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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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勿相忘

    凌晨,殡仪馆的中巴车徐徐绕过市区的十字路口,偶尔刹车的震动带了一股沉闷又缓钝的节奏。

    小女仰头靠在汽车靠垫上,朦朦胧胧的好像在梦中一样。迷迷糊糊之间,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又一阵泛起的声响,慢慢盈满了耳朵,脑子里紧跟着嗡嗡作响。

    即便现在是黎明之前,天色还未亮,但是申城这座城市似乎早已经重新恢复了活力,这是一座日夜都不停歇,更不知疲倦的城市。

    上早班的早餐店店员,轮班的医院护士,学校的保安,菜市场的送货车和商贩等等,每个人都在这座城市的凌晨吐露着属于自己的空气。

    有人昂扬的仰着头,一路骑着一辆小破自行车,哼着小调经过车窗外;有人大声咳嗽着,紧跟着“哈呸”一声吐了痰在地上;还有人扯着嗓子打着电话,叮嘱着孩子早上上学的事项。

    车子嘎然停在了殡仪馆的停车位上,车门打开的刹那一阵风掠进车子里,发出好似呜咽一般的悲鸣声。

    小女倏地睁开眼眸,看着空旷一片的停车场,不得不重新面对这个已经失去了耀祖的世界。

    路边的草上沾满了露水,脚踩下去的瞬间会跟着跌落下来。春花好像也能被脚步声给惊扰一般,紧跟着扑簌落进了尘埃里。

    早已经不是冬雪压枝头的时候了,可是路上偶尔想起的树枝折断的声响,也会让人觉得心惊肉跳,好像随时会掉进深渊里。

    走到殡仪馆大楼的刹那,小女心底里的那股子一直压抑着的悲伤和绝望,又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朱倩陪着小女上楼,不时用眼角余光瞥着她的动静。从医院拉逝者出来,按理说哭哭啼啼、愁眉不展那都是常态,而像小女这样一言不发,一路上始终沉默着的,真当是让她觉得有些许诧异。

    朱倩晓得眼前的蓝小女并不是简单的在接待室就可以聊完流程的,或许她需要的是更多的隐私空间去适应这一段变故。

    敲开办公室大门的时候,澜澜已经在里面恭候了。朱倩朝着澜澜比划了个手势,而后轻手轻脚将门给带上。

    彼时,小女抬起头来看着这办公室,在灯光照射下投下了一抹抹的阴影。那些阴影一块块的交叠在一处,乍一看像是梅雨天时节发霉的墙壁似的——有些是发白的,有些是发黑的,掩饰不住的都是一块块的污秽。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起乡下那个简陋家里的厨房。水泥草草砌成的一块空间,连块瓷砖都没有贴过,灶上的铁锅就那么直接搁在圆坑上。碗橱是别人家用剩下缺角的,还有两张开裂的塑料椅,整个墙壁上都是熏得发黑的烟渍,狭小的厨房里头转个身都显得十分吃力。

    耀祖在采石场得病之前曾经说过,只要赚到钱就率先把厨房给收拾起来,要给小女一片敞亮的新天地。那个时候生活还是充满了希望的,小女也总是相信耀祖说个说话算数的人。

    而这会,在小女生命当中那个曾经高举着火把在她身前遮风挡雨,那个总是在不经意间温暖着她的丈夫,已经彻底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人是渴望交流的,就算是刚出生还不会说话的婴儿,也会用哭声去强烈表达自己的情感。倘若说一段时间的寂静无声是一种冷静的话,那么当安静的时间超过一定心理阀值之后,将会变成一种对情感前所未有的渴望与期盼。

    小女望着那面墙,突然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哭了起来,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表达彼时她心中的悲苦,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跟婆婆还有儿子解释耀祖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先前村里的干部们也好,医生和护士们也罢,所有人都安慰着未来的路还很长,要她不要伤心过度伤了身子。可是此时此刻,她又如何能够不伤心,不悲泣呢?

