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魔毯巴士
穿过安检门,白空从传送带上拾起背包,顺着人流的方向,朝出口走去。
杂乱的脚步声在通道内碰撞回响,新闻之神又寄宿在一块超大的液晶屏幕里,继续播报。有个没有头颅的躯干站在通道边缘表演杂耍,他左手一搂,把地上平躺着的几个脑袋捧起,抛球一般掷向空中,脑袋在他的手里起起落落,互相碰撞,发出哎哎呀呀的叫骂声。
白空注意到躯干背后的墙壁上,潦草地涂着一行蓝字:
唯有科技之神可以拯救我们!
“科技之神?”
白空默念着,踏上上行的扶梯,头顶突然传来一股灼热。
他赶忙护住头皮,向上查看,只见顶部的空间燃烧着一片青紫色的火焰,火势凶猛,当中一个青铜锻造的炼丹炉颜色渐变,继而炸裂,一枚朱砂似的丹药从中生出,闪耀金光。
一行夸张的艺术字浮现出来:
神农制药,药品还是苦的好。
口中条件反射般生出津液,白空不禁想象起丹药的滋味来。扶梯升至尽头,出口处的光源明亮,白空抬手,稍作遮挡。
他走了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神明的城市。
刺目的阳光自高空冲刷而下,晃得人一时睁不开眼,当双眼逐渐适应了当前的亮度,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赫然出现在视野中央,它悬空航行,周边是栋栋高楼,网兜里的鱼虾满溢出来,挂着水草的铁锚被水手们向上拖拉,链条僵硬得发出响声。
吼——
一头深绿色的巨龙出现在船只上方,那形如镰刀的龙翼伸张到了极限,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
白空惊叹之际,又是一阵疾风呼啸而来,一个身穿连帽卫衣的少年脚踏飞剑,俯冲直下,剑锋擦着白空的鼻尖急速经过,又陡然冲入远方的楼群,不见了踪影,只在方才行经的地点,留下了若有若无的流动。
呼——
呼——
白空深呼吸一次,又深呼吸了第二次,便若无其事地来到临近的站台。
这再正常不过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
一辆辆魔毯巴士正在站台处紧凑排列,随着电铃的响动,进站,出站,井然有序。
和认知中的公交汽车结构相似,魔毯巴士分为上下两层,但没有轮子,金属的架构也被紫红色的魔毯取代。魔毯上绣着奇妙瑰丽的图形,在毫无外力作用的情况下,宛如波涛一般缓缓波动,就像是座会跳舞的魔法房子。
白空扫码上车,脚下的魔毯仍在不断波动,但行走起来,却异常平稳。一层已经坐满,没有多余的座位。在一头巨怪的目送下,他走上二层。
二层很是空旷,除了白空之外,只有三人就坐。最前排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对年轻的母子。
母亲的脸庞稚嫩,看起来甚至比白空还要小上几岁。她的皮肤顺滑光洁,宛如融化的可可。坚韧的黑色卷发垂落在肩头,映衬得脖颈更加精巧。只是那对乌黑的眸子里,透着一丝化不开的忧愁。
在她身旁,小男孩很是乖巧地抱着个米色手袋。他只有五六岁大小,但已经完美继承了母亲的一切特征——肤色,头发,就连眼睛中那抹哀愁也不例外。
白空走了两步,发觉后排那个鸟头人身的家伙正细细打量着自己。鸟人身材消瘦,套着一件深蓝色的MA-1夹克,尼龙布料上缀满了形状不一的口袋,他无视头顶‘禁止吸烟’的标识,双腿伸到前排的座椅上,惬意地吞云吐雾。
“尊敬的乘客朋友您好。欢迎您乘坐由‘新神联合’运营的7路公交车,本次行车的始发站为奥梅约坎,终点站为新神大厦……”
还没等白空选定座位,巴士突然发动。车体快速前进,陡然上升,几秒过后,方才那只绿龙的庞大身躯便挤满了车窗,这头古老而残暴的生灵,正用那琥珀色的竖瞳,压迫力十足地逼视着车厢内的小人,然后……打了个气味浓烈的饱嗝。
白空被惯性推动,向后跑去,来不及选择,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就近的一个座椅上。身旁就是那只不太友善的鸟人,他们之间只有一个过道相隔。
出于对车内吸烟的鄙夷和普瑞雅不要搭话的忠告,白空扭过头去,直至鸟人吸完烟,将半截烟头在椅背上按灭,二人都没发生任何交互。
而巴士的行进速度远比白空想象得还要快,窗外的景色模糊成一团,一股恶心感涌了上来,白空不得不闭上双眼,希望这种不适感能赶快消退。
“第一次坐魔毯巴士?”
