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殓
繁体版

第六十三章 终归

    整个冬天,耀祖都是在成片的咳嗽声中度过的。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小女只能从别家多借了一条棉被过来,给耀祖多盖一床添点暖意。有时候实在冷得厉害,她就烧个煤球将屋里弄得暖和点,再把热水灌进没用了的盐水瓶里,塞到耀祖的脚底和手心里。

    小女如此事无巨细的照料着耀祖,可是耀祖的病症并没有减轻多少,只要没有去洗肺,他就是一副半死了的人的模样,好似呼吸的每一瞬间都带着特别阴森的氛围,使得阿秉每次路过床前都不敢大声出气。

    耀祖咳嗽的时候一直都带血痰,有时候痰液多血少一些,有时候则反一下。慢慢的,家里所有人都开始习惯了他这样红红黄黄的痰液,也不至于像是一开始那样惊慌失措,好像天塌了一般。

    有一天夜里,耀祖从半夜的梦中惊醒过来,全身上下都虚脱的没了力气,呼吸一下都觉得很吃力,好像整个人是漂浮在床上的,根本没地方可以着力。他暗暗着急,就使劲的挣扎了下,哪里晓得这一使劲,竟然觉得有一股热烘烘的东西突然往外涌了出来。

    他想着大事不妙,伸手往床单上一摸,果然湿了一大片——他尿失禁了。

    宋耀祖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的。心里头那股子悲哀简直没法去形容了,一开始咳血的时候他已经心如死灰,现在竟然还尿失禁了,他这副病骨头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他虽然不懂医理,但是心里头却有个念头,怕是自己大限将至,活不了多久了。

    第二天一早,小女给耀祖翻棉被,晓得发生了什么,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的换了床单被褥,又给耀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耀祖苦着脸道:“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小女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把新换好的干净衣服拉了拉平整,又轻轻的抚摸了下耀祖的胸口,好言宽慰道:“你不要瞎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一直是我们家的天。你看看这房子上的白漆,这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哪样不是你辛辛苦苦挣回来的?你一直都是个有本事的人,从来都没变过。再休息一会吧,待会要是太阳出来了,我带你去晒一晒。总得把精神养好了,这样你就不会想这些糟糕事儿了。”

    耀祖摇了摇头,知道小女说这些不过是要他宽心。人贵自知,他这副躯壳是什么德性,他不会不晓得。

    他只是喘着粗气道:“你去把家里头的账本拿过来,给我念一念吧。”

    小女不解:“好好的听账本干嘛?这些事儿不用你操心,我会看着办的。”

    知道小女不愿意,耀祖挣扎着半撑着胳膊坐起,小女连忙给他垫了枕头,假嗔道:“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起来了,不难受么?你现在真是比阿秉还孩子气呢。”

    拗不过丈夫这脾气,小女只得从抽屉里把账本拿出来,一样样念下去:“四叔家里借了六百块,二婶家里借了三百块……”

    小女念着,耀祖就闭着眼睛在心里大致算着数目。小女念得越久,那累积的数字就越大,以至于宋耀祖难掩心下的激动和忧心,而后又是一长串的咳嗽声。

    眼见着耀祖面色涨红,小女知是痰卡在喉咙里了,连忙拿了痰盂过来。

    宋耀祖猛咳了两声,将血痰咳出来好几块,这才转而见了活色,短暂的平复喘息了上来。只是片刻之后,又是补助的咳嗽声和血痰,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小女看着耀祖这样不管不顾的实在是觉得心疼,索性赌气似的将账本扔到边上,不禁皱眉道:“叫你休息睡一会吧,你倒是好,非得要起来操心这些闲事。家里到底欠了多少外债,你心里不清楚也没事啊,我知道不就好了?你现在的心里惦记真是多余的,为什么非要折腾你自己呢?”

