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坐在殡仪车后座上，眼睛瞅着汽车后视镜里的司机，又用眼角余光看了眼闭眼休息的朱倩，缓缓吐了口气出来。

    今天他这是临时被叫去乡下拉大体，据说是夜里去世的老人，家里头也联系不到车子去送。家属万般无奈之下，就只能哭哭啼啼求助于殡仪馆。

    朱倩是个直肠子的，事情还没过脑，二话不说就把事情应了下来。只是临到上车又想起来，今天帮工的人请假了，这单位缺人呀。

    她一拍脑袋，直接跑火化间去，不由分说就拉上王建国一块上了车。哪儿缺人，哪儿需要人，就都由王建国顶上。本职锅炉工的王建国，在殡仪馆就像个万花油，哪儿需要就往哪儿抹，百试百灵。

    乍一看他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又略略有些驼背，在殡仪馆里好像不太起眼。可这殡仪馆里头上上下下的事儿，小到接待礼仪，大到上阵给大体清洗、修容、化妆，就没有一样是他不会的。

    因而这单位里的人茶前饭后经常打趣说，殡仪馆可以少了曾馆长，但绝对不能少了老王。有老王在的地方，那才叫一个安心有保障呢。

    雪后的乡村公路，愈发显得有几分颓废。灰灰黑黑的路面上带着几分泥，殡仪车挣扎在路面上，颠簸了一路。

    朱倩倒是有随时随地睡觉的本事，老王就不行了。昨儿个加班到夜里，在单位宿舍没休息好，拢共只睡了四个小时不到。这会只觉得脑袋发沉、发昏，被车子震得连带着早上急急忙忙喝下的淡豆浆混杂着酸水想要吐出来了。

    雪水融化之后，带出来田间小路两旁的沙石。车子一碾过去，那些沙石就跟着卷一路。王建国盯着窗外已经龟裂的路面，想着那些想逃高速收费站的大货车，一准都是从这里开过去的，要不然这新建了没几年的柏油马路，也不至于凹凹凸凸成这个样子。

    司机一路转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着王建国，轻笑了一声：“郊区的路就这德行，修多好都没用。那运沙车一碾过去，直接就给压坏喽。”

    “这种事情就是惯的，见着一个就得举报一个。罚款罚一通，知道肉疼了，下次也就不敢了。那不还得老老实实的走收费站过，该交的他总得交不是。”王建国说道：“再说你这车子上面滚过去，就不怕它散架了哟？算算上次单位换车子，该是七八年前了吧？”

    司机的脑袋粗圆地裹在衣服里，看王建国说起这个，砸吧着嘴道：“哪只呀，你怕是都忘了，这车子买进来的时候本来就是二手的了。原来的公里数算下来，我看能撑到明年年底都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听说最近单位效益差了，我看换新车这事儿呀，也不晓得要猴年马月了。”

    王建国鼻子嗅了嗅，皮子坐垫开了裂，从里头透出来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那股子陈旧腐朽的气息，再加上车子清洗了多少遍都洗不掉的血腥味或者尸臭的味道。还有司机画蛇添足摆在方向胖旁边的两元店的汽车香袋，那味道混杂在一块可想而知，有多刺激鼻子了。

    司机跟王建国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有顾忌。他晓得老王是个老好人，绝对不会在老板跟前捅娄子，更不会跟他计较。朱倩呢，这会闷头大睡，只要没到目的地就绝对不可能醒过来。

    “我前些天听门卫讲，咱们这些跑一线的员工，可能涨工资呢。要我说，这车子不换没什么，工资不涨才是真要老命了。我家老婆天天埋怨，这开个破车子也没挣几个钱，早出晚归三班倒，都不知道干嘛要做这份工作。”司机一面嘀咕着，一面通过汽车后视镜观察着老王的神情。

    王建国不以为然：“说涨工资说了好几年了，也没见真的涨几块钱。你都说了，单位效益不好，能按时发工资都已经谢天谢地了。门卫那就是听人瞎扯的呢，你听他的话能有几个准头？不过…….你老婆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咱们这些个工作，那就叫一个苦累。你说你这开车技术也不赖，倒是也在咱们单位蹲得住呢，就没想过跳槽走啊？”

    司机显然没想到，老王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从来都是他一个人念念叨叨在前头开车说个没完，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提起话头来。”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我这要学历没学历，要本事没本事的，就只会开车而已。你说外头承包个城际车开短途吧，也不是不可以。工资嘛，肯定比现在是要高一些的，就是这每天跟活人打交道太累了。”