鸟人转过头来搭话,漆黑的瞳孔像是个小点似的在眼白里溜溜地转儿。
“对。”白空半睁开眼,迟疑了一会,才说道,“速度有些快,我有点晕。”
“这还算快吗?”鸟人笑了一下,脸上柳叶状的栗色羽毛跟着抖动,“记得有一次,我跟人打赌,赌我能趴在不死鸟身上环绕城市一周,赌注是一千块。”
“为了这笔巨款,我用锁链把自己捆在不死鸟的背部上,密密麻麻缠了十几道儿。但它刚一起飞,我就知道自己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那感觉天旋地转,永生难忘……“
“但你可是只鸟呀。”
“没错。你现在知道那玩意快得有多离谱了吧?”
两人相视一笑。
“那结果呢?”
白空追问。
“结果?那还用说吗?那可是一千块,我怎么可能让它从指缝溜走?”鸟人得意地拍了拍大腿,“我坚持到了最后,食物的残渣,胃里的酸水吐得满身都是。平躺着下来的时候,我都怀疑,我是不是都把躯体从皮肤里给吐出来了,顺便说一句,后续的治疗费、营养费花了我一千五……”
二人又是一笑。
“弗莱,他们都叫我鸟人。”
鸟人递过一包烟,手腕一抖,两三根烟钻了出来。
“白空。白色的白,天空的空。”白空摆了摆手,“我不抽烟。”
“而且,在公共场合吸烟也是不对的。”
他补充道。
“公共道德?”弗莱哈哈大笑,“你一定是个中国人。”
“对。你知道我那儿?”
“当然,神明TV有一档节目,专门讲你们那边的事儿。二战了,核弹了,往血管里打消毒水了。不对,那好像不是中国……”弗莱摸摸下巴,“我想起来,你们那里是不是搞性别对立来着?”
“小部分人而已。”
白空尴尬地说。
“那你是个混血,还是个寻常人类?”
弗莱又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白空摇头,“从小到大,我都是和我母亲一起生活的,我对我的父亲一无所知。”
“典型的神明作风。提上裤子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可怜的女人和孩子自生自灭。”弗莱哼了一声,眼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前面那对母子身上,“你一个人来的?你母亲呢?”
“她已经不在了。”
白空顿了一下。
“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这几天我已经不知道陈述了多少次她的死讯了。”白空握住怀里的背包,骨灰坛子的轮廓被勾勒出来,“我来这就是为了让她复活的。”
“复活?”弗莱难以置信地说,“哥们,不是我想打击你,但是……”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噪音,高速运转的引擎声与死亡金属版本的《月亮之下》钢刀般相互绞杀,分贝极高,如同电锯切割耳膜,白空堵住双耳,趴在车窗上,一团模糊的残影从后方急速驶来。那是一台T字形的载具,形如弩箭,金属外壳上喷涂着两个殷红如血的繁体大字——地府。
“妈的。”弗莱大声叫骂,“今天的运气真是差到家了!是阴曹帮的那群杂种!”
“阴曹帮?”
白空的询问被枪声掩盖,载具的侧门敞开,一支长枪对准前方的车窗射击,玻璃轰然破碎,残片雨点一般洒落下来。
坐在最前面的母子来不及闪躲,女人下意识地用身子护住孩子,玻璃残渣落满了她的全身,划破衣衫,在她的背后割出了好几道口子。
白空向前蹬出一步,正准备上前查看母子的情况,却被一只手死死拉住。
“别他妈做傻事,过来。”
弗莱压低声音,硬拖着白空到座椅的后方躲藏。他刚想挣脱,却被弗莱一脚踹进了左侧的空当里。
“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给我闭嘴!”
鸟人藏身于右侧,他紧贴在前排座椅上,透过车座间的缝隙,观察前方的情况。
“你……”
白空喘了两口,他这才注意到,弗莱的背部平坦,毫无凸起,身为一只鸟,他竟然没有翅膀。
前方破碎的车窗上,刚掉下了几块残渣。一双黑色的皮靴伸了进来,接着是迷彩军裤包裹着的粗壮大腿,以及一颗硕大的白色马头。
“是马面。”弗莱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他的兄弟。”
马面跳入车厢,直起身来,高大的身形几乎与车顶相平,他一摆手,脑后的马鬃也跟着摇晃。
后续又跳入了五六个打手,这些亡命之徒嚼着口香糖,有说有笑,耍弄着手中的枪械,好像现在参与的不是杀人越货的罪恶勾当,而只是一场愉快的郊游。
“你们两个下去。控制住一层的乘客,把该做的事儿做了,等着我。”
马面发号施令时,脸庞不受控制地痉挛。他的脸上有一道巨大的伤疤,从左侧的额头一直延伸至右侧的嘴角,几乎把整张脸撕成两半。
两个打手点了点头,便掏出武器,一前一后,走下楼梯。片刻之后,下面的车厢传来了一阵惊叫。
“你知道你应该做些什么吧?”