    澜澜绞了温热的毛巾递过去,小女迟疑了一会,还是接过毛巾掩着脸,颤粟着哽咽了两声。过了好一会,也许是哭累了,哭声渐渐停止。

    “真是对不住,为了帮我丈夫治病,之前来申城的人民医院好几趟,早就把家里的钱给花光了。要不是之前村里的几个干部帮我们去县里和市里要了一些补助下来,可能都撑不了这么久呢。听说这里的殡仪馆火化分好几档子钱,我一个村里人也不懂怎么选,你们就帮帮忙,给我弄最便宜的那档就行了。”小女深吸了口气,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她竭力使得自己的思绪,从每日为耀祖担惊受怕的日子里跳脱出来。窗帘漂浮起来的簌簌声响,好似将人给硬生生的掰扯成了两个世界。

    徐徐垂下头的瞬间,她分明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小女知道,这一辈子她都得要一个人继续这样孤孤单单的生活下去了。

    澜澜在一旁瞧着,心下跟着暗暗叹息了一声。方才小女说话的口气她听得出来,实则每个字里都透着无奈和凝重。

    “我们的确是有不同的配套可供家属选择,所谓丰俭由人,费用方面你也不会太担心了。到时候真不成,我们这里还可以申请个减免补助。”澜澜轻声说道:“不过……你的手好像受伤了?”

    小女下意识的按住手藏到了身后,默默盯着澜澜看。她的眼中有诧异,也有些许说不清楚的窘迫:“没有……没关系。”

    澜澜立刻起身去柜子里拿药箱,作为一名殡仪师,办公室里的酒精、棉片、纱布一类的东西都是常备着的。更何况经过长年累月的工作经验累积,一些基本的急救常识和伤口处理方式她都了然于心。

    “真的没关系,对不住啊,我真是太笨了…….”小女紧张的撺紧手心,连声说道。

    澜澜凝视着小女的脸,明明她的手心都被自己抠破皮了,可是她还不知疼痛一般,任由手里的血漫溢开来。

    想来多半是突然遭遇变故,小女心中的悲伤与苦闷太甚,又不懂怎么去合理排遣,也就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舒缓紧张的心绪了。

    “别紧张,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女人,没有别人在呢。”澜澜轻声细语宽慰道。

    这话好像有魔力一般,小女听后脸上紧绷着的肌肉瞬间便放松了下来。澜澜轻柔地捻了棉花沾了酒精,一点点的帮小女擦拭着手心上的伤口。然后又涂抹了一些消炎的药膏,再用纱布细细包裹上,最后用医用胶带给绑定。

    小女偏过头,不停地扭动着脖颈,显然伤口很疼。她龇牙咧嘴的忍着,身上肌肉起了一阵轻微的痉挛。

    “从前耀祖在世的时候,最怕麻烦别人,欠人家人情了。他要是知道我在这里麻烦你,还不知道要怎么唠叨呢。”小女喃喃自言这,脸上浮现了一抹自嘲又凄凉的笑。

    彼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澜澜起身去开门,却见是李烈站在门口。

    澜澜略略觉得诧异,想着这臭小子不是成天嚷嚷着要休息么?好不容易给他争取了个休假,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作为实习生,李烈本来是没有休假时间的,只有正式入职之后,才可能每个月有四五天的假期可调配。

    但是作为殡仪主手,澜澜还需要考虑到实际情况,想着李烈跟着忙前跑后的瞎折腾了这么些日子,可不能还没熬出实习期就把人给吓跑了。

    李烈虽然有时候傻里傻气的,但是工作的时候还是有个认真的态度在的。澜澜琢磨着,等到李烈实习期结束转正,她就要把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往后说出去他是她副手,也不至于太丢人。

    因而在李烈提出需要休假的时候,澜澜几乎都没多想就把事情给应承了下来。为这事她跑馆长办公室跑了不知道多少趟,磨了不少嘴皮子。总算是还有几分薄面在,没想到着休假的事情还真给她办下来了。

    “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李烈扬了扬眉梢:“我回去琢磨着这里事情多,缺了我这个能干的副手,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所以就还是提早结束休假回来办帮忙。”

    李烈带的几个博士生需要准备毕业设计,他得赶回申大手把手指导学生完成论文,因而着才找了个借口想要几天时间休假。

    原来他认定叶澜澜有些难缠,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只怕是跟她提起这事儿,怕是还得吞炸药似的挨训呢。

    令他没有料到的是,澜澜这一次竟然满口就把事情给应了下来,丝毫责怪的意思都没有。事情进展太过顺利,反倒让李烈心下总嘀咕着有点不太对劲。

    等回到申大去,指导学生差不多了,他原本打算要单独跟殡仪馆的馆长谈一谈,想着这些时日资料收集的也差不多了,可以提早结束他伪装实习生的日子,好好回归申大继续做他的学术了。

