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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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鹿浑海

    没有月亮,墨黑色的穹庐有如一张巨大的毯子盖在鹿浑海边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天上的繁星有如钻石一般镶嵌在这张巨毯上,亮的让人惊叹。

    数不清的营火散落在地面上,一处营火就是一处营帐。

    楼罗可汗阿提瓜勒坐在最大的丝绸汗帐之中,汗座上铺着一张完整的熊皮。因为楼罗人普遍身材矮小,时常遭到邻国夏国的蔑视。但他们的可汗阿提瓜勒算是个例外。

    阿提瓜勒三十几岁的年纪,身高六尺有余,古铜色的脸庞上长着一只扁平宽大的鼻子,不论体型还是样貌都是楼罗人中的翘楚。他满是发辫的头上戴一顶黄金打造的王冠,王冠正中央雕刻着一只口中衔着硕大红宝石的雄鹰。

    上百年来,楼罗的可汗从来都是不戴王冠的,只因阿提瓜勒曾在夏国都城大邑生活了两年之久受到中原文化熏陶的缘故,爱上了中原皇帝头上各种各样的冠,这才独创了这顶属于草原之王的宝冠。

    高高的汗座之下,来自西域高鼻深目的胡人拨弄着用蛇皮和马尾制作而成的五弦胡琴火不思,卖力地唱着歌,歌颂伟大的楼罗可汗阿提瓜勒。

    一群西域美女身披轻纱,随着歌声舞弄着灵蛇一般柔软的身姿。楼罗王庭的官员们依照官职大小的顺序分别坐在可汗的两侧,豪饮着酸马奶和西域的葡萄酒,面前的食物堆积如山。

    阿提瓜勒帐下的莫弗个个肌肉健壮,他们手持弯刀站在大帐的每个角落,帐内之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目光。

    一个胡人从帐外走了进来,手中硕大的玛瑙盘子上放着琳琅满目的瓜果。阿提瓜勒举着盛满葡萄酒的琉璃酒杯,眼神落在这位胡人身上。或许是被可汗犀利的眼神吓到的原因,胡人“扑通”一声绊倒在地,瓜果滚落在精美的织毯上,玛瑙盘子也摔得粉碎。音乐戛然而止,阿提瓜勒猛地站起身来,身前挂着的两只犀牛角互相碰撞一下,楼罗勇士们提起弯刀跨步上前野蛮地将胡人按倒在地。

    “可汗饶命!贱奴不是故意的!可汗饶命啊!”胡人高声喊叫求饶。莫弗们搜遍了他的全身,并未搜到什么武器。阿提瓜勒紧绷的古铜色皮肤渐渐放松下来,微微抬起手臂示意手下散开。胡人连忙叩了几个响头之后连滚带爬的退出帐外,大帐里爆发出一阵如雷的嘲笑声。

    阿提瓜勒与坐在他右侧一个面目白皙、下巴干净的男子耳语了一番,接着拍了拍手,众人迅速安静下来。

    这名男子站起身来,用他阴柔又尖锐的声音宣布:“今天,我们大楼罗汗国在伟大的可汗阿提瓜勒的率领下战胜了强敌高渠国!从今往后,大怀山以北,东到库拉国,西至月弓城,每一寸草原荒漠、每一条河流、每一座高山都是我们大楼罗汗国的!”

    “大楼罗、大楼罗”的阵阵呼喊之声响彻汗帐,阿提瓜勒的目光扫视着汗帐之中的每一个臣民。

    此人再次朗声宣布:“大楼罗汗国的可汗、草原之王、漠北的统治者——阿提瓜勒可汗今日起正式成为我们伟大的赤都可汗!”

    “赤都可汗!赤都可汗!赤都可汗!”帐内之人将杯盏纷纷摔在地上,右手贴于胸前高呼着。

    阿提瓜勒从汗座上站起身来,身后如烟云一般光亮柔顺的纯黑色貂皮披风从他的肩膀一直垂落至脚踝处,王冠上的红宝石在火光的照映下熠熠生辉。他举起戴满黄金臂钏的双臂,走到臣民中间,抬高嗓门道:“高渠的宝物、美酒和女人全都是你们的了!”

