成人,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教会你说话,教会你走路,教会你吃饭、睡觉,教会你喜怒哀乐。”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很贪心,希望能够一直陪伴你,一直陪着你。”

    “上天给予我的,已经比我应得的多得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感觉很难过,我不想,我不想……”

    母亲凑上前来,双手轻柔地抱住白空脸颊两侧,像是泡沫一般缓缓向下流动,白空全身发抖,呼吸急促得如同窒息,不祥的预感攥住了心脏,血液似乎就要迸射而出,她的眼光却温和又充满了留恋,嘴角仍带着那抹释然的笑:

    “我会想你的。”

    下一秒钟,母亲瞳子里的光骤然熄灭,十指保持着方才弯曲的弧度,身体猛然向后倒去,椅子被踢翻,她的脑袋撞击在先行着地的臂弯上,反弹了好几下,黑色的发丝凌乱地摊开,宛如一个纪念。

    “妈……”

    白空呆住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在颤抖。

    “妈!”

    他大叫着,跪倒在母亲身前,将她紧紧抱在胸前,能感受到的唯有热量不断流失,快速趋于冰冷,他低垂着头,动也不动,后背却急切地一起一伏,一起又一伏……

    无人看管的饺子仍在锅里煮着,浓密的白气向上飘升,被油烟机抽离,排出室外,饺子外皮啪的一声胀破,露出内里的馅料,是三鲜馅的。

    葬礼是第二天进行的。

    白空到的很早,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殡仪馆,此前他从未与死亡结缘。和想象中的不同,这栋潮湿的灰色建筑,喧嚷聒噪,吵闹异常,不像是送别死者的地点反倒更像是晨间的市场。

    一个男人大步走过,扯着嗓子,大声说着电话,趁人不注意,嘴里吐出了个烟圈。远处的一伙人破口大骂,扯着彼此的衣领,相互厮打。还有两个穿着彩色羽绒服的小孩子,绕着正在哭泣中的母亲追逐打闹,他们玩得很开心,嘴巴笑得咧开了,露出了正在替换中的乳牙。

    白空孤零零地站在殡仪馆的一角,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母亲生前的同事朋友如约赶来,几个关系要好的阿姨刚一见面,手上还攥着半湿的纸巾,就一连给了白空好几个拥抱。训练馆的老板不苟言笑,寒暄了两句,便递过来一个厚实的信封。

    “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

    白空点点头,随手揣进了怀里,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钱好像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大厅上方的喇叭响了。通知下一批前来告别的家属朋友抓紧时间前往二号厅,白青女士的追悼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没事,没事。”

    两个阿姨嘴里囔囔着,挽起了白空的胳膊,并排走了进去。

    二号厅狭窄到近乎逼仄,橙黄的灯光热得烤人,两边都摆满了高大的铁架子,上面挂着花圈,花圈上搭着挽联,一个个白底的‘奠’字排成了行。

    还未等人员全部入场,哀乐就迫不及待地奏响。司仪的嗓子有点沙哑,他喝了口金银花泡的茶水,不知是今天第几遍念同样的台词。

    追悼流程在他的指挥下,紧凑地进行。

    参与追悼的人员,绕着死者的遗体走上一圈,瞻仰死者的遗容。白空排在第一位,但他压低了脑袋,调转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看母亲此时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她脚边的装饰,那是一长串白色、黄色和粉色的假花,虽然没有生气,但也永远不会凋谢。

    环绕一周,回到原位之后,便是对遗体的鞠躬告别。

    先是朋友,再是家属。

    朋友告别的时候,站了整整两排。他们齐刷刷地弯腰,起身。

    到了家属告别的时候,就只有白空一个人。他是母亲仅有的亲人。

    白空抿了抿嘴唇,走上前去。

    此刻,他不得不直视母亲的面容了。

    这不是她。

    经过了一夜的低温冷冻,母亲皮肤不自然得发白,白得就像是医学实验中被解剖青蛙的肚皮。她双目紧闭,双手被固定着交叉于胸前,敛容师施加的妆容又太艳太凶,把她本来的面貌五官都遮住了,嘴唇红的像是涂满了猪血,白空本能地想要抗拒眼前的场景,但司仪的声音已经传来:

    “一鞠躬。”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

    白空低下头,弯下腰去,身下的地砖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缝,黑漆漆的,一直生长到相邻的砖块上。停留了几秒,他直起身,望见祭台正中的遗像,香炉里的烟飘了过去,母亲的脸庞变得淡漠而遥远。

    “再鞠躬。”

    白空再度行礼。这次他想起了母亲穿上寿衣时的景象。他选了一条她最爱的黑色长裙,一双黑色的皮鞋。但当他想要替她穿上鞋子的时候,却发现她的尸体已经肿胀不堪,脚指头,脚后跟被水涨满,用力一捏,就会溢出来。白空无法下手,还是工作人员代劳,硬生生给挤了进去。

    “三鞠躬。”

    几乎没有停顿,白空又弯下了腰,就在那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与母亲最后一次见面。很快她就会被推进后面的焚化炉里,在高温的焚烧下,变成一抔骨灰,这是通用的殡葬方式,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

