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谭府的莫管家鼓起仅存的勇气，在宰相大人的门外停了下来。

    穿着在他身上的谭家总管所专属的袍子也平复下来，变得整齐而无绉褶。

    然而此刻，这位老者的一颗心，却拒绝向袍子学习，在体内不住的乱跳。

    莫管家摸摸自己头顶稀疏的灰发，这是一个年轻时代所留下来的坏习惯，在紧张的时候就会复发，以至于他的头发越来越少。

    “我到底在烦恼些什麽？”

    他自怨自艾的想，当然不只去见老爷这件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自从……自从……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错，自从上次战争，谭家大少爷死在界妖山之后，战争……改变，这就是战争所带来的后果。

    就如同他穿着的袍子一样，他周遭的世界似乎终于平静下来，但是他又能感觉到改变正在靠近，就像一年前一样。

    他真希望自己有能力阻止……莫管家叹口气。

    “光站在黑暗中发呆，也不能阻止什么事啊。”他喃喃自语道，“还是要将其付诸于行动。”

    无论如何，他还是觉得彷佛全身都被鬼魅所包围，浑身上下极不舒服。

    他打开房门，进入了宰相大人的书房。

    虽然老爷在房间里，但他并没有开口，甚至连头都没抬。

    莫管家像往常一样，用小心的、经过精确计算的步伐，踏在房间的地板上，来到了巨大且一尘不染的书桌前。

    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正安详的躺在那儿，如同安详的沉睡在墓穴中的尸体一样。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沉默不语，只是呆望着大秦王朝的宰相用坚毅而稳定的手，拿着毛笔在文件上不停的书写。

    “嗯，莫老？”宰相并没有停笔，询问道：“有什么事吗？”

    莫管家正对着宰相，然而，即使是倒过来看，老爷的字迹，也让他依旧能够清晰的辨认出来。

    “老爷。”他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说出自己来此的目的，“我认为，让夜十方负责训练小少爷，着实有些不妥。”

    夜十方虽身为北晋第一剑客，但除了老爷之外，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冷酷无情的剑客。

    他师承中州的攀云峰，最终凭借自己的实力、天赋和惊人的毅力，找到攀云峰内，传说中漂浮于天空之上的悬空殿，修习到九剑的最终奥秘。

    这对于天下九州的武道修士而言，无疑是最高的荣耀，这意味着他找到了‘超脱’之上，进阶通玄三境的方法。

    何为通玄三境，正是知命、神通和化神。

    有传言称，若是武道修士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修炼到通玄三境的化神境，那么他在面对化神期的修道者时，也拥有一战之力。

    至于传言是否属实，就没有人知道了，毕竟大秦王朝开国五千年的历史，已知唯一达到化神境的武道修士，也只有号称‘九剑宗师’的陈光立，也就是攀云峰的开创者。

    而夜十方正是这样一个拥有进阶通玄三境的武道天才。

    但深知对方个性的莫管家却知道，若是让小少爷跟这位性格怪癖、冷酷无情之人学习，他并不认为对方会因小少爷拥有的特殊身份而手下留情。

    “你是在担心纵儿的安危。”宰相放下手中的羽毛笔，言语温和的询问道。

    “正是如此，老爷。”莫管家说：

    “少爷从小就体弱多病，根本就无法适应高强度的训练，半个月前，仅仅只是从两层的阁楼上摔下来，就昏迷的十数天，若不是大秦国师及时出现，少爷恐怕早就性命难保。”

    “那你该让我如何选择呢？”宰相略疲惫的脸庞上，露出无奈的笑意：

    “在谭府上下，云烨性格固执刻板，根本不适合这一职业，而蝉溪的性格，却又恰恰相反，只会起到反效果，总不至于让金甲和齐枫来指导他吧。”

    “即便如此，那也不能让夜十方来指导少爷踏上修道之途吧。”莫管家还是于心不忍的道，“万一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到时我们又该如何向失昼城的午夜宫主交待，三思啊。”