    “你应该听过的吧，老话说得好呀，这活人有时候可比死人可怕呢。咱们现在这单位吧，说起来许多人听了心里头怪怕的，但是工作简单呀。我这就每天城里头开开车，搬上搬下也就完事了。下班了喝个酒，吃个肉，那还是有奔头的。”

    “不过说到这个，倒是你呀，我看你都住单位宿舍呢？不是说你老婆孩子也在城里么？逢年过节的时候，怎么从来都没见你回家过？我要是老板看你工作这态度，真要涨工资啊，头一个那就得想到你老王。”

    荤素搭配，嘲讽了自己一顿，又结结实实说了会话，这会司机心里头别提有多畅快了。

    为什么不回家…….

    司机随意提起的话，听在老王心里头却是翻滚着五味杂陈。他觉得心里头一阵松，一阵紧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去说。

    在申城，他是一个有家的人。有妻子，有孩子，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是他却常年住在单位的宿舍里头，上一次在家住，好像已经是好多年前的旧事了。

    有家不能回，这是王建国心里头最深的一道伤痕。

    “砰”的一声，车子突然发出了一声震动声，将王建国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中。

    酣睡的朱倩也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这是怎么了？是到了么？”

    司机赶忙下车，前前后后看了一圈，这个时候就看到，汽车挡板前面撞倒了一只黄色的土狗。车子实在太破了，稍微撞到点东西，震感都十分明显，还真有散架子的风险。

    “这小东西，还真算命大呀。我刚才要是加速冲过去，可不就成肉泥了？”司机蹲下身来，看了眼汽车挡板，好在撞的就出了个坑，修修补补还能撑一阵呢。

    王建国下了车子，走近前去看了眼。刚才这么大的冲击力，没想到这土狗竟然还活着。它就那么可怜巴巴的吐着舌头躺在车子底下，腹部似乎是因为受到了撞击，这会正起起伏伏地抖动着。

    土狗的眼睛里万分惊恐，它生怕王建国走过来，是要给它再施以致命的一击。因而它的目光里，惊恐之余还多了一份祈求。

    它是想要活下来的，狗是有灵性的动物，在面对死亡与疼痛的时候，这也是它的敌意反应。不管是动物还是人，这都是本能。

    “这狗活不成的，看他都撞成什么样了？就算送到兽医那里，八成也好不了的。”司机看了眼狗的伤势，依照自己的经验迅速做出了判断。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应该带走它，给它一个体面的死法。总好过在这荒郊野岭的，最后死无全尸，被其他动物分食掉，那才是真的惨。我们能送人走最后一程，那狗也应该送一送的。”王建国顿了顿，还是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他不可能见死不救，不管这狗。

    最后是朱倩揉着脑袋，下来做了个决断。她打开了随身的行李箱，而后从里面找到了一条薄毯子，又把汽车后座的位置给移开，空出一块地方来。

    毯子铺平在车厢里，王建国抱起狗放在上头。狗在他的怀里扑腾了一会，似乎没有明白自己在经历着什么，只是求生的本能让它选择了挣扎。

    三人一狗，汽车发动机很快又重新轰鸣了起来，接连蹦过几个大坑之后，车子终于驶向了一条还算过得去的乡间新路。

    “这种野狗外头实在太多了，每天车子撞死的，被人逮了送狗肉馆的，又或者莫名其妙吃了老鼠药死掉的，真是数也数不清喽。咱们把它带回去，它要是万一不行了，还有个善终。这狗可算是有福气了，遇着了咱们。”司机絮絮叨叨的说着，不时瞥了眼镜子里的王建国。

    说起来王建国做锅炉工的，手里送走的逝者是十根手指头也掰不清的。一般人要是见多了这种场面，多半也就麻木了。可是没想到，王建国看着这么粗糙的一个老头子，竟然对一条狗有这样柔情的一面，这多少让司机觉得有些意外。

    朱倩继续闭眼打瞌睡养精神，王建国则把脸别向窗外，他不想这个时候再过多去讨论这件事情。司机话里话外的，无疑是早早就给这狗判了死刑的。王建国却并不这样想，他看着小家伙眼里的光亮，总觉得还是有希望的。

    车窗外，寒冬过后的细微暖意催生了一片片的田间绿芽。那些光秃秃的树杆虽然看起来还是那般不起眼，甚至是有些丑陋，但王建国知道，等开了春，这里一定将会充满着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