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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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重逢

    “那天下午在病房的时候,青芙同我讲,她为有你这么个懂事、孝顺、又能干的女儿感到骄傲。她说你是这个世上最懂她,也最体谅她的人,她真的十分高兴,这辈子能与你有这样一段缘分,做这一世的母女。”吴永和柔声说道。

    顾笑捂着脸,这一刻感受到了一股极其沉厚的悲意,一点点的笼罩住她。终于,哭声又一阵阵的此起彼伏,她的肩膀时而抽搐着,那种悲哀不是能用言语去形容的了。

    这一刻,她需要的是一个独处的空间与尊重。澜澜、李烈,还有吴永和与顾笑丈夫等人,都悄然退出了办公室的门外。

    “这是之前收拾病房的时候,护士给我们的。我想,或许转交给你更合适。”顾笑的丈夫出了门外之后,突然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了吴永和。

    吴永和从顾笑丈夫手里接过一双没有绣完的黑色绒面的鞋子,鞋子的尺寸是四十一码,放在手里吴永和便知道,这一定正好合他的脚。

    他有许多年没有见过青芙的绣活了,原本贴身的那件衣物已经葬身海底,指尖一触碰到这绒布鞋面上,窝在心头的那些苦凉滋味又一齐袭上了心头。

    鞋子里面还有一双鞋垫,上面是青芙亲手描绘的花样。左边的鞋垫是一朵盛开的芙蓉花,墨绿色的叶子映衬在花下,显得格外娇翠。上头的绣工十分平整,配色也很合适,整个放在鞋子里头倒是没有半点艳俗,还带着几分大气。

    右边的鞋店里是一束菊花,金色的花丝条条分明,蜷缩中带着几分欲要延伸开的蓬勃气息。比之左边的芙蓉花,又多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这就是青芙做的绣活了,这个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东西,再也没有人能做的比她更好的了。

    吴永和这般想着,将脸轻轻偎贴在鞋面上,那些黑绒一点点的,冰冰凉凉的渗透到他身体的每一处角落里。

    恍恍惚惚,疏疏落落,一阵朦胧的光影中,他好像又看到了人民医院,还有医院病房中的栏窗。

    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正是申城人民医院最热闹的时间。门口停满了各色私家车,出租车。医院的大门进进出出的人颇多,有人脑袋上包了厚厚一层绷带,有人拄着拐杖走路一拐一拐的。

    也有一些是孩子脑门上贴着退热贴,又或者是浑身上下什么东西都没捆扎的,但脸上总是写满了各种因为疾病受伤带来的苦痛,哼哼唧唧的由人搀扶着进了医院。

    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口的时候,吴永和探出头去,看了眼正门外面挂着的牌匾,下意识地低头扣好身上衣服的扣子,抚平了边角上的褶皱,这才缓缓下了车。

    医院里头比外面要闷热一些,才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子刺鼻的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偶尔的,走道上也会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股子痰盂里的腥臭味道。

    诊室里孩子吊盐水的啼哭声,各色病人的呻吟还有病床滚轮滑过的声响。“嗡嗡嗡”的声音充斥在吴永和的耳朵里,看着走廊上坐着的一排排病人,他们全都在等待着叫号。

    好不容易挤过人堆,穿出了看诊大楼,下了电梯便是一路直接通往住院部的幽静小道。小道两旁的那排梧桐树,树叶都焦黄落了一地,在冷风中瑟瑟滚动着。

    时而有穿着深蓝、黑色、咖啡色外套的探病访客从楼里进出着,各自带着一份冬季的冷清和自如来。

    然而越是靠近住院部,吴永和的心就越是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知道一会到底能不能真的见到青芙。

    彼时病房内,青芙倚靠在病床的靠枕上、她的手上打着点滴,从身上延伸出来细细密密的电线线路,连接到了一旁“滴…….滴……..”响着的心电监护仪上。

    吴永和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窗遥遥望着屋内的情形。他的鼻子几乎完全贴在玻璃窗上了,发现了那个熟悉的,朝思暮想着的背影,他的心猛地漏跳了半拍。

    他轻轻旋转了下病房的把手,缓缓走了进去。整整几十年了,两个人兜兜转转,在这人世间经历了多少沧桑变幻?