在刺耳的尖叫声中,马面来到母子面前,厚重的皮靴把脚下的玻璃碎片踩成了粉末。他半蹲下来,可的怖大手捏住女人的下巴,就像在捏一颗易碎的果仁。
“我知道,我知道。”
马面的目光阴狠而冷酷,女人瑟瑟发抖,她手脚发颤,从儿子的手中夺过手袋,把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地上。
一个戴着鼻环的女性打手掏出事先备好的口袋,饥不择食地把所有物件扫入其中。但这还不够,她眼光一闪,一把扯下了女人脖颈上佩戴的项链。
“马面大人,求求您,放过我们吧。”
女人被拉倒,双膝跪地,脑袋重重地磕了下去。地上还散落着玻璃碎片,她的额头起落了几下,就被玻璃割伤,鲜血顺着鼻梁,流过嘴角,一直淌到了下巴上。
“对,就是这样。”
面对女人的哀嚎讨饶,马面庞大的身躯开始震颤,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鼻孔兴奋地扩张,手指宛如蚯蚓一般纠结扭曲。
“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是那样一幅表情?施虐狂?”
白空捂住嘴巴,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比方才超速时产生的不适还要强烈百倍。
“为了获得信仰。”弗莱的口气充满鄙夷,“像马面这样弱小的神灵,没办法通过正常的手段,获得凡人的供奉。就能通过暴力的手段,威逼,胁迫他人向自己求饶。求饶也是祈祷的一种,恐惧也能够带来信仰。”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白空极力平复自己暴涨的怒火。在暗处旁观这位可怜母亲哀嚎的同时,他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母亲的面貌与之替换。
“魔毯巴士都是自动运行的,现在正处在高空区域,大约七分钟后就会下落,抵达下一个站点,我们便可以逃之夭夭。”弗莱望了一眼车窗外,“但这可是难熬的七分钟……”
“只能说你的运气太差,要是你孤身一人遇见阴曹帮,这些杂种顶多就是朝你裆部狠踹两脚,接着把你洗劫一空也就算了,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他们一定会把你当作我的同谋,施加最残酷的手段。之前,我和阴曹帮有一点点小小的不愉快。”
“小小的?”
“血海深仇。”
“看样子,冲突是无法避免了。”
“嗯哼。但好在前面的那对母子能替我争取到不少的时间,马面对于获取信仰的仪式看得格外重,在此期间,他的打手会寸步不离地保护他。”弗莱说着敞开夹克,从内兜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容器,将几搓黑灰色的粉末和某种深绿色的液体滴入其中,“现在就要祈祷这对母子能多拖延一会了……”
白空默不作声,透过座椅的缝隙,继续观察,双拳也攥得越发紧了。
连续的磕头跪拜,已经让女人失去了全部的气力,她瘫倒在马面脚下,脸庞上布满了尚未凝结的血流,俊秀的前额上也印出了蛛网般凌乱的血印。
“你做得很好。”
马面悠悠地长出了口气,但他仍不满足,转过面孔,朝向了颤抖不已的孩童。
“该你了。”
马头的阴影瞬间将其笼罩。男孩抖得更厉害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无助得像是只待宰的小羊。
“向我求饶。”
马面声音沙哑。
小男孩浑身哆嗦,上牙下牙止不住地打颤,舌头僵硬,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说出。
“向我求饶。”
马面用两只大手夹住男孩的脸庞,把他拉离地面,强迫他与之对视。
铜铃大小的马眼中布满了血丝。
细弱的瞳子里盈满了泪水。
恐惧到达了极限,男孩的下腹猛地痉挛,裆部鼓胀了一下,便潮湿起来,裤脚随即流出了一滩黄色的液体。他失禁了。
“马面大人,求您了。求您了,他还只是个孩子。”
女人匍匐在地,苦苦哀求。
“闭嘴!”