    耀祖强撑着眼皮,面色哀凝地望着小女,半晌方才说道:“我不是为我自己,是一想着你们娘儿俩和妈,我这心里头就难受的不行。阿秉还小,将来还要去外面念书上大学,远了说还得娶媳妇生孩子呢。妈呢,更不用说了,岁数大了,身体一直也不好,要是哪天有个万一,这又是一桩大事。”

    “我一个大男人,原本应该担起这个家的担子的。可是偏偏我这副身体不争气,还得了病……是我拖累了这个家,拖累了你们。可怜你一个女人,嫁给我宋耀祖做老婆,没享受过几天清福,就这样吃尽了苦头。”

    “我在外头打工的时候,这家里家外的全靠你一个人担着。后来我病了,你没日没夜的照看我,带我去看病、吃药,这一件件事情想下来,我实在觉得对不住你。小女…….你还年轻,不过二十几岁而已。这会要是出去再找个好男人嫁了,兴许还能图个安生日子过一过。要不你就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这个家了吧。”

    小女一听,立马打断了他的话:“宋耀祖,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咱们都是做夫妻的人,这辈子还能有什么东西把咱们给分开么?我既然嫁给你宋耀祖,这辈子那都是你的女人,还能有跑了的理儿?我告诉你,你别净想着把我赶走,我蓝小女就算是死都不会走出这个门槛的,就算是赖也要继续赖下去!”

    小女说完这些,宋耀祖便爆发了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咳嗽,使得他全身都像煮熟的虾子一般躬起背来。他倚靠在墙上残喘着,冷汗顺着额头与泪水一块搅着往下淌,看起来真是痛苦极了。

    “你看看,叫你不要多说,又这样不听话。”小女忙拿了水过来,喂耀祖喝下一些,而后紧紧握着他的手道:“家里有我,你就放心吧。妈和儿子我都能管好,你信是不信?”

    “可是你再能干,终归也只是个女人…….”耀祖闭上眼睛,沙哑说道。

    “那又怎么样?可别忘了,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你老宋家还就我蓝小女给你撑住了。”小女笃定道:“再说了,村里给咱们家申请了低保,市里又拨款在县城弄了个免费的职业病康复中心,专门给你们锻炼复原用的。天不管、地不管,可政府没有忘了咱们有难处的人呢。只要人活着,就一定还有希望的。”

    闻言,耀祖缓缓的点了点头,眼睛瞅着不远处墙上挂着的毛主席画像,

    “噼里啪啦”的雨声不时从车窗外袭来,一下把小女从过去的日子里给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天气预报还说今天天晴没雨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下这么大雨了?”澜澜看了眼外头铺天盖地的大雨,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声。

    “这就是‘天有不测风云’,瞬息万变不也是人生常态么?”借着车窗透入的微弱光线,李烈看到副驾驶座上小女的侧脸上松松的挂着眼袋。她呐呐的看着窗外,嘴巴嘬成一圈,嘴角上显出了很深的纹路。

    澜澜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后座上的李烈,她不得不承认,李烈有时候说话是很有哲理的。一件小事从他嘴里润色出来,好像就平添了一点意境来。

    外头雨下的实在太大了,就像在车子上抽鞭子一样响亮,路上转瞬间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雨柱一砸下来就激起无数的水花,这花一朵接着一朵的开,却始终没能留住,只是很快就消弭在车轮下头。

    有人出门没带伞,捂着脑袋一路跑过去脚下如飞,又带起一片片的浪花。有小孩跑的慢,一不小心在水坑里摔了一跤。

    大人回头去拉孩子,结果也跟着一块摔了进去。一大一小在暴雨中嬉笑着,相互指着对方,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他们的快乐。

    “还好今天是你们车子送我回去,要不然可能耀祖就要被雨给淋湿了呢…….”小女喃喃说着,低头轻轻抚摸了下手里的骨灰盒。

    “快来人呐!救人呐!孩子掉进水里了!!”路边突然钻出一个脑袋,朝着澜澜她们的车子拼命挥着手在求救。

    澜澜完全没有预料到路途中会有这突如其来的一喊,外面雨实在太大了,刮雨器拼命地挂着前面的挡风玻璃,可是任由她如何眯眼去细看终究是看不清楚前面到底怎么回事。

    李烈觑了眼睛顺着那人指着的方向望去,就看见宽阔的江面上,有一条黑黑乎乎的像是小船一样的东西在暴雨中打着转。一个半大的孩子趴在船头上惊慌失措的抓着船沿上的东西,可怜兮兮的张望着。

    “老天爷呀!是阿秉!是我儿子阿秉,快停车!求求你了!”仅仅凭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小女便马上认出了那是阿秉。她拼命拽着锁住的车门,心下的焦虑简直要把她给烧糊了。

    澜澜当即踩了刹车,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看见后座上李烈一个飞身冲到了暴雨中。他飞奔到了河边,直接身手敏捷的跳到了堤坝上,扯着嗓子朝着船喊道:“孩子别怕!我来了!”