    吴永和一面感慨着,一面在床畔的椅子上坐下。一旁的铁柜上放着一只花瓶,里头插着一束饱满的龙须菊,还带着新鲜的水珠,开的是这样生动又富有韵律。

    似是听到了动静,青芙微微蹙起了眉头,徐徐转过身来。床头灯有些刺眼,她下意识搓了搓眼睛,而后勉强撑开了眼皮。

    这个时候,她的眼珠子里慢慢出现了一个满头灰白头发的倒影。她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那种独属于他皮肤里发出的温暖。就像是两个人共同走过的钟楼下的草坪,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还带了些许青草的泥香味。

    “青芙……我回来了。”吴永和颤着皱巴的手,轻轻抚触着青芙的脸。就如当初两人在戏台后头的化妆间那般,抚触的极其柔软,又带着些许男性的力度。

    起初青芙蠕动着嘴唇,她只是痴痴地望着吴永和,许久都说不出话来。而后她心底潜藏已久的那股子疼痛,便一点点从心尖上蔓延开来。就像绣花的细针一样,反反复复扎着她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躯壳。

    她竭力深吸了口气,把自己隐藏在吴永和的影子下,担心这一切不过是在梦中。可是瞳孔里映射的那个人,是那样的鲜活。从他鼻子里喷出的温热呼吸,他温柔的话语,那长满了茧子的磨砺手心,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真实。

    青芙的眼角一阵阵的膨胀着,热泪顺着面颊直往下淌。这世间的人,总是那么容易就擦肩而过。时间磨平了一切青春和岁月,甚至是可能一觉睡醒,许多事情便已经被不经意忘却,从此不复存在。

    可是他并未有什么变化,似乎永远都定格在了分别那日的码头上。此刻青芙的眼里,他的眉眼还是一样狭长,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

    他一张嘴就是一口齐整的雪白牙齿,唯有那一身原本光洁的皮肤,经着岁月的沉淀已经变得十分黝黑粗糙。

    命运将这对恋人生生分离拆散,隔着整个中国南海,将两个人各自撇到了生活的昏沉角落里。

    原本青芙认为病入膏肓或许是一种解脱,甚至于一想到能早些下黄泉与吴永和团聚的时候,她都觉得有几分欣慰来。

    可是此时此刻,命运却又把活生生的吴永和一把推到了她的眼前。她盼着、望着,等了一辈子都无望的人,突然就这么回来了……

    一切显得是如此的荒诞,简直像是孩童仓促之间玩闹的一场恶作剧。

    她该如何面对他?又当如何面对自己?

    “我老了是么?”青芙抖动着喉咙,气息微弱地说道。

    吴永和将她鬓边的碎发刮到耳后,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青芙并没有见老,她的头发还十分的乌光水滑,只是里间点缀了一星半点的白发,却丝毫不影响她皎洁的气质。

    只是从前她总是一头长发披在肩头,如今已经换了一头中分的短发了。略略水肿的面庞看起来十分的疲惫,但是身上的红色线衫套着,倒是显得有几分年轻,岁月可以打败所有人,但是打不败永和心中的那个盈盈浅笑的青芙。

    吴永和知道青芙也在打量他,一面将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一面笑说:“你是一点不见老的,倒是我,一头的白发都成糟老头子了。”

    “你要喝水么?我给你倒一些好不好?”吴永和十分自然的从地面上拿起一个绿色塑料壳的热水壶,把茶杯的热水给满上。

    青芙摇了摇头:“胃里不太舒服,不想喝呢,喝多了怕是要吐的。”

    “那要不我去找点白糖过来,给你加在水里当糖水喝好不好?”吴永和顿了顿说道。

    青芙撇过脸去,用袖子去揩眼睛,喉音里满是哽咽,却仍强忍欢笑道:“你呀,这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呢。这年头老百姓日子好过了,哪还有人喜欢喝糖水的?戒糖少盐,那才是老年人饮食上的健康习惯呢。”

    吴永和轻轻将青芙的肩膀揽过来:“青芙,我回来了…….我不知道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也不知道你想不想听我说话。只是……..”

    青芙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永和,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我受够了这里面的药水味,也受够了这一片白茫茫的房间。真的不想再住在这里了,你带我出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