    人群之中再次爆发出狂热的呼喊。

    “库仑,这都是你的功劳,我是不会忘记的。”阿提瓜勒举杯走到那个叫做库伦的楼罗人面前。

    “多谢赤都可汗赏识!”库伦一边粗声粗气地说着一边举起酒杯。虽然他长得不及可汗高大,但两条布满肌肉的臂膀却像公牛一般结实。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就是他脸上那条如蜈蚣一般的红褐色伤疤。据说这道伤疤是在他攻下高渠城的当日被城内一个不肯投降的高渠勇士趁其不备之时所刺。库伦将其视为“荣誉的勋章”。作为西征高渠国的主帅,库仑是今晚汗帐之中当之无愧的主角。赤都可汗专门将他安排在自己左侧最靠近汗位的地方就坐。

    与周围那群身穿动物皮毛的野蛮人相比,库仑的衣着打扮格外光彩夺目。他穿一件蓝色倒三角纹的竖领绢衣,腰间系有一条精致的丝带,脚上的鹿皮靴子上绣着花草图案。这套衣裳一看就是高渠贵族的装扮,与他粗犷的样貌极不相配。

    阿提瓜勒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他的这身行头。

    “此乃高渠国的裁缝给我做的衣裳。”库仑露出两排黄牙,同时骄傲地用手扯了扯腰间的丝带。

    “好!”阿提瓜勒声音豪迈,“楼罗的俟力发配得上这身华丽的衣裳!”

    “俟力发?”库伦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俟力发乃是楼罗最高的军事首领,拥有除可汗之外最高的军事权力。库伦没有想到赤都可汗竟然给予自己如此之高的职位。听到这个任命之后,汗帐里的其他人全都沉默下来,有些人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库伦,还有一些人用沉默表达自己的不满。

    “你们没有听错,从今日起,库伦就是我们大楼罗的俟力发。我不仅要给他俟力发的官职,还要给他更多其他的东西!”阿提瓜勒抬高嗓门,“库伦!汗帐里的这些女人,你可以随意挑选十个,让她们做你的侍妾、奴隶、做猪、做狗,做什么都随便你处置!”

    无数双夹杂着羡慕和嫉妒的眼神投向库仑,但没有一人敢说出自己的不服,因为库伦征服了高渠这个楼罗在漠北最大的敌人,让他担当俟力发一职可谓实至名归。

    高渠国在二十多年前楼罗上一任可汗败给夏国之后迅速崛起,称霸漠北。在阿提瓜勒屈居大邑之时,高渠甚至一度占领了楼罗的王庭鹿浑海,还想要继续向东推进,差点就要把楼罗汗国所有的地盘一并吞噬。好在阿提瓜勒拿出黄金一百斤还有珍贵的皮毛无数贿赂了夏国的丞相和几名朝廷的重要官员,由他们说服新登基的皇上将自己送回楼罗复位,这才保住了楼罗的国土。

    为了洗血前耻,阿提瓜勒复位之后用了三年的时间与高渠作战,不仅夺回了故土,还在库伦的进攻下一举消灭了高渠国。仅凭这些赫赫战功,帐内之人也不敢对他俟力发的头衔评头论足。

    阿提瓜勒转身回到汗座,坐在软乎乎的熊皮上。双手扶着汗座的狼头扶手。

    “我们楼罗汗国历经二十多年的战乱才终于拥有了如此庞大的地盘,成为漠北最大的国家。可是如果我们不能好好经营、建立规矩,就不能守住自己的土地,迟早都会像以前那样,一次天灾或者一次战乱就能将我们置之死地。我曾经在中原居住过两年的时间,这两年的时间里,我悟到了许多东西。现在我来问你们,虽然夏国人身体没有我们强壮,作战没有我们勇敢,但他们的皇帝却可以安稳的统治几百年,这是为什么?”