    “噗通”一声,李烈直接跳进了河里。这还是寒冬时节,水里冰冷刺骨,冻得李烈额头上青筋暴跳,嘴角直接裂开了带血的口子。暴雨像自来水一样洗刷在他脸上,他拼命地游向那条船。

    “有叔叔在没事的,别怕。”李烈很快就游到了那艘小船旁边,直接推着那船朝着岸边去。

    这个时候在路面上大声呼救的人也过来帮忙,两个人一前一后护着小船,很快就把阿秉带到了安全的岸上。

    阿秉浑身都湿透了,这会在雨中瑟瑟发抖,小脸一阵阵的抽搐着。小女嚎啕哭着一把将阿秉抱在怀里:“儿呀!你怎么就进水里去了!差点就出大事了!”

    阿秉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吓中,一抖一抖的哆嗦着,澜澜忙递了毛巾过去盖住孩子的头:“这里附近有医院么?先把孩子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前边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个卫生所。”小女忙道。

    “赶紧送过去看下。”李烈当机立断背起阿秉就往车子方向跑:“你们快跟上!”

    这种慌乱的时候,李烈突然显示出了一种临危不乱的大将风范。他镇定的指挥着场面,时间一分一毫都没有浪费,也没有错乱。

    三个人簇拥着孩子一路跑,可是从岸边到停车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虽然阿秉还小,可到底这会还下着暴雨,再加上刚才在河里游泳已经耗了李烈不少力气,这会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背着阿秉,还是多少有些分量的。

    澜澜和小女几次表示要跟李烈替换一下,都被李烈一口拒绝了:“我一个男人这时候不出力,可就真变菜鸡了。”

    这话都是平时澜澜调侃李烈时候说的,这时候听他提了那么一嘴,澜澜莫名觉得有些脸红起来。

    这小子可真记仇啊…….

    李烈一路趔趔趄趄,嘴巴一张开来大口吸气,就有雨水淌进鼻子和嘴巴里,堵塞的他简直喘不过气来,等到了车自里边真的是累到呕血。

    澜澜把着方向盘,将车子飞驰到了卫生所门口,里面的乡村医生抱着惊魂未定的阿秉就往里走。

    彼时,李烈只觉得头晕目眩,两眼一抹黑,直接就跟着软倒瘫在地上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翻身动弹了,但是他晓得这个时候他趴在地上的姿势一定很难看。

    隐隐约约的,他好像听见澜澜在旁边喊了一句:“李烈,你太棒了,真的是个英雄!”

    原本只是送蓝小女回家的李烈,因为意外在途中救下阿秉而严重透支了他的体力。阿秉在被照看的同时,他也直接被抬进卫生室,昏昏沉沉的挂了好几瓶葡萄糖水。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到澜澜关切的声音。只是话到了耳朵里总是“嗡嗡”作响,他想睁开眼睛看个清楚明白,想知道澜澜到底说的什么。只是这会全身乏力,人已经变得不能自控了。眼皮沉沉的像是堆了石头,任凭他怎么挣扎都睁不开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烈再次听到了澜澜在床边呼唤他的声音。这回他咬着牙一撑,睁眼就看到了一脸担忧的澜澜。

    “孩子怎么样了?你送蓝小女回去了么?”李烈醒来的头一件事情,是想着关心别人的安危。

    见状,澜澜输了口气,直接伸手在李烈额头上弹了一下:“还好,还好,你小子脑子还清醒,没变傻呢。别担心了,我已经把她们送回去安顿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澜澜的声音听在李烈耳朵里格外的安心。他扯了扯嘴角,想要挣出一个笑脸,结果又昏昏沉沉的昏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李烈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卫生所了,好像是一处农舍。他的鼻子堵塞的厉害,可是隐隐约约的还是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鸡鸭乱飞的腥臊味道,还有猪粪夹杂着鸡屎的臭味。仔细探究了,好像里面还有点什么东西变质的馊味,连带着一种泥土房子浸水后的泥巴味道,