    失昼城是楼兰国的王都。

    虽然名义上是由唤做‘铁王’的统治者治理国家，但‘铁王’的主要责任是明智的管理国家与保持秩序，而不是决定政策。

    真正的幕后主使者，其实是一位叫做‘午夜’的女巫领袖。

    因为楼兰国最强大的势力组织，就是这些女巫。

    她们掌握着操控精魂的奥秘，不用像修道者那样刻苦修炼，就能够通过得到精魂的认可，获取强大的力量。

    宰相大人的妻子，也就是小少爷的母亲，不但是一名楼兰女巫，还是午夜宫主的亲传弟子。

    不然，她也不会远赴楼兰国，寻找拯救小少爷的方法。

    据他推测，跟随小少爷一起赶赴延京城的余小塘，很有可能也是失昼城的午夜宫主的亲传弟子，只不过现在还没有觉醒体内的精魂之力。

    至于这位少女跟随至此的目的是什么，他就不太清楚了。

    “唉，莫老。”宰相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嗓音疲惫的说道，“事实上，我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无忧无虑的生活，但这个世界已经无法满足我这仅有的心愿。”

    “此话怎讲？”莫管家回味着老爷的话语，不由心惊的询问。

    “观天塔的星盘已经开始逆转。”宰相疲惫的双眼里，满是思绪，“龙墙的守望者们传递的信息，也与国师的推断不谋而合，域外天魔之崛起，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原来如此。”莫管家浑浊的神色里，浮过一抹深深的恐惧，他喃喃自语的道，“没想到如此残酷的时代，竟让我们给遇上了。”

    “但总是要有人承受的。”宰相神色凝重的说道：

    “前所未有的黑暗时代即将来临，如今大荒州的诸多部落也开始按奈不住的在界妖山频繁出没，甚至还有人看到被邪魔操控的妖族之人，宛如行尸走肉般徘徊。”

    沉默骤然降临，整个书房都宛如静止一般。

    “可是……”漫长的沉默过后，莫管家仍不放弃，他艰难的开口，“让夜十方协助小少爷踏上修道之路，对他而言，未免太过残忍了，他还是个孩子啊。”

    “不小了，他也该长大了，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才须待七年期。”大秦王朝的宰相毫不动摇的说：

    “况且，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倘若让妖族翻阅界妖山，对整个北晋州而言，都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我不敢将北晋数百万黎民的性命，压在一个懦弱无能的统治者身上，纵儿必须要学着成长。”

    莫管家无法反驳老爷的话语，最终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老爷，你不是打算让小少爷踏上修道之路。”他似乎发现了宰相话语间的漏洞，疑惑的询问道，“为什么还要打算让他继承北晋州。”

    “没有先天灵脉，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踏上修道之路。”宰相失笑一声，摇了摇头，“若真如此简单，那龙墙之外的邪魔，恐怕在就被消灭干净了。”

    “正所谓管不如疏，若将他管得太严，只会适得其反。”他说，“等他自知修道无望，自会服从我的安排。”

    “哦，对了。”宰相似是想起什么，接着说，“我打算从南方的世家贵族中，为他寻一门亲事，你帮我参考一下。”

    望向老爷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仿佛已经将小少爷拿捏的死死的，莫管家苍老的面孔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事情，恐怕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

    演武场内。

    “小子，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也想跟我学习剑术。”

    一袭黑衣，头戴斗笠的夜十方，双手抱剑，透过凌乱的头发，打量着谭纵，用冷硬的嘲弄声说道：

    “不得不说，你是我收过的弟子中，资质最差劲的。”

    面对夜十方的讽刺，谭纵不动声色的望着他，“是吗？我不这么认为，我反倒觉得自己是资质最好的。”

    此刻，他已经知道这位北晋第一剑客的来历。

    对方不但是曾经前往过悬空殿的剑客，还掌握着九剑之一的钢魂剑术。

    在武道修士的世界，他们的表现虽没有修道者那般亮眼，两者之间的差距，有时就好似人跟狗一样，但同样也在历史上出现为数不多的惊才绝艳之辈。

    这些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点：徒手攀登至攀云峰顶，寻找到传说里漂浮于天空的悬空殿。

    正因为如此，导致中州的攀云峰，成为天下武道修士的圣地。

    毕竟凡是通过自身毅力和悟性，能够攀爬至攀云峰者，无论资质好坏，都能够或多或少的得到九剑秘术的传承。

    故天下武术，以九剑为尊。

    所谓的九剑，指的是：钢魂、铁心、白鸦、漠风、暮日、影手、虔心、虎爪、石龙，共计九种剑术。

    每一种剑术，皆有配套的炼体秘法。

    遗憾的是，即便是能够攀登至攀云峰顶，得到完整传承的修士，也少之又少。

    “哦？”夜十方扬了扬眉，他的薄唇掀起一丝冷笑。

    “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否则，可爱的小少爷，我会让你后悔说出这种挑衅我的话语。”