    于是,他赶忙抬起头,想要把这重要的最后一面铭记下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的这具尸体同他最爱的人画上等号。在这个人的脸上,他看不到一点熟悉的东西,也没有书中所说的尊严,庄重,死后更显得神圣,有的只是一种令人不适的恐惧感,那是来自于死亡最原初的面貌。

    “礼毕。”

    司仪如释重负出了口气,匆匆开始收尾。

    外面大厅的喇叭又嗡嗡地响,门口的人流来回推挤。

    母亲的遗体被从后台推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熟练地把写着白青名字的挽联扯下,换上下一个人的。

    白空捧着遗像,缓缓走出了二号厅。他突然转过头去,不知怎的,竟有点想笑。

    追悼结束,白空婉拒了几个阿姨继续陪同的请求,一个人来到等待室等候。等待室里空无一人,白空随手找了一把椅子坐下,身前的圆桌上,摆着今日份的晚报,旁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长短不一的烟蒂。他颓然盯着天花板,试图放空大脑,什么也不去思考。但他做不到,眼前全是母亲那惨白的脸颊,那猪血似的嘴唇。

    他想象着,想象着,工作人员用力一推,母亲跌入了焚化炉之中,想象着,炉门关闭,炽热的火焰自四面八方冒出,温度瞬间升高,白烟滋生,内脏撑破,噼啪如哭号,油脂嘀嗒,尸体逐渐碳化,宛如一整块烧焦的石膏,松软着塌陷了下去,火光越烧越亮,最后就连骨头都化为灰烬……

    一个小时后,白空在大厅的窗口处接过一块红布,红布里裹着一个白瓷小罐。白空哆嗦了一下,罐子还微微发烫,轻的像是盒饼干。

    结束了,都结束了。

    他心想。

    白空回到家中,已是深夜,钥匙插进锁眼,顺时针扭动,房门开启,点点微尘在黑暗中魂灵般向上飞升。

    白空没有开灯,他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装着遗像和骨灰罐的背包被随手搁在茶几。

    厨房的窗还开着,锅里的饺子汤还没有倒掉,邻居家爆炒的声响和香味混合着冷风,一起吹刮了进来。

    白空却只是抿了抿嘴唇,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哭,把手指插进发根,撕扯着头发,嚎啕大哭,把所有的悲伤都释放出来,痛骂上天的不公。

    但他做不到,他感觉胸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正在堵着,堵得他发慌。他就是哭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白空紧了紧身上的外套,闭上眼睛,试图从回忆中攥取一点温暖。但无论如何回忆,母亲的形象都变得模糊而破碎,无法拼凑出一张完整的面庞。唯有她躺在二号厅时的模样,清晰得像是烙印铭刻。

    那惨白的脸颊,猪血似的嘴唇。

    “金币!金币!”

    “实现愿望!”

    她没有张开嘴,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

    白空猛地惊醒过来。他起身开灯,踉跄着走入母亲的卧室,趴在床底,在杂物之间翻找了几下,拖出了那只木箱。

    和记忆中的一样。

    红木箱子小巧玲珑,外层镶嵌着成套的机关齿轮,精致的榫卯结构使箱子严丝合缝,上下端详,竟是找不到丝毫缝隙。

    白空还记得自己五六岁的时候,好奇心发作,趁着母亲不在家,想要打开箱子,一探究竟,他光着屁股,用菜刀砍,往地上摔,用螺丝刀撬,但它纹丝不动。

    现在,曾经的阻碍已经消失不见。只是轻轻碰触,上方的齿轮自动运转,箱盖弹开,一团乳白色的厚重雾气随之飘散而出,越飘越高,被天花板稍一阻碍,又如同瀑布一般向下流淌,笼罩在白空的周身上下。

    白空顾不得查看箱子内部的情况,连忙跳起,左闪右躲,试图甩开白雾的纠缠,但雾气仿佛拥有灵智一般,跟随着他做出同样的举动,渐渐将其包裹,围绕着他缓缓转动。

    白空终于大起胆子,他伸出右手刚一接触,就赶忙撤回,但他所染指的部分,竟被瞬时拉伸,转化成了固体的状态,就像是一根融化的芝士棒。

    白空再度伸手试探,但转眼之间,雾气又重新回归了原本的状态,颜色变浅,慢慢摊开,消散,融化般消失不见,仿佛从不曾存在似的。

    白空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现象,他深吸口气,赶忙抓起箱子中的物件,跑回开阔的客厅。待呼吸渐渐平复,手掌摊开,掌心里是一片耀眼的金黄。

    那是枚十分古老的金币,厚薄不均,外沿磨损严重。金币的一面是个头戴礼帽,咧嘴大笑的精灵,反面则刻着未知的字符。

    “布鲁姆,布鲁姆……”

    白空回想起了母亲临终时叮嘱他的话语。

    金币,布鲁姆,念诵,他就会出现,实现你的愿望。

    “他就会出现。实现我的愿望。”

    白空咽了一大口唾沫,身后的窗帘因风而动。他颤抖着把金币放在大拇指盖上,用力向上弹起。

    “布鲁姆,布鲁姆,快快来到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