    李烈深深的吸了口气,这种奇怪的味道一下就涌进了他的肺里打了个转,然后又夹杂着一点酸水呕到了嗓子眼里。

    “那是河诶,你以为你多大的能耐,直接想都没多想就跳进去了,不要命了啊?”澜澜听见动静进了屋里,一开口就是一通嗔怪。

    “那不是救人要紧嘛,更何况那还就是一个孩子,如果没人下水恐怕真要出大事了。”李烈闷着头说道。

    “那是冬天的水,可不是春夏秋。万一你要是小腿肚抽筋了,或者磕碰到什么了,那你自己就完蛋了,更别提救人这回事了。”澜澜越想越觉得后怕:“你这实习期还没满呢,可别闹出人命来,我可不想亲自给你入殓。”

    “你这到底是盼着我平安无事呢,还是盼着我出点事呢?我怎么觉得听起来有些怪怪的……”李烈轻声嘀咕道。

    他晓得澜澜说这些是出于好意,但是这话一出口就总有些词不达意了。若是不了解的人听了,恐怕还以为叶澜澜这姑娘脑子不拎清,巴不得天下大乱才好呢。

    “当然是担心你了!你知道我这看了你两晚有多煎熬么?简直…….”澜澜嗤之以鼻地说着,突然觉得不太对劲,连忙刹住了车。

    明明是寒冬里,澜澜莫名觉得着屋里有些潮闷,嘴角一抽一抽的,那是话说了不合适的窘迫和不自在。

    “简直什么?”李烈饶有兴致的看着澜澜面红耳赤的样子,觉得还蛮有意思的。看她牙尖嘴利,振振有词的,也是有失口的时候嘛。

    “切,你小子头发长见识短,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赶紧吃个早饭,咱们一会去宋家打个招呼,咱们好回申城去了。你是不知道,单位这两天全靠朱倩和老王撑着呢,馆长一听咱们出了点问题回不去,那脸拉的老长老长的,说是脸都气绿了呢。”澜澜嘟囔这赶紧找了个机会溜了出去。

    澜澜已经煮了一锅薄粥,又简单用水煮了两个白煮蛋,然后拿到外头催着李烈赶紧吃掉。

    李烈低头闻了闻那粥,说来也奇怪,就是很平常的一碗白粥,这会看着却特别香。

    他自小就离家住校,到了后来出国念书深造,一直都很独立,但是也意味着很少有机会能吃到家人煮的饭菜。别人在父母膝下承欢撒娇的时候,他早早就背上了行囊独自出发。

    独行的路上固然风景独好,但是也多了几分难言的寂寥来。此刻,李烈的鼻子还有些堵塞的难受,但是眼睛却有些莫名热热的,暖暖的。

    “阿秉那孩子怎么样了?”李烈嘴里含着粥和蛋,突然想起又问了句。

    “万幸呢,孩子福大命大,没有事的。”澜澜笑道。

    李烈仰头望着澜澜的面孔,迎着窗口的微光,像是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彩釉。说话的时候,她面颊上的肌肉略略飞扬而起,若翩然的蝴蝶一般,是如此的鲜活生动又熠熠生辉。

    澜澜此刻的情绪、脉搏、心跳,一点点的传递到李烈心中。两个人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李烈就是能够感受得到澜澜的气息,就像是两个本就认识了很久的人一样。

    他觉得心底的某一处角落,突然被柔软的触动了一下,而后悄无声息间在心间漾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隔了许多年后,李烈收拾书房的藏书,又偶然翻到了从前上学时候买到的《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原版书。

    他翻了翻,看到里面有一段话:

    他们接下来没有飞往阿鲁沙,而是向左转了一个弯,他据此推断他们的燃油够用了,往下,他看见一片移动着的粉色云彩,正飘过大地,从空中望去,就像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的第一阵雪,他知道蝗虫正从南边飞来。他们开始爬升,好像在往东飞,接着天色暗了下来,他们遇到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仿佛是在穿越一到瀑布,突然他们就从暴风雨中钻出来了。康毕转过头来,对他咧嘴一笑,用手指了指前方。他目所能及的像整个世界一样壮阔、雄伟高耸,在阳光下白得令人难以置信,这正是乞力马扎罗山方形的山顶。他于是明白了,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放下书的时候,李烈脑子里一直转着的是那句“他于是明白了,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仔细想一想,也的确是那个时候在那间再简陋不过的农舍里的写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