    面对夜十方宛如刀刃般的冷峻目光，尽管谭纵知道他并不像是在说谎，但他毅然毫无惧色。

    他心底清楚，面对这种性格孤傲冷僻之人，你越是表现的懦弱，对方就越是瞧不上自己，以至于时常故意刁难和嘲讽他。

    最主要的是，他们通过都很讲究原则。

    善于察言观色的谭纵，早已通过简单的对话，将对方的脾气摸了个大概。

    “因为我是你收的第一个徒弟。”他言语平静的说，“既是资质最差的，又何尝不是资质最好的？”

    听到这句反驳，夜十方笑了，不过却是冷笑。

    那冰冷无情的表情，让谭纵有如直坠冰窖，被彻骨的寒意侵遍全身，以至于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很好。”夜十方用生硬的语气说，“你已经向我证明了自身资质之差劲，那你有如何向我证明自身资质之好。”

    “你待如何？”谭纵故作镇定的询问，“总不至于让我这瘦弱的身体，跟你演示一遍精妙的剑术。”

    “那倒不必。”夜十方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

    “我观你心性之成熟，远超同龄人之上，那我且问你一个问题，你若能答得上来，那便证明你并非是个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小少爷。”

    “请赐教。”谭纵言语礼貌的道，他看似冷静而沉稳，实则内心还是略慌的。

    他知道对方绝对会给自己一次考验，所以才故意接话，以此来掌握话语的主动权，最终让考验更倾向于自己的优势。

    现在看来，一切都如他所想的那样。

    “既然你渴望成为修道者……”

    夜十方沉吟片刻，语调生硬的说，“那我问你，正所谓‘吾道一以贯之’，是什么东西，成道时是它，修道时也离不开它？”

    “吾道一以贯之？”谭纵在内心重复夜十方的话语，开始认真的思索起来。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无论是什么学说，都能够用一个理念加以贯穿，也就是说，对什么学说都能够说得通。

    想到这里，他眼睛一亮，尝试着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中！”

    “哦？”夜十方抬了抬隐藏在斗笠阴影下的面孔，扬起眉梢，不动神色的询问，“何解？”

    “因为这个‘中’字，如果用两个字表达，便是中和，中为体，和为用，如用四个字表达，便是中和圆通，中和是体，圆通是用。”

    谭纵根据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回答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大道至简，得其一，万事毕。一个‘中’字，足以囊括千经万典，统摄千语万行。中之义大矣哉！”

    其实，对于‘中’字的回答，他参考的是现实世界的知识。

    比如说尧传舜的‘允执厥中’，老子也说‘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孔子称中庸为至德，佛陀称至法为中道，中国以中为国名，中医以中为准绳，这些文化处处体现出中之妙谛。

    这个‘中’不但是文化的灵魂，也是做人做事、成道成圣的最高准则。

    唯有理解了这个‘中’，才能读懂经典，走进圣道，不断地依中而行，才能日日自新，转凡成圣。

    但领会与践行这个中又谈何容易！

    因为这个中是活的，不是死的，是多维的，而不是平面的。

    它既近又远，既显又隐，既平常又神奇，既是过程，又是结果。

    所以，要把握好这个中，永远不可能是一蹴而就、一步到位的事。

    它是人生走向幸福的一条光明大道，是人安身立命不可或缺的法宝。

    一个人只有在圣贤的指引下，时常怀抱这个法宝，永不偏离正道，经过一生的努力，才有望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至善境界。

    这让谭纵隐隐意识到。

    自己若是一直保持‘中和之道’，那么他的道心就有可能变得坚定无比，难以动摇。

    “不错的解释。”夜十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事实上，这是他刚刚想到的问题，甚至连答案都没有想出来。

    谁曾想，却被眼前这个小家伙回答的如此完美。

    接着，他话锋一转，冷言冷语的道，“小子，恭喜你，通过了我的考验。”

    “但这对你来说，仅仅只是个开始。”

    话音刚落，谭纵便骤然感觉到自己的衣领被提起来，整个身体腾空而起，双耳呼呼作响，消失在了谭府的演武场。

    …………