    可是一旦起了辞职的念头,不知道为什么,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鬼使神差的总觉得好像担了什么心事似的,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

    李烈从来不是一个会为无谓问题去纠结的人,做学术要的就是一个判断力和执行力。既然心里放心不下殡仪馆那边的事情,他干脆直接提早结束休假,回去继续“实习”工作得了。反正一手的资料不嫌多,继续看看说不准还有什么新发现呢。

    澜澜见李烈说的折磨直接,难免跟着低头清了清嗓子,又有些不自在的侧过头去抿了抿鬓边的碎发。

    嚯,真是活见鬼了,她在想什么,李烈怎么会知道?而且这个臭小子,还真是脸皮厚呢,之前那个腼腆劲八成就是装出来的。

    竟然好意思说自己能干?一进仪容整理间,就先忙着吐个十回八回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呢……

    “不要以为你卖乖就可以减轻工作量,该你上场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手软的。”澜澜嘀咕了一声,而后朝着李烈使了个眼色:“你去收拾下东西,一会家属要过来了。”

    “放心吧,都准备好了。朱倩和老王那边也一切就绪,就等你们了。”李烈一面说,一面进门跟小女略略躬身打了个招呼。

    小女忙抬手抹了抹眼角,沙着嗓子道:“看我这闹的,差点耽误大事了,咱们赶紧走吧。”

    在入殓仪式开始之前,澜澜请小女暂时回避,打算先对宋耀祖的大体进行一些特殊的处理。

    因为死前饱受疾病折磨,宋耀祖的嘴已经许久没有合拢过了。因而从拔掉气管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送到殡仪馆的时候,他的嘴巴都是保持着一种张开的状态。

    人在去世之后,脸上的肌肉就会变得僵硬,因而用手将逝者的嘴给合上是很难办到的。

    李烈看澜澜盯着大体半晌没有动静,禁不住小声道:“怎么?你还会有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时候啊?”

    澜澜瞥了眼李烈,淡声道:“你去拿S曲线针和缝合线过来。”

    “啊?”李烈诧异道:“你难道要把嘴巴强行缝合起来啊?看大体的状况,怕是不容易呢。”

    在这些日子的观察以来,李烈发现一般只有遇到严重车祸的大体,需要剖开后背矫正脊椎的时候,澜澜才有可能用到医用针线。

    而S曲线针一般只是束之高阁躺在盒子里,自从他来殡仪馆实习之后,从来都没见澜澜用过,还以为就只是一枚摆设用的备用针罢了。

    因而这会澜澜提出要使用S曲线针的时候,李烈在诧异之余还有不解的疑惑。按理说澜澜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殡仪师不会不知道,逝者在去世之后,大体的肌肤会随着身体器官衰竭而逐渐变得僵硬。

    这个时候,若是用针线强行把嘴巴缝上,不仅仅拉扯的痕迹会很明显,稍有不慎嘴巴也很可能会被针给刺穿拉破,恐怕家属也很难接受这样的处理方式。

    “怎么?你不信我能处理好这事?”澜澜有些听不下去了,她抬起头来瞥了眼李烈,有些赌气的口吻反问道。

    李烈这家伙,身上是有股子聪明劲在的。不管教他什么,他几乎只要是听上一遍,就一定能学个八九不离十,甚至还能加上一些属于自己的独特想法来操作。

    但是一旦遇到一些特殊情况,不知为什么,他又难免有些掉书袋子,多少带点迂腐气来。这两种矛盾的特质一旦结合在一块,难免让澜澜感慨人类作为一种智慧生物的样本多样性来。

    李烈被澜澜的目光逼视的直低下头去:“我不是这意思,我是……”

    “我我我……我什么我?你拿着剪刀,一会等我把细活干好了,你来打结剪线收尾。”澜澜不由分说的就把医用剪刀塞到李烈手里:“看仔细了,这可是独门绝活,就算是在外面交学费都不一定学得到的。算你小子走运,这回是被你赚到了,睁大眼睛看仔细喽。”

    李烈疑惑的看了眼手里的剪刀,又看了看澜澜,心里头总有股想要反驳欲望,但是话到嘴边又有些不知所谓。

    在美国上学的时候,他曾经引以为豪的逻辑和思辨能力,此刻在叶澜澜的面前似乎溃不成军。

    澜澜跟他过往所接触过的人很不一样——古灵精怪、飘飘忽忽的,好像总让人摸不着头绪。这回算是遇上对手了,平日里说话头头是道的李烈,此刻也就只得像个学生一样,安安静静的站在边上看着澜澜做事。