鼻环女飞起就是一巴掌,女人被扇飞出去,她的脸颊随即肿胀。但她不肯放弃,又挣扎着起身,打手发怒,拽着她的头发,把她狠狠摔在座椅上。女人无力地扑倒在地,像是条死鱼似的爬不起来了。
“妈的。”
白空用牙齿咬住嘴唇,以疼痛压抑心头的怒火,拳头持久地紧握,使指甲盖深入掌心的软肉,印出了一排月牙状的凹痕。他突然想起母亲的话来——你会面临无数的抉择,你所能做的,就只有遵从本心,做那件如果不做,就会抱憾终身的事。
三思,然后竭尽全力。
“马面他有多强?他有没有什么特殊能力?”
白空问道。
“你说什么?”
弗莱一愣。
“是绝无对抗的可能,被瞬间秒杀的那种?还是可以有一战之力的那种。”
“后者。他是个神明,但是最弱小的神明。至于特殊能力,我印象里都是与十八层地狱相关的法术,我记不清楚了,但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十八层地狱都是什么来着?”白空思量着把背包塞入座位下方的空间里。
“既然我们已经别无选择,又为什么不先发制人,占据主动呢?”他冷静地说。
“有意思,有意思。我有点喜欢你了。而且那对母子也确实拖不到七分钟,马面那薄弱的感知力已经快要蔓延过来了。但你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
“回答得好,接着。”弗莱说着从口袋掏出了一把纯银、刻着咒文的左轮枪丢了过来。
“我不会用枪。”
白空瞪大了眼睛。
“你是在开玩笑,对吧?”
白空严肃的表情,让弗莱呆若木鸡:
“那你打算怎么办?赤手空拳地冲出去,然后被打成筛子?我可告诉你,他们手上的枪械击发出的可都是由神力驱动的高能射线,威力跟岩浆差不了多少。”
“近距离中上一发,你就可以亲眼看着自己的内脏像是奶酪一样融化了。”
武器。
我需要武器。
白空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与此同时,手指的根部隐隐传来一股紧实的拘束感。
“你的手上……”
弗莱张大鸟嘴。
“怎么了?”
白空低下头,发现外套的口袋中飘散出了一股厚重的白色雾气。
他认得这东西。正是他打开母亲遗留的箱子时,逸散而出的气体。那时,它轻飘飘的,毫无征兆地便消失不见了。现在,在这样的场合,竟又重新出现了。
这是一个信号。
雾气顺着手臂,一直流淌,在他的十指上缓缓凝固,定型,转眼间,竟形成了一副坚实闪亮的乳白色指虎。
这时,马面的耳朵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他面露不快之色,大手一挥。鼻环女岔开双腿,跨过女人的身体,举枪靠近过来。
“他们来了。下面是最后一步了。”弗莱说,“脑袋往左边转一下,把脖子漏出来。”
“什么?”
下一秒钟,强烈的烧灼感自脖颈的一点炸开。白空扭头一看,一支注射器从皮肤中缓缓抽离,针尖中还依稀可见某种粘稠的深红色液体正在燃烧。
“火蜥蜴药水,战前必备的药剂,可以大幅度提升你的速度,力量,反应。不良反应嘛,可以忽略不计……”
弗莱说着也将同样的针剂打进了体内。
“七分钟是吧?”
没有时间去理会了,三个打手已经来到了车厢中段,枪管中的晶体正在发光,马面将男孩丢向一旁,健硕的肌肉又膨大了几分,母子二人终于依偎在了一起。白空深吸口气,躯干绷紧,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燃烧,凶暴的战意接管了中枢神经……
“准备好了吗?开始。”
弗莱狡黠一笑,他取出方才配置的细长容器,按下了侧边的按钮,顺着地面丢了过去。
刺激性的浓烟立刻生成,整个车厢被灰暗笼罩。
短促的枪声和咒骂同时响起。
不知是谁扣动了扳机。
紧绷的弦被瞬间触发,全不管弗莱身处何处,白空只是凭借本能行事,他快步上前,借助烟雾的掩护,在宽大的车厢内不间断地移动,试图先行锁定敌人的方位。
但周边的能见度太低,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浓烟中现出了一点金属的光亮。
是打手的鼻环!
瞳孔张大,白空箭步上前,不知是药水的增幅,还是生死关头的潜能爆发。他的速度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快。左手握拳,全力轰击,随着一声碎裂的声响,打手的鼻子断成了好几截。
他立刻搂住对方的后脑,向下压迫,右膝猛然上提。她仰面倒地,枪也滑落到一边。
白空转过身去,马面高大的身影在浓烟中若隐若现。他扬起头颅,伸出两根指头,挑衅似的往回勾了勾:
“喂,马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