    阿提瓜勒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下面的大臣。他们一脸迷惑地交头接耳,猜测着可汗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因为他们是羊,羊最懂得服从!”曾经出使过夏国的使臣巴图尔叫嚷着,引起众人一阵哄笑。

    “因为他们懂得统治之道。”待帐篷里嘈杂的声音减弱之后,俟斤乌拉木合悠悠地说道。与汗帐里那些粗犷之人不同,乌拉木合穿着讲究,下巴上的胡须像是刷了一层油一样齐整发亮。

    “说得好!”阿提瓜勒将手臂伸出,一直侍候在他身旁的一名肤色乌黑,头发卷曲之人往他的杯中倒满葡萄酒。此人是阿提瓜勒年幼之时前往昆仑山打猎俘获的一名昆仑奴,名叫莫那提。比起大帐里的这些乌泱乌泱的大臣,阿提瓜勒最信任的是他的昆仑奴。因为莫那提对可汗极为忠诚,身强力壮、动作敏捷,阿提瓜勒在一年前废除了他奴隶的身份,让他做汗帐里的莫弗。

    见帐内之人不再言语,阿提瓜勒继续道:“因为他们懂得统治之道。而我们呢?上百年来,我们的人满脑子想的只有劫掠,可是劫掠了那么多财物、壮丁之后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分配这些物品、如何统治这些奴隶,导致物品和奴隶分配不均,各个族群相互攻伐。而中原的皇帝在他的国家设置了大大小小的官府,任命官吏帮他处理各类事物、管理他的臣民。他们的皇帝在位时,有文武大臣为他出谋划策;皇帝死了,会传位给他的嫡长子;新上任的皇帝太小,也会有托孤大臣辅佐。我们的可汗之位却时常被心怀不轨之人觊觎,一旦可汗升天,族群内部便会引发争斗,赶走新立的可汗。所以,如果我们想要维护今天的成果,就要像中原王朝那样,在朝廷设置三公九卿、在各地设立官府,所有的官员都绝对服从可汗的指挥。最重要的是,可汗之位仅能传给可敦所生的第一个儿子,所有觊觎汗位者皆为叛逆。”宣布完一系列的革新之后,阿提瓜勒用犀利的目光观察着帐内每一个人的表情。

    可汗的一番言论引发了众人热烈的讨论。上百年来,楼罗都是以劫掠为生,就连可汗之位也是可以依靠个人的实力夺取的。强者为王是草原民族的生存之道。如今阿提瓜勒却要打破这个规则,学习中原王朝建立官署和制度,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狄拉文。”阿提瓜勒语调平和的喊着自己的胞弟。

    “赤都可汗。”狄拉文右手放于胸前,将头抬起,几缕卷曲的头发铺在他宽阔的额头上。细看他的脸庞与阿提瓜勒有几分相似,但却少了可汗那种硬朗的感觉,反而多了几分西域人的柔美,很显然这与他来自西域的母亲有很大的关系。作为阿提瓜勒同父异母的弟弟、狄拉文自知并不受到赤都可汗的喜爱。几年前将阿提瓜勒赶下可汗之位,差点让他丢了性命的正是阿提瓜勒同父异母的哥哥沙加叻,虽然此事与狄拉文一脉无关,却让阿提瓜勒对同族的兄弟充满忌惮。对于这一点,狄拉文心里十分清楚。作为楼罗汗国的王,他的封地在西部远离楼罗王庭的伊里坤,他哥哥巴尔特的封地则在东北部与夏国交界处的郁辛山。

    “作为王室的一员,也是我的兄弟,对我方才说的那番话语,你有何看法?”

    “赤都可汗曾在中原待过,弟弟我并未到过中原,对夏国的了解也仅限于平日里的刀剑往来,没有可汗的这般见识。我只知道生活在草原上的人有咱们自己的处世之道,中原人有中原人的规矩,何必事事效仿人家?”狄拉文的声音虽然平缓柔和,却说出了帐内不少楼罗人的心声。

    阿提瓜勒饶有兴致地看着狄拉文,帐内的人开始交头接耳的谈论起来。

    “国相,不如由你来跟我的兄弟讲讲其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