    “我们现在要做的其实就是让大体的颚骨抬高。你看,大S曲线针可以从鼻孔穿入,然后绕过膈膜,一路向下找到他的舌头系带。”澜澜一面说,一面抬起胳膊摇了摇手,示意李烈近身上前:“你来试一下,把缝合线的两端给拉到一块。”

    李烈伫立片刻,好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澜澜催促了几声,他才如梦初醒,竭力用轻柔地腕部力量去拉住缝合线。

    在澜澜事无巨细的指点之下,他慢慢的将宋耀祖的下巴给收紧了,嘴巴的状态也便保持成了自然的闭合状态。

    “因为有缝合线从鼻子里穿出,所以这个时候再用一些棉花填充进鼻子里,这样可以使鼻梁保持原来的状态。”说话间,澜澜用镊子夹了一小团的棉花,眼角余光估量着鼻子的内部容积,然后将棉花一点点放进鼻子里。

    李烈心下由衷的感叹,澜澜还真是有颗纤细无比的心和观察力,只是多了一小团棉花而已,大体的面部状态便已经变得平和许多,不再是去世时候的痛苦模样了。

    “好了,你再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澜澜问道。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可以往大体的嘴里也放入一点棉花,这样通过嘴巴内部肌肤的支撑力,让嘴角的状态也柔和起来。”李烈闭上眼睛,仔细思量了一会,这才睁开眼眸说道。

    “哟,你这呆里呆气的脑瓜子还行嘛。总算是孺子可教也,也不枉费我这么多唇舌教你。等你实习期满了转正了,别忘了我这个师傅的知遇之恩啊。”说完,澜澜将两团棉花放入宋耀祖的嘴里。

    这个时候,宋耀祖的面颊呈现一种微微鼓起的状态,他的唇角重新展现了一抹微微的笑意。

    等到小女被请进仪容整理间的时候,她就看见耀祖的双手交叠在腹部,一脸平和安宁地躺在那张洁白的小床上。

    她突然想起在发病的最后这些日子里,耀祖总是仰着脸躺在垫高的枕头上,他的面色苍白如纸,消瘦的面颊耸立的像是两座山头似的。他的眼窝深深陷进去了,每次小女与他说话的时候,唯有眼皮的颤动在不时回应着她。

    那个时候的耀祖太辛苦了,他脸上的那种痛苦的神色,小女始终都不敢忘。

    澜澜和李烈将宋耀祖的大体清洗干净,更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衣裳。小女缓缓走过去,从澜澜手里接过毛巾,最后一次给耀祖擦拭脸部、颈部,直到手上。

    当她的指尖触到耀祖手心的刹那,突然就跟着哆嗦了下,一双眼睛一阖,泪水又不停的从眼中滚落下来。

    小女撕心裂肺的痛哭了一阵,澜澜与李烈等人不过默默在边上陪着,谁都不会轻易开口去打破着小女最后这一别的苦寂。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女纵使心下的悲伤如涛涛江水,也只能抬起袖子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鼻音很重,似是喃喃自言道:“他这一辈子过的太辛苦了,最后连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没有感觉。你们说,他这样的人要是到了地底下,阎王爷见了会不会也可怜可怜他,让他来世投胎再做个健健康康的人?”

    “会的,一定会的。刚才你已经用毛巾擦拭掉了他这一辈子背负的苦痛,来世他肯定不会再这样受苦了。”澜澜柔声说道。

    小女脸上控制不住的抽搐着,半边是笑,半边是泪。她扭过头去,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纳棺了。

    澜澜用往生被将宋耀祖的遗体包裹起来,由李烈和老王抬着放入了黑色的棺木中。

    放着棺木的推车轮子咕噜噜的转着,去往火化间的路上,小女的眼睛逐渐模糊起来。耀祖的面孔还有声音在慢慢离她远去。她拼命的睁着眼睛,想要再看清楚耀祖的脸,可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了。

    老王拉下焚烧炉开关的刹那,小女眼前那个迷迷蒙蒙的身影骤然不见了。她长长的吐了口气,好像这口气憋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你太累了,好好睡吧。等你下辈子重新投胎做了人,我一定还要嫁给你,再跟你生个大胖娃娃。宋耀祖,不要忘了我,要不然我真的会发火,永远都不理你了的…….”小女缓缓阖上眼眸,两行泪又止不住的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